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信的人出了水口山寨堡,直往北奔。
駱安通過望遠鏡看見了:“還要多久?”
“他們趕到,恐怕還要三十余分鐘。”
錦衣衛之內,大家已經開始根據新的皇明鐘,用上了新的時間單位。
駱安放下望遠鏡,深吸一口氣之后就舉手往前一指:“慢慢逼近!”
寨堡之內,詹華璧眼神一凝。
區區百余騎錦衣校尉,開始沿著湘水往東而來了。
速度不快,但他們正在過來。
“都督,讓末將帶兄弟們沖出去,殺散他們,報仇!”
詹華璧聞言只轉頭瞥了一眼但昭年。
“想雪恥是好事,守好寨便是。”
那邊人人騎馬,這不是非常明顯地想把寨內守軍釣出去遛嗎?
詹華璧這下知道但昭年真實的水平是什么樣了。
往日常德那邊沒什么戰事看不出來,一路到衡州府也都是泰山壓頂之勢、只是欺凌弱小而已。
現在才明確:這家伙除了忠心些,真是不堪一用。
長寧縣城內千又五百衛所兵,數千民壯,不到一個時辰就能把城丟了。
說罷吩咐道:“你的人,守到西面外寨墻缺口處,護著民夫。就算不能在常寧大軍到來前把外寨墻修好,也多布一些拒馬。”
“……末將領命。”
但昭年帶著他沒睡好但吃飽了的兄弟們去了。
正對著那百余錦衣衛的這一面,民夫們固然抖著手和腿仍舊敲打木頭、搬運石塊,但昭年的人同樣精神緊繃,時不時會有點小碎步挪來挪去。
詹華璧看得腦殼疼:這就是想雪恥?還請戰?
隨后他眼神一凝,在那隊錦衣衛的身后,又出現了百余騎,正加快趕來。
是原先湘水對岸的那一隊。
不是去常寧引大軍過來,而是去湘水上游渡河與之匯合了?
眼見但昭年的麾下和西面的民夫們已經頗有退縮之意,詹華璧大喊呵斥道:“三百騎而已,難道敢攻來?加緊修筑!”
水口山寨堡的布置本來也不差,但畢竟只是按照遲滯敵軍速度、消耗敵軍兵力的標準在七月底才開始修筑的。
現在常寧縣丟得那么快,水口山寨堡的壓力陡增,詹華璧只望能再這里守上十天半月,超過七日便足以將南面大軍拖在這,等到回援郴州、耒陽的援軍和衡陽南來的援軍。
可他話音剛落,三百錦衣衛真的提速往這邊沖鋒了。
三百騎不算多,但相隔已經不算遠,而這三百騎不愧是駱安帶來的精銳中之精銳。
沉悶的馬蹄聲重重敲打著守軍忐忑的心靈,隨后,只見三百騎漸漸散開,排成了三層,猶如三條鐵線一般勒過來。
竟有了隱隱要包圍水口寨北面的氣勢。
詹華璧給氣笑了,沉聲河道:“弓手準備!”
只待他們進入箭矢的攻擊范圍,就能先來一輪拋射。
三百人攻打有寨墻保護的近兩千人,聞所未聞!
“唏律律——”
距離已經拉近到三百步,詹華璧只見他們在比較快速度的沖鋒中又很快停了下來。
以這三百騎分散的幅度,如此同步的停止沖鋒又顯露出操練之嚴格。
可這有什么意義?再怎么展示本事,也不可能就此震懾住寨內守軍。
……三百步。
詹華璧目測了一下,按下了讓寨墻上的三門碗口銃轟一輪以壯士氣的想法。
很難形成有效殺傷,徒耗彈藥罷了。
但下一刻,他卻見到遠處一陣摸索,而后最前面一排的錦衣衛互相靠近了一些,形成了一個半圓形對著寨西面。
隨后,第二排的錦衣衛又策馬往前靠近了第一排,擺著古怪的姿勢。
三百步還是有點遠的,詹華璧不算能看得清清楚楚。
但他還是看見第一排的人兩兩一組,抬起了一根桿子橫在兩馬之間。第二排的有些錦衣衛則從馬側拿了什么玩意,架在了那根桿子上。而第二排也是兩兩一組,另一人在那低頭忙活。
詹華璧陡然頭皮一麻:“先放一炮!”
必定又是讓長沙衛吃虧的新火器!
三百步,弓箭射不過去,營中火銃也射不過去,只有碗口銃或能形成一些威懾。
但這邊還沒接到命令準備完開火,在遠處,數十聲轟爆差不多是凝聚在一起響了起來的。
扇形彈雨直撲寨墻西面。
但昭年和他的麾下們似乎下意識地往后退,往一些拒馬和已經修筑到一半的寨墻后面躲。
一聲停后,相隔很快,又是一輪彈雨射過來。
與此同時,水口寨這邊也響起三聲,碗口銃發射了。
但昭年麾下和民夫們渾身瑟瑟發抖,已經有民夫哭著喊道:“將軍發發慈悲,讓我們先進寨吧!”
詹華璧怒不可遏。
碗口銃果然沒有建功,但對方那什么新火器雖然可以前后排交替發射,但顯然也不能在三百步外就屠戮守軍啊。
眼皮子底下,這幫慫貨除了瑟瑟發抖,可有一人受傷陣亡?
但是太難看了,尤其是在寨內其余守軍的目睹之下。
有這樣的垃圾戰友,士氣都能跌一大截。
詹華璧感覺自己聽了但昭年請戰,就派他戴罪立功去押陣保護民夫修筑寨墻就是個錯誤。
碗口銃的射速要慢很多,就在這當口,三百錦衣衛暫停發射,往前又逼近了二十步。
這一次,寨墻上終于響起了叮呤咣啷被彈丸砸中的聲音,也終于有人負傷,開始在下面哀嚎起來。
詹華璧臉色鐵青,難道就要被這三百錦衣衛先行消耗一輪碗口銃和寨中火銃的彈丸?
“放他們進來,等敵軍進入一百五十步!”詹華璧咬牙切齒地下令了。
他倒要看看,就憑這三百錦衣衛,究竟想如何攻下水口山寨堡!
然而錦衣衛就只停留在了二百步之外,而且后隊還有五十余騎下了馬。
其余人也不再放那種新火銃,而是差不多十余騎一組,分散成了十數團。
接下來,才響起了更大的炮響聲。
詹華璧能看得清楚些了:是一種有個鐵架子、直接放在地上就能開火的新炮。
虎蹲炮再現衡陽城南,開花彈丸有一些能越過寨墻轟進來了。
剛回到寨內的但昭年趕回到詹華璧身邊,驚魂未定一般說道:“都督,昨天在常寧縣就聽到這種炮響,著實厲害……”
詹華璧轉身就一個大耳刮子扇了過去,隨后只吩咐:“放他們到一百五十步以內!一百步都行!架好盾牌便可!”
可是虎蹲炮強就強在方便轉移陣地,吸收了葡萄牙人新火炮理念的子母炮,射速也更高。
詹華璧就眼見這三百錦衣衛分成十數組,靈活地打兩炮就挪動一下位置,像是戲弄他們一般。
但昭年捂著臉,靜靜地躲在自己親兵架起的盾牌下。
他看了看詹華璧,只覺得他左右為難,一根弦越繃越緊。
錦衣衛就留在兩百步外,時不時地放上一輪,就在那里蹭,不進來。
這兩百步,成為了雙方武器在這個時間點一道很難逾越、造成更大殺傷效果的距離。
可對于水口山寨堡內的守軍而言,被消耗太多的火藥和彈丸,是很肉疼的。
但對錦衣衛來說,正不斷打擊著寨內守軍的士氣。
常寧大軍還沒到呢。
就這樣對峙了近兩刻鐘之后,遠處,終于出現了常寧方向軍隊的影子。
寨堡內一陣騷動。
詹華璧有點后悔,也許之前還真該率親兵出營,直接與那百余錦衣衛做上一場的。
只是,這衡陽城南面確實已經不容有失了。
氣氛越來越壓抑,常寧方向的大軍在漸漸逼過來與那三百錦衣衛匯合。
詹華璧瞇眼眺望了一陣之后,又開口鼓舞士氣道:“只有千人,不必慌張!”
大戰在即,慌張也沒用,只是大家都很緊張。
就在他們眼皮底下,遠處的常寧千人兵力終于與三百錦衣衛匯合,然后他們又分開成了更多的戰團。
“都督,恐怕這千人帶了更多那種炮來……”但昭年適時開了口,“如果只逼近到一百五十步之外,恐怕……”
詹華璧猛地抽刀往他走去:“你再亂我軍心?”
七八個親兵簇擁著詹華璧,直往但昭年逼去,詹華璧是真被自己這個老部下惹毛了。
但昭年仿佛被嚇破了膽,直往自己麾下的人堆里躲:“末將知錯了,末將知錯了……”
“給老子好好……”
詹華璧還沒喝罵結束,但昭年那邊最外圍的“壯勇營”百戶金義華忽然破口大罵:“但哥說的都是真話,你打他大耳刮子?”
愕然之中,詹華璧忽然發覺這似乎不是衡州府的口音。
而后,但昭年這底下三百余人仿佛得到了什么信號一般,忽然一個個滿眼血紅,進入了拼命狀態。
火銃聲四起,那金義華帶的二十余常寧縣受募壯勇竟真的個個成了以一敵十的壯勇,金義華更是直撲詹華璧而來。
與此同時,寨外似乎也精確地得到了信號一般,鼓聲四起,齊齊鼓噪著大軍逼近,也確實有更多炮聲響了起來。
詹華璧因為但昭年不斷的逼逼賴賴,只帶著幾個親兵,離但昭年的人太近了。
這還是之前在寨外押著民夫們瑟瑟發抖的敗軍嗎?
詹華璧知道他們現在為什么拼命了。
他想不通,但昭年跟了他都超過十年了,為什么要這樣?
可惜,腹背受敵。
水口山寨堡內一片混亂,但昭年的三百余人和詹華璧的五百親兵及原先守軍們是真的浴血奮戰。
但此時此刻,外面還有一千余人在虎蹲炮的掩護下往水口山寨堡這邊沖。
三百錦衣衛已經全數上馬,那炮交給了后面的人來用。
二百步而已,這邊混亂才剛剛開始,那邊的三百騎眨眼便至。
一片混亂之中,水口山寨堡再演寨門被開大戲,詹華璧的心直沉下去。
“錦衣衛指揮使駱安在此!陛下有旨,兵卒棄械投降不死,生擒詹華璧者有功無過!”
管得之后要怎么處置,此刻攻心為上。
遠處的炮火是不管寨內誰是友軍、誰是敵軍的。
詹華璧在遠處只來得及盯了駱安一眼,就見他率領的錦衣衛精騎悍不畏死地撲進來。
這那群人里,他還見到了熟悉的面孔,當初在衡陽城北青葉橋上的何全安、黃延中和司聰。
寨外,那常寧千人,顯然原本都是自己的兵。
現在,他們在打自己。
而因為懦弱怯戰失守常寧、讓蒲子通在不滿和顧忌的雙重壓力下暗示自己該來守住南線的但昭年,此刻勇猛無匹。
詹華璧心中萬媽升天。
兩日之間,蒲子通如墜十八層地獄。
現在,必須要做出一個艱難的決定。
水口寨也丟了,在南面被散來的攻心揭帖之中,詹華璧被生擒。
是去重新奪回水口寨,還是坐等朝廷大軍真的四面合圍、切斷南面的耒水一線?
這一刀直插常寧和水口寨,寧溪所、郴州府會如何選擇?
他還沒做出決定,湘水下游、衡山城方向,大小船只近千艘出現在了烝水、湘水匯合處的下游。
顧仕隆大軍在籌備渡河強攻了。
蒲子通在瞻岳門上遠眺著,咬了咬牙便說道:“衡陽城不是那么好攻的,便是三面齊攻又如何!水口山,必須奪回來!”
他不能再等著駱安在那封信里說的一樣:接下來,我去耒陽。
耒陽若失,衡陽城徹底成為孤城。
“東、西、北三面城外守軍若不能力阻,就撤回城內,倚墻而守!伱帶三千人,會同沿途寨堡兵力盡出,務必奪回水口山!”
經此一事,詹華璧麾下的人固然盡歸蒲子通指揮了,可蒲子通反倒不能放心讓他們再去奪回水口山。
要留下他們繼續守城西,更需要有更加信任的人去督著他們、增強自己的掌控力。
去奪水口山的,只能是鎮守城東諸門的嫡系。
“嚴大牛,本都督命你為右軍都督,重整歸義軍,鎮守城東,隨時會同耒水大營合擊東面渡河敵軍!”
“……末將領命!”
嚴春生在城西賣了這么久的力氣,兢兢業業,終于在衡陽城守軍內混成了巨頭之一。
現在,他的兄弟們可以重新聚首了。
拿捏了城東守軍的關防之后,嚴春生看著一臉嚴肅、前去震懾和收攏詹華璧部下的蒲子通。
再混下去,我能成叛軍頭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