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孤燈,灑滿客房。
貓兒到了一個新地方,照例在房間中轉圈圈,這里嗅嗅,那里聞聞,最后又湊到床邊去,嗅聞被子上的味道。
燕子就站在桌子上,縮著脖子瞇著眼睛,顯然此前捉妖也是累著了。
所有行囊都放在桌子邊。
過了一會兒,貓兒才轉過頭說:
“這里怪怪的。”
“三花娘娘也覺察到了嗎?”
“這里耗子都不動!”
“原來如此。”
宋游慢吞吞的去洗漱。
貓兒便一直緊跟在他身后,他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像是變成了一個攆腳狗兒,在這個過程中,又不斷地伸長脖子,往門窗外看,像是在這個令她覺得怪怪的不安的環境下,要貼身保護道士的安全。
直到道人洗漱完,彎腰一把把她抱起。
這時原本一絲不茍的執行自己保衛任務的保鏢貓又突然軟了下來,整個身體變得像是布,輕輕松松就能提起來提成一長條,還忍不住晃。
“三花娘娘臉上一股奶味兒……”
“喝奶喝的!”
“怎么在喝呢……”
“就是那么在喝!”
貓兒身體軟乎乎的,自然垂下,神情卻依然嚴肅,與他對視。
“就是三花娘娘把頭低著,舔碗里的奶喝,它自己就會往上邊飛,全部落在三花娘娘的臉上。三花娘娘自己也煩得很。”
“原來如此。”
“放三花娘娘下來。”
“得洗個臉才行。”
“三花娘娘自己會洗!”
道人卻不管她,強行給她洗了臉,這才把她放回地面。
此時夜已經很深了。
宋游徑直躺上床,閉上了眼睛。
三花貓則沒有他這么放心。
恰恰相反,她憂心忡忡。
擦完腳爬上床,湊近道人看了又看,明明是一張貓臉,卻好似也皺起了眉頭。
看見道人睡得安心,她內心擔憂不禁更重了,回頭看了又看,過了會兒,才一扭身,徑直跳下了床。
先是跑到被袋和褡褳中翻找,找出她的小旗子和分水刀,叼回床上,努力塞進道人的枕頭底下,又將錢袋子也找出來,藏到床的里側。想了一會兒后又變回人形,將被袋也搬回床邊來,這才稍稍安心一點。
也只是安心了一點。
貓兒雖然趴在床上,卻一直朝向床外,是一個隨時可以站起來的姿勢,眼睛也半瞇著,時刻保持警惕。
“三花娘娘別守著了。”
“喵!!”
突然從身邊傳出的道人的聲音,將警惕中的貓兒嚇了一大跳。
回過頭去,才見自家道人依舊在床上躺得板板正正,閉著眼睛,像是死了一樣,卻開口說話:“早點睡吧,明早去玉城。”
“不守著喵?”
貓兒不禁不解的問道。
“他們不會來的。”
“你怎么知道?”
“猜的。”
“你怎么猜的?”
“快睡吧,夜深了。”
“萬一來了呢?”貓兒不禁看向枕頭下和床內側,還有行囊內,自己可是帶了這么多錢這么多寶貝呢。
“那便正好。”
“喵?”
“睡吧。”
道人不再說話了。
這里并沒有什么大妖,甚至原本都沒有寺廟,滿山的僧人也只是一些小妖小怪,學的佛法念的經文倒是真的。哪怕是殿中那幾名大和尚,道行其實也相當有限,倒是滿山妖怪都精于隱藏妖氣、偽裝成人,這間寺廟也做得像是真的一樣,算是一種本事。
大妖注定不在此處,此處也注定找不到大妖。
這只是探清他們底細的一種手段。
除非他們很快便證實,宋游其實并沒有多少本事,并有真切的證據去支撐它,他們才有可能在今晚就動手。但那名大妖也不見得會出來。
對于一名從大晏來的修行高人,一名抬手間消融山間寒冰的人,這名身處西域的妖魔十分謹慎。
宋游現在反倒不著急了。
看似仍是自己在明,對方在暗,根本不知道他藏在哪里,但其實主動已經在自己這邊。
只需等他來找即可。
宋游很快便睡了過去。
山中十分安靜,本身玉城地區晚上就不熱,下過雨后夜間更是清涼,這寺廟其實修得很好,床是上好的木料,被褥都是真絲填絨,算是宋游這輩子以來睡過最奢華的床,從這點上看,這寺廟的和尚們倒也沒有虧待他。
但也可能是他們太富有了,就沒有劣品。
前半夜無人打擾,四更時分外頭開始有腳步聲,五更時分有人停在窗外窺探,又有人竊竊私語,引得值夜貓警惕不已。
隨后又是一聲呵斥,外頭便清靜了。
宋游一夜無夢,睡得安心。
次日清早,天地放晴。
大和尚們親自來請,邀他去吃早飯。
三花娘娘很不愿意去,就想留在房間中守著她的財物,直到宋游挎上了她的褡褳,將她的小旗子和分水刀都帶在身上,她才終于出了門。
早飯是葡萄、牛奶和烤馕,不過寺廟提供的烤馕比他們趕路帶的烤馕要松軟許多,吃起來很香。
飯后眾僧相送。
排場非常大。
昨晚見過的一群大和尚赤著腳跟在道人身后,一路送下臺階,身后跟著整個寺廟所有僧人,全都站在山門口或臺階上,目送著道人一行。
只是許多人都忍不住將目光投向馬背上的行囊,一時道人都分不清他們是來送自己的,還是來看水行靈韻的。
“告辭。”
“道長慢走。”
馬鈴聲叮叮當當,回蕩在山間。
昨晚才下過的大雨,道路還很泥濘。
三花貓也要下來走,四只貓爪子,每一步下去都要在泥地上戳出一個小洞,白手套也變成了泥手套。
走著走著,還不禁抬起頭,看一眼天上的燕子,露出羨慕之色。
忽然一下,燕子飛了下來。
“先生。”
燕子落在馬背上,對他們說道:“身后的寺院不見了!”
貓兒頓時停下腳步,扭頭看去。
果不其然——
身后遠處只剩一座青山,青山上一半是碧綠的草甸,一半是墨綠的針葉林,色彩與場景都十分干凈。莫要說昨晚金碧輝煌的寺廟了,就是一點人工雕琢過的痕跡也沒有。
“不見了!”
貓兒不由愣了一下。
雖然早知這座寺廟不一般,也早有了心理準備,可恍惚之間,還是有一種誤入了人們常說的神怪故事中的感覺。
隨即貓兒迅速反應過來,連忙化作人形,甩一甩手,就將手上的一點泥巴甩得干干凈凈,連忙踮起腳,去馬兒背上翻找。
小旗子還在,分水刀還在。
錢袋子也還在。
四方靈韻也都好好的。
三花娘娘這才松了口氣,又看向自家道士,卻見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淡然從容,好似早有預料。
“走吧三花娘娘。”
道人說了一句,繼續往前。
“那是什么妖怪?”女童連忙跟上,也抽出自己的小竹杖來拄著,加快步子跟上道人。
“以后會知道的。”
“以后?”
“是啊。”
“我們還會再見到他們嗎?”
“不一定會再見到他們,因為他們也只是一些小角色。”宋游頓了下,“但我猜我們會見到控制他們的那位。”
“你怎么猜的?”
“我很聰明。”
“三花娘娘猜不到嗎?”
小女童拄著竹杖,與他沉默并行,因為小孩腿長與大人不同,她不得不邁得更快一些,以至于看起來挺有喜感。
沉默了一會兒她才再次開口。
“那個金錐好厲害!要是我們也有那個金錐,就不用擔心走在路上沒有肉吃,在大漠里沒有水喝了!”小女童的眼睛在閃閃發光,“也不用擔心去城里沒有錢用了!要什么就有什么!敲一下就有了!”
“不過是賊物而已。”
“什么賊物?”
“偷東西的法器。”
“什么偷東西?”
“三花娘娘覺得那只燒雞,那只烤魚,那碗牛奶和哪壺葡萄酒從何而來?”道人轉頭看她,“不就是和葡萄一樣,是從別地偷來的嗎?”
“唔……”
小女童不禁撓了撓頭。
那不行了。
偷東西是不行的。
耗子就是因為偷東西,所以才被人養著貓來抓的。
走出大概二十里,道路很快變干。
大概就是十幾丈的一片區域,就完成了從泥濘到完全干燥的轉變,宋游站在干燥的黃土路上用力跺腳,將鞋子上的泥巴全部甩下去,甩不掉的就用竹杖將之耐心刮掉。
身邊女童明明有更好的除泥的辦法,卻也站在他旁邊,學著他的動作,跺腳,用竹杖刮泥。
一邊學還一邊觀察他的原版。
宋游不禁揉了揉她的頭。
繼續往前二十里,便到了玉城門外。
這是一座修建于碧水青山中的城池,城外有著厚重的城墻,城門口有著成隊的駱駝和馬匹進出,來往之人大多都是西域面孔,無論男女皆穿著當地的特色服飾,纏頭佩玉,透過城門口,也可窺得幾分里頭的建筑,與大晏的建筑式樣有極大不同。
甚至隱隱有當地的樂曲聲傳來。
只一個瞬間,便是一股異域風情撲面而來。
宋游掃視了一眼,這才邁步向前。
出示度牒,加上沙州知州的手書,這才進入城中,來到這方西域的世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