明朝以前,長沙城只有土筑城墻。在元末戰亂后,長沙城墻更是被毀得不成樣子。
洪武五年,朱元璋下令修筑長沙城墻。
而按照朱元璋定下的規矩,物勒工名,每一塊磚、每一段城墻工程,都能找到相應負責的官員、工匠。
朱元璋讓長沙有了一個堅實的城墻。按此時的長度,這長沙城墻周長十四里多,其上分布著九座城門。
這城墻高兩丈四尺,城西是湘江天險,其余三面也挖開了寬達兩丈余的護城河。
大戰在即,西面四門、北面二門、東面二門,南面一門都緊閉著。
南面端陽門上的城墻的雉堞后,唐培宇遠遠望了一下便板著臉回到了城門樓后。
時間已經是八月二十七,顧仕隆所帥東路大軍和耿永峰所帥西路大軍于七日前圍到了長沙城下東、北、西三側,寧鄉縣、湘陰縣、瀏陽縣都已棄守。
顧仕隆圍而不攻,而且圍三缺一,唐培宇本以為他是要逼自己和朱見浚、傅榮忠等南逃衡州。
但今天端陽門來報,城南也出現了敵軍。人不算多,約摸二千,但其上將旗,是南昌衛的尚伯濤。
南昌衛何以來得這么快?
南昌府距離長沙府,足有五百余里,一路還要翻山越嶺。
這一月時間,消息傳到江西需要時間,調兵遣將需要時間,行軍趕路同樣需要時間。
趕到了吉王府,朱見浚急切地問:“城南是哪里來的敵軍?”
唐培宇看了看傅榮忠之后才回道:“南昌衛。”
朱見浚臉色一變:而江西總督是王守仁。
“王爺勿憂!”唐培宇說道,“尚伯濤只帶了兩千兵卒,輕兵簡從而來。他們來得突然,必是星夜趕路,疲憊不堪。如今糧草軍資,還需顧仕隆和孫交轉運支應。依末將之見,固然一定要在長沙勝守數日,南面不可棄守。請王爺下令,末將率軍出端陽門,先盡殲尚伯濤所部。”
“有把握嗎?如今我們萬不可敗退衡州,只能攜勝轉進!”
蒲子通沒有如約帶著朱載堚和麾下精銳到長沙來匯合,朱見浚也已經不能就這么放棄長沙府去衡州。
有這一座堅城,有之前“征集”的糧餉軍資,以長沙城內外密布的水網,唐培宇是有把握堅守兩月的。
兩月之后,旱情依舊,秋糧難以為繼,事情就有轉機。
現在唐培宇卻要出城。
“王爺,蒲子通是不會來援了。末將孤守于此,不能等顧仕隆分兵往南,徹底將長沙城困死。”唐培宇肯定地回答,“西面耿永峰率九溪衛、澧州千戶所巋然不動,他打不準常德衛詹華璧現在去哪里了。北面東面是顧仕隆大軍,末將不可冒險出城。只要把南面這二千疲憊之師擊潰,顧仕隆必定要再行整軍。末將攜勝而歸,士氣大振,其后才能固守下去,覓得戰機。”
“焉知不是計?”朱見浚一點頭不踏實,“顧仕隆之前圍三缺一,就有引本王出城南逃之意!”
唐培宇連連搖頭:“常德衛如此行事,對顧仕隆來說已是叛將。如今詹華璧劫掠安化之后不知所蹤,顧仕隆也擔心他與王爺早已定下計策。若于南面交戰正酣,詹華璧卻突然殺出,那顧仕隆這首戰可就要敗了!他并不知道詹華璧與王爺實無謀劃,也不知道蒲子通已另有圖謀,故而以穩為主。只要王爺棄城南下,于顧仕隆而言便是先攻下了長沙,有功無過。”
“……可南昌衛畢竟來了兩千大軍。”
“末將率一千百精兵出城沖殺,以逸待勞,此戰必勝,請王爺下令吧!”
如今的南面,是一定要拿來做文章的。
唐培宇深信自己的判斷:顧仕隆并不知道詹華璧、蒲子通如今在干什么。而如果他以長沙城南為主戰場,糧草轉運路線更長不說,還隨時有可能面臨突然殺出的常德衛、衡州衛。
尚伯濤應該是經萍鄉、醴陵而來,尚不知顧仕隆的顧忌——他連營寨都還沒立,此刻定是先遣使去見顧仕隆,聽從調度。
朱見浚最終還是下了這個命令,但又打了個折扣:“唐將軍要留在城內,鎮住大局!”
唐培宇低頭領命,心里古怪:難道怕我帶著八百精兵直接跑了?
但唐培宇心里很清楚,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唐培宇更需要一場勝利!只有先守城勝了一局,等朝廷這兩萬余大軍人吃馬嚼數月又要應對災情而稍作退卻時,唐培宇才能收攏流民、裹挾壯丁,擴充實力南下。
這樣就算蒲子通與詹華璧匯合了,唐培宇的力量也不容小覷。
屆時詹華璧未嘗不會以他這個有了勝績的長沙衛為首!
點來了麾下得力的指揮同知,唐培宇嚴肅地說道:“這一戰,只以精銳沖殺,不必戀戰!南昌衛疲師奔襲,眼下幾無戰力。只要沖殺一陣,尚伯濤所部必定潰散!”
“末將領命!請將軍靜待捷報!”
城南之兵背靠著在長沙縣城東南方向的一座山腳,瀏陽水在那座山的東面轉了一道彎。
那地方依山臨水,是個扎營的好地方。
唐培宇在城墻上遠遠眺望,卻看不出他們伐木扎營的動靜。
這更證實了唐培宇的判斷:尚伯濤只是奉王守仁之命前來合圍助陣,可究竟要如何調遣,尚伯濤還在等待顧仕隆的命令。
難道是來得太快,根本來不及在行軍途中以傳令兵與顧仕隆溝通好?
這確實是可能的,來得太快了。
最多二十日,五百余里,兩千官兵,翻山越嶺,統兵的唐培宇知道這是一個什么概念。
此戰必勝!
他也沒閑著,除了那一千精兵,他又調遣了一千五百軍卒鄉勇準備隨時從東南方的小吳門出城接應、阻截城東敵軍救援。
端陽門在長沙城南面城墻的東南角,出了端陽門,長沙城南就是一片山。
而在長沙城東面城墻的南側,瀏陽門外就是楊梅山。
如今,飄揚著南昌衛和尚字旗的這支“疲憊之師”就駐扎在楊梅山下,扼守著場山與楊梅山之間通往長沙城的一片谷地。
山坡之上,兩人縱馬奔回后,下馬就來到臨時的軍帳里,單膝跪地回報:“城中又來了兩騎哨探,遵將軍號令,只是假意驅離了,并未追擊。”
“好!外松內緊,埋鍋造飯,就地歇息。逆賊哨探必不止兩騎,隨時準備應敵。”
說罷又問了問旁邊一人:“龜峰山中武昌衛怎樣?”
“稟將軍,只等這邊炮響!”
“讓老曲留神伏龍山那邊。”率領這支兩千“疲憊之師”的游擊將軍紀維民又看向了旁邊一人,“司兄,長沙府以南,果真沒看到常德衛和衡州衛的影子?”
之前就奉命先潛入長沙府探聽情報的司聰出現在了這里,很肯定地點頭:“絕不在這長沙府。常德衛自劫掠安化之后就往西南去了寶慶府,如今那邊的消息雖然還沒傳過來,但自鳳凰山到伏龍山,乃至于南面湘潭一帶,都沒有大軍過境的跡象。”
“好!”紀維民目光興奮,“雖不知逆賊內部究竟出了什么問題,但唐培宇絕不敢讓我們就在城南站穩腳跟,逼近到南門外的妙高峰下。這首勝之功,我們神機營一定要拿下!”
這哪里是從江西匆忙趕到的南昌衛,而是于半月前趕到巴陵縣的神機營三千選鋒。
如今,顧仕隆把這個功勞給了他們,他們也不能把握不住。
借著城東圍城軍隊的掩護,繞過了瀏陽河在龜峰山以東的那個大彎,他們出現在了這里。
確實有所跋涉,但遠稱不上疲憊之師。
“將軍!將軍!”又一人快步跑過來,“端陽門的吊橋放下了,他們派人來攻了!”
“不急!”紀維民眼睛更亮了,“做出點慌亂整軍固守的樣子!”
他是被郭勛從遼東調進神機營的,如今以正千戶被升為了游擊將軍率選鋒將領出征,顧仕隆把這誘敵來戰的首勝之功給了他,用意再明顯不過。
陛下重設整訓的神機營,這真正的首戰許勝不許敗!
長沙南面的端陽門外,八百精兵都出了城之后就先結陣。
等他們在警惕當中先在城外站穩腳跟后,哨探已經回報:“將軍,敵軍已經知道咱們出城了,正慌張地結陣,準備依山固守。”
“一鼓作氣,沖殺過去!”
只有三里地,快速行軍,須臾便至。
紀維民已經到了山坡上視野開闊的一片山石處,然后從懷里掏出了一支寶貝。
這是啟程前,崔參策帶給京營選鋒將領們的寶貝,出自皇明大學院。
他將這望遠鏡放在了眼前,瞇上了一只眼睛。
一路上,他研究過不少次了。道理他是不懂的,聽說是陛下令算學館的算學大家和巧匠們一起用琉璃、精銅打磨的。雖然視野里還影影綽綽有些昏黃,但多少也能看清遠處的一些動靜。
約摸一千人,軍容頗為齊整,兵卒也不孱弱。
是城中精兵了!
那也自然,都要求首勝以鼓舞士氣。
紀維民放下了望遠鏡,小心地放入別在腰間的那支木筒里,而后就說道:“讓老曲從山后繞到瀏陽門外那邊。等咱們亮出大旗,這一千精兵感覺不對要逃回城中時,必有援軍接應!令老曲不要急,等援軍趕過來了,斷他們后路!區區長沙衛這千余精兵,如果全部滅掉,長沙城必降!林中新炮先較好,等會先打掉他們帶出來的一窩蜂!”
這望遠鏡是真正的軍中利器,比如今他帶出來的五門新炮還要有用!
如今還只是最早試作的樣品,等將來再打磨得更精細,能擁有這寶貝的將領更多,大明軍隊必定如虎添翼。
崔參策便說了,這是陛下物理大道之威。
長沙衛一千精兵用了不到一刻鐘就趕到了神機營選鋒固守的山坡之下。
要仰攻,這很不利。
但對方是疲憊之師!
這一千精兵稍作休整,然后便開始了沖鋒。
“刀牌手和軟壁在前,護著一窩蜂,火銃在后,弓箭再后,結陣逼過去!都用火箭,兩槍都棄了,讓他們先亂起來!”
這是野戰,倉促之間為了搶得戰機,他只拉了五輛裝著一窩蜂的戰車出來。
對方既然在山坡上固守,哪怕地方離得近,也不必帶什么別的銃炮出來。這南昌衛遠道而來,更不可能帶著什么火力大的火器和戰車。
有五輛一窩蜂開道,已經足夠敵人膽寒!
這是野戰,在大明的野戰戰場上,基本都不會出現碗口銃這種級別的武器。
太重了,而且用的時候既不便調整角度去仰射,射程也有限。除了戰船上有,其余情況下,也大略只是放置于城墻上守城,又或者先大車運抵、而后卸下裝設穩固用來攻城。
這都不是倉促間能辦到的事。
現在,長沙衛這一支精兵的前方只是刀牌手高舉著盾牌。軍中刀牌手也并不是個個相同,現在有的擎著圓盾,左右手各拿著一支標槍。
而有的,現在就緊緊握著一塊大如門板的方形大盾。
這方形大盾稱為軟壁,木板之外再釘以軟絮或皮革。既能抵擋火銃射出的彈丸,軟壁向敵那一側的鐵刺釘板也能阻止敵人接近。
同時,負責一窩蜂的班組也各司其職。這一窩蜂裝在一個獨輪車上,但扶手兩側有木腳可固定下來。現在,推車的健卒就低著頭,咬牙推著這一窩蜂上前。
在一窩蜂前方軟壁的保護之下,其余之人都在緊張地準備著。
既是要引火燒山,那就要用神火飛鴉。一個藥筒里,可容四箭。引線相連,可同時點燃。而這一輛一窩蜂戰車中,有上下兩排六個藥筒,短時間內便能射出二十四支箭去,遠達百丈。
只是現在仰攻,需離得更近一些。
紀維民看著山下兵卒在鼓聲中吼著壯膽、緩緩前行,他反而下令:“讓前軍現在就胡亂放箭放銃三次,萬勿齊射,再退后二十步!”
難道是收縮陣型讓對面的一窩蜂更好發揮?
在長沙衛的指揮同知眼里,他只看到山上敵軍不等自己的兵進入到有效殺傷的范圍內就開始紛紛放箭放銃了。
即便有力大之輩將箭矢拋射到陣中,也都只是釘在軟壁或盾牌上,一個受傷的都沒有。至于火銃,還離得遠則根本無需顧慮。
而后見到敵軍有些慌亂地后撤,他更不疑有詐,只以為對方看到自己麾下還帶著一窩蜂出來了更加膽寒。
一窩蜂的射程,那是比火銃更遠的。
“開火!”眼見如此,他更是不等一窩蜂進入了更有殺傷力的距離就下了命令。
假如對方慌亂之下有了潰散的跡象,那這一戰就更輕松——戰場上,士氣比什么都重要。
南昌衛遠道而來,既不明地勢又疲憊不堪。而地方衛所的素質,大家心里都清楚。長沙衛帶出來的都是衛中各所精兵,南昌衛這兩千人難道操練和軍器都更強?
最前排的軟壁忽然散開留出五道口子,一窩蜂留在相對安全的距離架設好了。
剛好還處于坡上,有個仰角。
“嗖——”引線點燃后,數個藥筒里的神火飛鴉雖稱不上是同時發出的,但也不分多少先后。
火箭帶著尖銳的呼嘯聲往上拋射而去,許多箭矢也不見得射入了對方陣中,畢竟對面也有刀牌手在前方護著,而且坡上也不平坦,多有山石阻攔。
但氣勢在這里。
長沙衛的指揮同知明顯看見南昌衛的兵又往后退了數步,看起來更慌張。
“沖過去,放箭、棄槍,一窩蜂再準備!”
打的就是亂!
一鼓作氣,他想要打個追擊戰。都被逼到山上了,他們能逃得更快。
帶標槍的刀牌手一般而言手里兩支槍中只有一支是棄槍,投一次先求擊殺遠處之敵。第二支槍是要捏在手上,防著對方沖陣的。若敵軍抵近了,這第二支槍又能刺殺一陣。只有兩槍皆無,那才是拔出腰間長刀貼身搏命之刻。
現在命令傳來,霎時就有數十支標槍往坡上扎去。
距離已經很近了,山坡上的箭矢和火銃彈丸在襲來,他們的標槍也能扎入敵陣——帶標槍的刀牌手,臂力都非同小可。
長沙衛的這一千精兵再往前沖了二十來步,兩軍前排相隔已不足四十步,舉軟壁的刀牌手剛一散開準備讓一窩蜂射出新的一輪。
就在這時,突然山上左右密林中先后傳出巨響。
“轟”、“轟”、“轟”、“轟”、“轟”。
遠在長沙城頭的唐培宇也聽到了,隱約五聲。
他猛地臉色一變:這么短時間趕到長沙的南昌衛,怎么可能還帶著碗口銃?
不!這響聲有些不一樣!
而后,他終于想起了應該已經到了湖廣的神機營選鋒。可就算是神機營,也不可能隨身帶著大銃啊!
況且,顧仕隆豈能把那偽帝整訓的新京營作為前鋒?
第一仗,死傷都是頗為慘重的!
“是陷阱!快!出城救援!”
除非顧仕隆大軍已經從瀏陽水繞到了東南面!
瀏陽門大開,唐培宇率軍出城。
而在炮聲響的同時,紀維民大聲說道:“換旗!結陣!殺!”
神機營中軍的大旗豎起,之前還顯得有些慌亂的軍卒忽然精氣神大變,而他們手中的火銃和弓箭都非常同步地開始從上而下拋射下來。
與此同時,遠處的龜峰山上也隱隱傳來戰鼓,還有不知道多少人的吼叫聲。
長沙衛的五輛一窩蜂在剛才一輪炮轟中被毀了三輛,前排的刀牌手更是不知有多少人倒地哀嚎。
那指揮同知猶如被澆了一盆冷水。
炮在哪?怎么看不見?能打這么遠、這么準?
那彈丸怎么會爆開那么大一片?
糟了!是神機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