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趕到城南回雁峰下,寨內之內營房中,蒲子通怒不可遏:“哨騎四出,衡陽城南七十里內毫無大軍過境痕跡,哪來的萬人圍攻常寧縣?”
折騰了這么久,蒲子通哪里還不打起精神盯著那個五軍營的動靜?
桂陽州那邊的回報還沒來,但蒲子通很確定,常寧、耒陽之間沒有什么大軍。
但昭年灰頭土臉,看了一眼詹華璧之后就咬牙說道:“末將句句屬實,末將麾下皆可作證。末將也不知道他們是從哪來的,城外塘騎哨探沒一個傳回消息,大軍忽然便從北面湘水逼近到常寧城北和城西。再南面,又有錦衣衛過千人合圍。西城門更是被城中細作忽然炸開,末將若走得慢了,只怕全軍覆沒。”
蒲子通臉色難看至極,細作能這般輕易炸開西城門?
他看了一眼詹華璧,這但昭年畢竟是詹華璧的舊部。
“常寧縣城守軍足有一千五,你就這么望風而逃,還只帶回來三百余人?”詹華璧也感覺不可思議,“剛一接戰不到半個時辰,你就從東門跑了?”
但昭年顯得很尷尬、很慚愧,可是他說道:“西門已破,敵軍如潮水一般涌入城。錦衣衛人人精騎,末將實在……”
蒲子通是真想就這么斬了他。
不僅戰敗,而且拖著殘軍回來夸大敵軍的神出鬼沒和實力,亂他軍心。
可是他要顧忌詹華璧的感受。
詹華璧讀得出來蒲子通眼神中的殺意,這是他的要求,他在問詹華璧的意見。
丟了常寧縣,衡陽城失去了西南方的屏障,蒲子通有理由斬了但昭年。
可是形勢突變,蒲子通和詹華璧兩人之間不能起沖突了。
之前,蒲子通已經表達了一些懷疑,詹華璧現在應該給他一個交待。
“湘水來的敵軍,只怕是休整過后的寶慶衛,又或者趕到衡州的永定衛、辰州衛。”詹華璧卻先給了但昭年一個臺階,然后對蒲子通說道,“顧仕隆等了近一個月,就是在等他們,南面諸縣,恐怕此刻都危在旦夕。我們兩衛兩所,畢竟還是很難穩守衡州、郴州全境。大都督,郴州、永興、耒陽不得不守!”
聽起來只是在分析形勢,但蒲子通明白詹華璧想保一保但昭年。
南面大軍既至,衡陽城必須做出決定了。收縮防守,熬過這個冬,衡陽城和耒水一線只要不失,仍有轉機。
但此時萬不可陣前斬殺敗將,也不可分兵去救援。否則,軍心不定,兵敗如山倒。
三百余殘軍,能回來也是增強衡陽城的守衛實力。況且,他詹華璧已經一戰損失千余官兵了。
蒲子通凝視了詹華璧一陣,而后就說道:“詹都督,若讓敵軍輕易匯聚衡陽城南,占了湘水、耒水上游,那就真難守住衡陽了!至少,水口山寨堡不能有失。你放心,顧仕隆不敢貿然來攻,衡陽城的西城門也沒那么容易破!”
說罷轉身往城內走:“傳令廣安所和桂陽州守軍回防郴州,傳令寧溪所經臨武郴州增兵耒陽!”
看著蒲子通的背影,詹華璧過了一會才轉身沉著臉看向但昭年。
好歹他不是投降了,好歹還帶著三百余人一路逃了回來。
水口山是春陵水和湘水交匯處,離衡陽城已經只有三十余里。
兵貴神速,拿下常寧縣的朝廷大軍恐怕明日就會啟程進逼水口山寨堡,遙窺回雁峰和城東南鄢湖畔的耒水大營。
蒲子通話里的意思,是要他詹華璧親臨前線,去抵擋住那一支拿下常寧縣的大軍,至少牽制住他們,不讓衡州府南面最關鍵的耒水沿線被切斷。
衡陽城中守軍,也必須有一個完全統一的指揮,他蒲子通不能總是顧忌詹華璧的存在。
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了,詹華璧很快就做出了決定。
“伱稍做休整,連夜率部跟我走。”詹華璧對但昭年吩咐了一句,然后又去追趕蒲子通。
在回雁門外,詹華璧單膝下拜:“末將請命,領親兵五百和但昭年所部增援水口山,必不使之有失!”
蒲子通背對他站了一會,然后轉身雙手扶起他,凝重地說道:“詹兄,衡陽之南,拜托你了!”
等詹華璧站起來之后,他這才坦率地又說出一句話:“但昭年麾下,詹兄還是要查探一番,謹防是詐!”
“末將明白。”
蒲子通之前沒好說出口,總不能當著那么多人的面懷疑但昭年是先降了、然后又率兵逃來、實為細作吧?
就一個原因:常寧縣怎么可能丟得那么快的?
但昭年帶回來的“殘兵敗將”,現在都只能暫時留在回雁峰上的寨門之外。
火把搖曳,雖然是戰敗的同袍,但畢竟也是同袍,衡陽城內給他們準備了一些熱粥。
詹華璧等候著自己的五百親兵點齊聚來,他看了一眼但昭年,而后讓他整隊。
本就是常德衛的官兵,他雖然不能盡數認得,但好歹有名冊在手。
但昭年看到詹華璧還領了數人出來,隨他一起辨認著自己帶回來的人,心里已經明白了是什么事。
他表現得有點羞憤,卻不敢多嘴說什么。
詹華璧認出了一些但昭年麾下的副千戶、百戶、旗官,這些人帶回來的人,也多是他們身邊往常很信重的人。
除了另外聚在一起的二十余人。
“他就是金義華?”
但昭年聽到問題連忙拱手作答:“末將到常寧后,招募的鄉勇以金義華為首。蒙大都督和都督恩典,他正是授了百戶之職的金義華。”
詹華璧審視著這個有點拘束忐忑的金義華,又看了看他身后同樣畏畏縮縮的二十來人:“你來說說常寧之戰經過。”
“……小的不太會說,就是……”
金義華仿佛還沒脫離往日就是個平民的心態,又或者此刻在詹華璧面前太過于驚懼,開口就是“小的”。
但他說出的此戰過程,和但昭年稟報的沒什么區別,只是多了一些從東門逃出之后的細節。
來得及逃出來的,一共只有位于城東的三百余人和但昭年帶著的二百余人。
隨后,就是錦衣校尉的一隊三百騎追殺。為此,還有一個副千戶戰死。
“……一路追了小的們有十余里,他們如果繼續追殺下去,小的們恐怕活不到衡陽城。”
人腿跑路,哪里逃得過騎兵一路追殺?
詹華璧瞇了瞇眼看向但昭年:“既然像你說的有過萬大軍,哪怕是要安撫常寧城,哪里會在乎少三百人?他們為什么沒一路追殺你們?”
“那時末將等人已經到了水口山寨堡附近。”但昭年只能這么說。
詹華璧也不再追問了,大部分的人他都認識,這是其一。
其二,在衡陽城警惕萬分之際,這些人既然不會被安排入城,那就害不了衡陽城。
其三,丟盔棄甲的三百余殘兵,在他的五百親兵面前也翻不起什么浪。
“出發!”
看自己要的人已經點齊過來了,詹華璧雷厲風行。
南下的一路,自然能看看這隊殘軍說的屬不屬實。等他到達水口山之時,先去常寧縣附近查探戰場情況的回報也會到來。
夜色之中,一千余人離開了回雁峰,沿著湘水畔往南走去。
火把簇成一條長龍,前后和兩翼的塘騎散開有三里左右,作為行軍警戒。
詹華璧現在需要的是急行軍,盡快趕到水口山寨堡。
三十余里路,如果正常行軍,那要走一天才保證所有人全須全尾跟上隊伍。
詹華璧此去是到前線督戰,除了五百親兵和但昭年的三百余殘軍,隊伍之中還有運送輜重的民夫。
敵軍既已出現在常寧,還得時刻防備偷襲。
好在這支軍隊規模不算大,眼下離衡陽城也足夠近,湘水沿岸同樣設了許多寨堡,詹華璧能適當加快一些速度。
到了水口山寨堡時,天已經微微亮了。
事先有親兵持詹華璧軍令和牌符到了水口山寨堡,此刻見到詹華璧親自率兵來援,水口山寨堡里的守將是很開心的。
看他大開寨門,詹華璧卻沉下了臉:“敵軍就在左近,你怎么如此懈怠?”
雖然是自己的老部下,但就算要迎接自己,怎么能沒有帶一些兵出來警戒左右?
“都督放心,末將接到衡陽城軍令后,塘騎散出去了十五里,一整夜都未見敵軍蹤跡。”
詹華璧只能提醒他一句注意戒備,而后就進入了水口山寨堡。
連夜急行軍,他也很疲憊。
只不過,此刻仍需要先督著人馬和糧草輜重入營。
而后就是有點棘手的問題:論官職,但昭年是常寧守備、游擊將軍,已經比提拔為正千戶的這水口山寨堡守將要高。
現在自己在這坐鎮,指揮自然沒問題。但底下的兵丁,尤其是但昭年,怎么安排?
一天之內先是逃到衡陽又連夜行軍來此,看著疲憊不堪的但昭年麾下,詹華璧決定讓他們先休息上三個時辰,然后對水口山寨堡的守御事宜和人員安排重新做一番布置。
他自己只小憩了一個多時辰,而后就起來巡視寨堡各處。
不遠處就是湘水、春陵水交匯處。寨堡位于河流北岸一處小山坡上,敵軍不論是從南又或者從西而來,都需要過湘水到北岸。
能勝則矣,若不能勝,那么糧草轉運始終會很麻煩。
要圍衡陽城南,也始終繞不開湘水,繞不開這衡陽城南湘水沿岸的數座寨堡。
原本只駐扎了三百官兵加上五百民夫的這水口山寨堡現在人員規模迅速擴大到近三倍,天亮之后就開始叮叮當當地勞作起來。
簡陋的營房、要在外圍再加筑一道寨墻,這都是要在敵軍攻來前完成的事。
好在背靠湘水,諸多物資這幾個月來都沒有停止輸送。蒲子通為了南面這條“生命通道”,也沒有吝嗇,衡陽城方向和南面的郴州府都源源不斷地往這里運送著木頭、糧食、軍資。
詹華璧的注意力始終在西面和南面,也等待著回報的探查情況。
過了一會,他就忍不住把水口山寨堡原先的守將叫來了。
“這便是你說的昨晚撒出去十五里都沒看到敵蹤?”詹華璧面沉如水,“本都督昨夜路上遣出去查探的游騎,到此刻都沒來到這里!”
“……末將冤枉,都督若不信,末將讓昨夜出去查探的前來稟報!”
詹華璧懶得聽。
他們是不是真的去查探很遠了,還是聽說常寧縣已經被打了下來,找個近一點的地方窩著然后回來都不一定。
漆黑夜里,誰知道他們有沒有認真查探?
反倒是自己親兵之中的人,詹華璧是信得過的。
如今,五組一共二十五人竟沒有一人回來,這個事實讓詹華璧感到很恐怖。
但昭年恐怕還真沒畏罪胡說,要在廣闊的地方逮住每一個查探情報的游騎,常寧方向得撒出去多少人?
探不到他們下一步攻擊的方向,這是很被動的情況。
到了巳時五刻,詹華璧終于等來了人,來的卻不是他派出去的哨探。
湘水兩岸,距離水口山寨堡一里多的地方,各出現了百余騎。
寨墻之上,詹華璧聽到了身邊部下們有些沉重壓抑的呼吸。
遠處,那一共兩百余騎并沒有動彈。
有一些穩穩地坐在馬上,遙望著這邊;有一些正牽著馬,在河邊飲水。
但他們這種悠閑的姿態,制造了很沉重的壓迫感。
因為他們身上清一色的飛魚服。
離得是很遠,看不到細節,只有模糊的一個個小點。
但那統一的裝束,那迥異于大明普通官兵的服色,還是能讓詹華璧這些大明原本的高級將領一眼就認出來。
“……都督,說不定那駱安就在其中。”
聽到一人小心地開口,詹華璧聽出了他的忌憚。
被錦衣衛指揮使帶出來的,自然是錦衣衛里精銳中的精銳。
聽上去仿佛是慫恿詹華璧派人去追殺,實則是害怕。
錦衣衛指揮使已經到了,常寧方向的大軍現在在哪里?
“……加快構筑寨墻,分發干糧,先讓大伙吃飽!”
一邊是鞭策著民夫干活,一邊是讓麾下把肚子填飽,詹華璧也不知道惡戰會從什么時候開始。
但昭年和他底下的人也都被喊了起來,張著因為沒睡好而血絲密布的眼睛開始干飯。
不遠處,駱安確實在那里。
與詹華璧不同,駱安有望遠鏡。
效果雖然很差,但是他隱約看見了水口山寨墻上的情況。
“你看看,那是不是詹華璧?”
駱安把望遠鏡遞給了一個部下。
他沒見過詹華璧,但有人見過。
拿著望遠鏡的,正是被嚴春生稱為二哥的何全安。
而現在,錦衣衛湖廣行走黃延中,還有司聰都出現在這里。
“是他。”
何全安肯定地點頭。
“我沒看見但昭年。”駱安淡淡地說完就吩咐他,“你繼續盯著,看見了但昭年再說話。”
“指揮放心,但昭年去了衡陽,必定無法入城。詹華璧既然來了這里,那就是要保但昭年、親自守住南面。”
何全安的語氣很自信,司聰有些敬畏地看著這錦衣衛內新設的特勤所的老大。
真的是個很可怕的人物。
錦衣衛的諸多頭領之中,論可怕程度,恐怕是王佐第一,而后便是這何全安。
論才干,駱安是遠不及這兩人的,甚至恐怕都比不過劉鎮元等人。
隨何全安一起離開長沙后,司聰就近距離地感受著何全安的每一次操作。
算準了蒲子通不會讓他們入城蠱惑別人,算準了蒲子通只會在城北烝水或者城東湘水畔殺他們立威,算準了嚴春生如果得手的話必定會由他出手。
膽子大到了就算不是在那青葉橋上、不是由嚴春生出手,也有信心逃出生天。
那可是在叛軍重圍之中!
司聰跟著他的每一天,都是在玩命。
可是何全安一直玩成功了,在雷家埠上岸后,借著顧仕隆攻衡山城形成的逃難百姓掩護,他們也逃入了衡山城之中,然后去了唐培宇的營寨。
而后,唐培宇聽說“錦衣衛指揮使”親自來招降,還是忍不住見了何全安一面。
這一次見面,唐培宇全副武裝,留了十個親兵,何全安三人手無寸鐵,但何全安就憑一張嘴,憑三個地址和兩個特別的人名,就讓唐培宇絕望了。
那三個地址,是唐培宇早在年初楚王薨逝時就安排好的家小避禍隱居之所。
兩個人名,一個是嚴春生,一個是但昭年。
現在,何全安拿著唐培宇的親筆信到了常寧,駱安親至給實際上是唐培宇私生子的但昭年看了皇帝的手書旨意,才終于敢放心開城投降。
這一環又一環的布置,現在到了要收大果子的時候。
錦衣衛三百校尉在此,駱安和何全安親臨前線,能不能讓這水口寨給蒲子通一個來自南面大大的驚喜?
“指揮,但昭年也出來了,他果然在這里!”
駱安精神一振,拿了望遠鏡看過去。
“不必等了!讓對岸的兄弟們渡河過來!”
在詹華璧的視線里,只看到湘水南岸的那百余錦衣衛往常寧城的方向沿著湘水先去了,但湘水北岸的這百余錦衣衛仍舊停在原地。
“我們有一天的時間!”詹華璧斷然說道,“傳信衡陽城,常寧那邊的敵軍應該今日就會過來,今夜就將開始拔我水口寨。我為餌,大都督至少可分兵三千來打掉常寧敵軍!沿岸寨堡守軍可調遣合圍。告訴大都督,就算真是過萬大軍,我至少可守住七日!”
遠處的百余錦衣衛就宛如盯著獵物的狼群,他們正在等待更多的人過來。
但昭年站在詹華璧身后,一言不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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