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長兄回來了,跪在他的皇帝妹夫面前行了禮之后,被皇帝親自攙了起來。
御書房里的氣氛哀痛,黃錦心里默默嘆了一口氣。
朱厚熜看著孫元已經黑瘦了的臉龐和上面的皺紋,輕聲說道:“這么多年,辛苦你了。”
“臣不苦,陛下節哀,保重龍體才是。”
“坐吧。”朱厚熜回到了御案后坐了下來,“陜西那邊的樹長得怎么樣?”
“……難。”孫元實話實說,“樹種倒在其次,栽樹的人手太缺。那毛烏素一帶禁了耕牧,百姓自然是寧去河套邊區。西寧邊市大興,商貿不絕,臣給不起比企業和公司更高的薪資。”
做這件事,是短期內見不到效果的事,純投入。
這一點,其實君臣也都明白,而且嘗試尋找一些兩全其美的經濟作物。
“沙棗,枸杞,文冠果,如今都還沒收成?”
“收成是有。”孫元開口道,“但掛果不多,收成后,質相不佳。臣這次回來,還想奏請陛下,讓農學院的供奉們再去一趟陜西,這回派一些人常年呆在那邊。不同樹種,還是要看看能不能嫁接為新,在那里更易成活,掛果更多。”
朱厚熜點了點頭,但卻說道:“陜西的奏報,朕一直留心。孫家勞苦功高,你在陜西已經呆了這么多年,底子已經打好了。將來改良樹種,有百姓愿去那里種樹得果以此為業,這不是只花時間就能行的。這次回來,你就留在京里吧。”
“……臣,還是去陜西的好。治沙多年,不可功虧一簣。”
朱厚熜擺了擺手:“朕已有打算,心里有個人。他去了,定能把這件事繼續做好。”
“不知是何人?”孫元問了一句,而后解釋道,“陛下恕罪,臣不是要違逆圣意。只是那里的樹都是臣張羅著栽下去的,臣記掛著……”
“伱有這層記掛,朕沒看錯你。”朱厚熜頓了頓之后道,“是海瑞,嘉靖十四年的進士。如今他在六品也有幾年了,朕會委他一個巡沙御史,專辦此事。他……吃得苦,也愛民如子。”
“臣聽說過他。”孫元恍然,“知臺灣邊區新港縣,頗有教化美名。土民漢民,皆視為一體,開荒墾田,興修水利,有青天美譽。”
“讓他去那里,他會把你的差事繼續辦好的。”朱厚熜回到正題,“讓你留京是為什么,想必你也清楚了,不必再提重回陜西。”
“……是。”
孫元之前是在表態,也只是今天這奏對的話由。
孫嵐的事情,才需要他這個長兄出面。
朱厚熜緩緩說道:“在京重臣推舉楊慎接任總理國務大臣,太子的事不用擔憂了。這后宮也不可無主,朕對大明還有許多事想做,不能因后宮紛爭牽扯太多精力。茗兒有遺愿,姐妹相繼為后倒沒太多別的麻煩,只是孫家如此恩寵,朝野會有議論而已。另外,那童氏母家……”
孫元明白了皇帝的意思,有些無奈地低下頭:“雖百般約束,但總難免有親族以皇親自詡,做了些敗壞天家清譽的事,臣愧對陛下。”
“人之常情,在所難免。”朱厚熜回想著陸炳查回來的情況,“也不是什么大毛病,無非在鄉里多買了幾畝田,多置了幾家店。欺壓鄉里、戕害人命的事沒做過,已經是約束得力了。”
“……陛下之意,是讓臣將來親自約束?”
他知道,過去那是因為畢竟隔著一層。只是孫交老年所收的侍妾,孫嵐也非孫茗的同胞親妹。但從眼下就熱心置業的做派來看,如果孫嵐貴為皇后了,被孫元謙讓才襲封爵位的孫京恐怕壓不住那童氏母家膨脹的利欲。
朱厚熜點了點頭:“孫京畢竟沒有官位,不是朝中重臣。”
“……臣資質愚鈍,恐難當大任。”
“無妨,治安總司總長的位置,都是朕欽點的。”朱厚熜都有了安排,“如今的兩個副手,陳寅當初曾在成都護衛楊家,與楊慎有些淵源。袁紅瑁是忠臣之后,也有勇謀。你在那個位置,用好人便行,如今大明內部也沒那么多事。”
“臣謝陛下信重!”
用兩任皇后的大舅哥做治安總司的總長,這下整個大明內部兩京十六省的緝盜治安權力都在他手上,孫元的震懾力是足夠的。
他們兄弟二人,處事自然要更小心,不要被其他人挑出太多錯處。
平日里去約束本身小門戶的童家,不是靠皇帝或者孫元兄弟一兩句話就能辦到的。真有事情的話,秉公處置,那才是正理。
童氏本身還年輕,只怕孫元兄弟將來走了,她還活蹦亂跳。
孫嵐更年輕。
不在接下來這十來年里把童家約束好,天知道將來會演變得如何?
朱厚熜原本是真想就此不立皇后了,只晉升兩個貴妃,讓林清萍和文素云兩人幫他把后宮打理好。
孫茗出了難題,朱厚熜答應了她臨終時的請求,就必須安排好,應對隱憂。
現在除了孫嵐的母家,更大的隱憂則是孫嵐本人。
“朕已降旨,以皇后和你父子于國皆有大功之名,在這時刻大賞孫家。童氏得了誥命,其父因打理糧儲號莊田有功也賜了鄉爵。外人或以為朕這只是哀痛之下恩賞孫家滿門,但機靈的朝臣或許也猜到了一二。如何迎你那幼妹入宮,這事你隨后去拜訪一下崔元。”
“京山候?”孫元有點意外。
“母后走了,這大事,朕便委大長公主代為操勞吧。”朱厚熜提醒道,“去年以來,朕家事多有不幸。崔元獻了計策,由大長公主以沖喜之名再奏請選些新人入宮,新舊相衡。然后宮舊人心有不甘事小,將來嫡出相爭更為可慮。你那幼妹性情,朕不甚了解,便委了大長公主先看看,你先把她送過去,在大長公主府住一段時間。”
孫元知道里面的兇險。既然要立一個新皇后,最不可揣測的始終是新皇后本人將來的心思。她如果有了兒子,等皇帝將來老了,她希望自己親子有希望繼承大統的話,那才是真正的天大麻煩。
又要她為皇帝免除后宮煩擾,又要不爭,對性情的要求何其高?
“……陛下,皇后有此請,皆為太子而已。陛下如今既有妥善安排,太子無憂,何須橫生枝節?”孫元跪了下來勸告,“孫家一門兩后,也難承其重,陛下是否再斟酌一二?”
朱厚熜沉默了片刻,隨后開口:“茗兒還沒走遠,后宮里已然生出了事。后位在那里空懸著,始終是個難以抵擋的誘惑。再立別家之后,將來并非太子母家,問題一樣很大。既然如此,你們兄弟二人就勉為其難,謹慎下去吧。”
這次的事情里,曹察想要和太子深度捆綁倒不是令朱厚熜動容的。但文靜儀因為不甘而最終被一點心思折磨得寧愿豁出去的情形,才是讓朱厚熜認識到后宮之中隱藏著多少可能的點。
時間過去得越久,后宮里的舊人爆發出問題的可能性越大。
上至妃嬪、下至宮女太監,都有可能。
完全廢掉這一套太監宮女制度?
沒什么意義,朱厚熜也不是政治小白了。皇權在那里,皇帝本人對于后宮的占有私欲擺在那里,這套制度那么綿長的生命力證明了它的可靠。
當年一口氣選了十二個,后來又有卡蘿麗娜和朵顏、蘭納、鄂爾多斯的進獻,朱厚熜精力旺盛的年輕時也曾有身為帝王覺得理所應當的放縱享受。
現在的情況就是結果,矛盾無處不在,萬事一體兩面,誠然不是虛言。
受著吧。
在這方面,朱厚熜也成了自己這個家的裱糊匠。
這里面,又有沒有自己對于新人的期待呢?
朱厚熜看著孫元離去的背影,心里覺得也是有的。孫元說得有道理,朱厚熜考慮的也有道理。
凡事的解決辦法本來就有很多,無非是朱厚熜選擇了這樣而已。
就真實一點吧。
朱厚熜看了看黃錦,把自己當年記下來的冊子重新收回到盒子里鎖上了,然后站了起來:“去賢妃那里坐坐吧。”
盡心竭力二十載,他本就沒有其他花樣的享受放松心神。
于他而言,只有大明一點點不一樣帶來的精神快樂,還有后宮里那么些不同面孔和風情的歡愉放松。
皇叔打了大半輩子仗還想接著奏樂接著舞呢。
也許孫茗提出那個請求時,就是也看透了她相伴多年的男人。
她知道,皇帝不會拒絕的。
那個位置只是個位置,當年也只是恰好是她。皇帝給了她大半生的尊重和寵溺,但并不是舍她無誰的愛,只是因為足夠有權威的皇后能讓皇帝少很多麻煩。
她是被皇帝從一個懵懂少女培養成那樣的。
既然如此,為什么不能又恰好是她妹妹?
為什么不能是讓皇帝在將來可能更多回想起她的妹妹?
只有想起了她,將來萬一真有情況,看著兩人一起生下的太子,那才是喚醒皇帝心中柔情的最終保險吧?
朱厚熜想著這些,走到了通往林清萍那里的宮殿甬道門口時,回望了一下坤寧宮的方向,又回望向幾筵殿的方向。
孫茗是個很好很好的皇后,她做完了所有該她做的。除那一次為張太后求情,沒再做過她不該做的。
她深深懂得她的丈夫,但朱厚熜沒有那么懂她。
當她真的走了之后,朱厚熜的精力不得不分出一些來應對這段時間以來的后宮,他才知道孫茗考慮得有多深。
眼前微有朦朧,朱厚熜想起了還是少年時,伴隨自己一起在御花園里游覽的那個拘束而守禮的少女。
其時的嫩芽,如今回甘不已,讓朱厚熜都仿佛有些醉意。
他的前半生,確然離去了。
永康大長公主告訴皇帝她關于孫嵐的第一印象,就是極肖皇后。
那自然不是說長相,那是言行舉止和性情。
聰慧而勞心,恐不久壽。
朱厚熜越發覺得,孫茗早早就做著很多準備。他對孫嵐已經有了模糊印象,這個印象背后則是一個更清晰的人影,熟悉而溫和。
以朱厚熜如今的閱歷,他已經有了判斷。
孫嵐得到了孫茗多少培養,準備讓皇帝將來看著她時,滿眼都是她姐姐的影子?
朱厚熜不知道自己這次的選擇是對是錯,現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對大明的未來,又何嘗不是走一步看一步?
如今的大明,早已不是他印象里那個大明。
可借鑒的東西越來越少,需要他憑閱歷和直覺做出決斷的事情越來越多。
廣州那邊的奏報來了,路易斯已經抵達,他呈請過來的訴求之中有一點:希望作為葡萄牙常駐在北京的外交官,增強兩國友誼。
朱厚熜知道什么友誼自然是扯淡,若昂三世這是覺得大明有值得學習的很多東西了。
阿方索說,這幾年里,神羅的皇帝查理五世和法蘭西的戰爭僵持住了,兼任西班牙國王的查理五世無法把注意力移到西邊。葡萄牙國王得以度過最艱難的“暗中賠款”時期,在如今的新形勢下真的有了一些野心。
所以,如果朱厚熜答應若昂,東西方的未來會怎么走?
對馬島那邊,嚴世蕃還不知道他自己得了伯爵之位,現在奏過來的是另外一件事:尼子氏由尼子經久的兒子接班后,他和毛利元就打起來了,大內義隆也加入了戰爭。現在那石見銀山周邊打得一團糟,要不要出手,干脆奪了那日本西南所謂九州四國?
那銀山一年產銀百萬兩,如今做生意從那邊各家獲得的銀兩也才剛過三十萬。這還只是“營業額”,而非利潤,更非稅銀。
嚴世蕃興致勃勃的奏請總結起來就一句話:陛下,咱搶來吧。
同樣,夏言也上了密奏先和皇帝商議:軍改之后,諸軍純粹是養著。如今俺答雖然仍舊避戰,但是在西域打得熱鬧,葉爾羌乃至于更西的地盤、奴隸也得了不少。騎兵旅初成規模,陛下,是不是時候再來一仗了?
高拱對于南洋的新形勢奏報還沒來,朝鮮的李懌在鬧了一次“內禪”之后又再次上表來控訴女真了:年年被俺答派人打劫的女真,拿蒙古人沒什么辦法,但開始趁朝鮮內部外戚爭權、王子爭儲而頻頻找朝鮮的麻煩了。身為共同宗主,大明管不管?
這是外部事,內部的奏請則更是五花八門。
群牧監表示文教部統一采購、供應大明中小學體系的各地鮮奶,前年的賬拖到了現在。
寶金局表示在數地新開的鐵廠,因為京廣直道完工和軍改軍備換新基本完成,現在鋼鐵滯銷。
禮交部刊刻司表示,各省府縣請求允印地方雜報的呼聲已經越來越難以壓住了,朝廷得給個意見。
大明銀行察覺到去年末大批從海外各國買回來的糧食在春節前后極大沖擊了沿海糧價,而今年海上長城公司護衛著的民商們又運了不少農學院培育出來的好糧種去南洋那邊的種植園。
廣州和寧波那邊,由于滑輪吊的推廣,碼頭力工們不少沒了生計,恐怕會有隱憂……
許多事本不用朱厚熜親自來管,但奈何張璧接了張孚敬的位置之后,他不那么擔當?
相比起這些事情,朱厚熜反倒覺得去琢磨蒸汽機更加簡單一點。
完全不同的大明,對朱厚熜來說就像個深水區。
他的目光重回夏言、嚴世蕃等人的奏報。
那些更細膩的內政得失、許多措施的長遠效應,朱厚熜還得多看看楊慎、嚴嵩他們的意見。
但是他是來構建未來東方大國的地基的。趁著最后一點壯年,把本想構筑的地基先打下來
還得花時間把消化姿勢安排好不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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