剎那之間,少年道人只覺得額頭一痛,而后身子就輕飄飄地飛騰起來。
身子一下破開了這九重地脈之土,剎那之間升騰,少年道人感覺到了大地的厚重,于是一瞬間像是變成了一塊石頭,小小的石頭被吹動,翻滾,大地承載著萬物,卻并非是永恒寂靜不變的,而是自始至終積蓄力量。
唯變不變。
這不變之下是無時無刻不在發生的巨變。
于是少年明悟,難道說,自始至終,所有人對于大地地脈的領悟都是錯的。
厚德載物只是大地的一面而已。
在這厚德載物之下,是絲毫不比起雷火遜色,甚至于更為強橫的霸道力量!
是所謂,龍蛇起陸!
一念起,所處的環境就再度地發生了變化,那一股壓抑著的大地之力猛烈的爆發出來,于是視線猛地被拔高,大地開裂,萬物都在下方。
滄海桑田,萬物變化。
那一塊小小的石頭因為地脈的變化而化作了隆起的山,這只是一座山,高山生于大地,寂靜地俯瞰著下面,似乎茫茫然沉睡,看到了萬物生長,冬日落雪滿山,春天的時候萬事生長,夏天綠樹成蔭,秋日則是金紅之色。
四時輪轉,而吾不變。
以風為衣帶,以云為袖袍,看世事變化,知四季蒼生。
這是大地,承載萬物。
山越高,越來越高,似乎能夠直接支撐著天穹,壓著地面,而后在蒼生之中,有一個個高渺的,走的更遠的,自號為神,他們走到了這最高的山上,并且最初的時代里面,創造出了仙這個文字,是人在山上。
此是大地否?
忽而又是有雷霆般的變化,轟鳴聲音震顫巨大,這一座山崩塌了,朝著一側轟隆隆地倒下去,石頭迸裂,萬物死寂,山崩地裂,是為大地之怒,于是大地之上出現了溝壑,轟隆隆的巨響比起雷霆更為強橫,而后大地出現裂隙。
無量量深,不可測。
大地之變,讓天穹激蕩著云氣,落下雨水,慢慢的,又不知道多少年漫長的歲月,于是這裂隙之中充斥著水,化作了河流,于是有河流,山川,而當年的那一座巨大的山,坍塌之后被風化,少年道人的意識在風化之時,變成了一顆巨大的石頭。
這石頭被人們帶走了,帶到了城市里面,化作了城池的一塊磚石承載萬物。
眾生在這大地上來來回回,去過著他們的人生,年少時候第一步走在這一塊石頭上,死去的時候,也是最后倒在了大地上,人之生長也,在于能靠著自己的力量,踩在大地上,兜兜轉轉往前走,人之將去也,終究不能再走動。
而人間的爭斗綿延,戰火紛亂無休止,這一塊石頭被打碎了,城池被廢棄,滄海桑田,不知道多少的歲月變化,這一枚石頭都被風化成灰塵,而后被風刮起來,那些許微塵飛騰而起來,視線猛然開闊起來,掠過了無盡的山川,只覺得無邊的壯闊。
最后落在了那最高的山峰上面。
一點微塵,十方世界。
如是而已。
已至曾經太乙救苦所見之境。
只是少年道人的心神尚未回來,蒼蒼茫茫,大地初生,承載萬物,地蘊驚雷,龍蛇起陸,滄海桑田,時移世變,于是萬物生長于其上,山川行走于其下,蘊驚雷,動生死,蒼蒼茫茫,大地無邊,而忽而少年道人視線猛地變化,剎那之間,仿佛一場大夢醒來。
他看著天空。
他仿佛躺在山上。
他自己仿佛就是一座山。
視線猛地拉高!
一座山為起點,而后猛然朝著外面擴散,大地承載一切,上面縱橫交錯的是河流山川,下面縱橫交錯的是無邊地脈,以群山萬象為節點,以無盡水路山川為聯系,繁雜無邊,浩瀚磅礴,承載一切,少年道人就躺在了這中間的一座山上。
而后這縱橫交錯的地脈和巨大地俯瞰萬物忽而顛倒過來,似乎大地被偉大的力量提起,狂風流轉,呼嘯拂面,而少年道人的道袍鼓蕩,雙鬢白發揚起,沉默著等待歲月的山川化作了紋路,萬物蒼生,只是袍服之上的注腳。
大地化作了白皙的手掌。
少年道人所見的一切,不過只是一只白皙手掌上的紋路。
他蒼蒼茫躺在那里,抬起頭,看到高無量量,無可形容,無可比擬,似乎極大,卻似乎尋常的女子,眉宇柔和,眸光蒼茫遙遠,著華服,暗金之色兼具有墨色,仿佛曾見證一切,仿佛曾經歷一切,仿佛曾記錄一切,古老,仁愛,慈悲。
以及,超越了這一切的從容和神性。
這番變化,比起剛剛見到的那種滄海桑田,龍蛇起陸的大地記憶更為雄渾。
有一種廣闊震動少年道人之心。
他所見到,滄海桑田,承載萬物,生死變化,無盡山川地祇。
原來盡數只是手掌間紋路。
而女子只是平和慈悲地看著一切。
沒有說什么,也沒有詢問什么,那女子只是微笑,于是一切仿佛都已經足夠,忽而猛地一震,眼前所見,剎那消散,少年道人眼睛里面倒映著的,是蒼茫的天空,他躺在鶴連山下的土地上,鼻子里面嗅到了遙遠土地的味道。
方才只是剎那,但是卻仿佛經歷了一番世界的變化,他見到了鶴連山的過去。
少年道人忽而懶洋洋的,不想動,只是躺在大地上。
元始祖炁散開來,而大地之炁就直接從大地地脈之中升騰進入了少年道人的體內,他仿佛不是生靈,而是亙古永存的大地,仿佛只要他在大地之上,那么他就根本不存在自身元炁耗盡的時候,而大地地脈之氣正在迅速地恢復他的身軀根基傷勢。
仿佛只要他還在大地之上,就不會死去。
滄海桑田,龍蛇起陸,這大地曾經經歷無數苦難,但是大地仍舊是大地。
吾亦如此。
就像是大地被撕裂,山川崩塌,但是卻又化作了河流,少年道人破碎的根基流轉著大地之炁,從容且平緩,根基重新恢復,只是短短時間,就已經恢復了一成的根基,而后大地之炁散開,少年也不曾阻攔,只如那山石俯瞰四季輪轉一般地安靜。
耳畔有溫和的聲音:“聽聞數日之后,你要講法論道,開爐煉丹。”
“這幾日,我看你能悟得多少。”
“可否入門。”
“且讓我看看,太上一脈的悟性,是否果然如傳聞一般。”
只是剎那之間,少年道人心中記得這些。
可是對于自己接觸的那位是四御之中,最為古老的后土皇地祇都不曾記得,安靜地躺在大地上,雙臂展開,眸子微垂,于是大地之炁在體內流轉變化,抬起手,一只鳥兒自然而然地落在他的手指上,仿佛這只是一塊山石。
而少年道人五指微微握合,鳥兒受驚,振翅離開了,雙目之中,元始祖炁奔騰不息。
方才所見,那大地震動,于是龍蛇起陸,滄海桑田的一幕流轉。
五指之間,雷霆忽而奔走。
不像是天雷,而像是方才那大地驚變的轟鳴。
萬法之中,以雷法為最強,雷法之中,以三十六雷霆為至高。
而三十六雷府之上,是為五雷,天地龍神社。
是為五雷第二,蓄勢最強,象征大地開裂,滄海桑田,地發殺機,龍蛇起陸之象,以此蒼茫渾厚歲月變遷,化以為雷霆,能打仙人之神魂,破金剛之體魄。
地脈雷。
至純。
卻說蕊珠宮之中,一名姿容威嚴,身穿凌厲勁裝的女子放慢了腳步,徐徐而來,她看到前面的床榻之上,一位眉宇柔和,穿著暗金色和墨色交錯華服,有渾金璞玉,韜藏暗章之象的女子閉著眼睛,一只手撐著臉頰,似在淺睡。
這位有兵戈殺伐氣的女子道:“娘娘,您方才神游物外了。”
淺睡的女子抬眸,微笑道:“元營,勿要如此,只是一念神游罷了。”
元營元君道:“您八千年前傷勢未曾痊愈,最好勿要離開。”
將湯盅放下,小心翼翼地掀開蓋子,而后似乎覺得自己的語氣太嚴肅了,這才放緩了語氣道:“不過,娘娘您很久未曾出去,這一次出去,難道是遇到什么有趣的人,或者事情了嗎?”
這莊雅女子微笑,端著湯盅飲了一口,想了想,玩笑道:
“只是方才發現,曾經的老友不知道從何處,養了一只頗可愛的小貓兒。”
“又有些小古板,可是呢又做出些好事情,往日聽說這小小貓兒還抓了好些‘老鼠’,除了些害處,今日難得湊巧,來我院中撲蝶,一時好奇,總是要去逗弄幾番的,元營不覺得如此嗎?”
元營元君道:“娘娘喜歡貍奴的話,在下去抓些便是。”
“噗……”
旁邊另一名柔美女子忍不住笑道:“娘娘說的,該是某位后輩吧?哪里會是真的貓兒呢?元營你真的不懂得玩笑話啊。”
元營元君抬眸,不答。
后土皇地祇娘娘抬手將鶴連山的山神符印放下,無奈笑道:
“他還和我請辭了。”
“這孩子,我都化身見他了,他還請辭。”
元營元君了解了少年道人請辭的理由之后,倒是覺得沒有什么問題,道:“這是好事,也可以避免職責牽連瀆職之事,不過,娘娘伱收回來,是要直接贈送他些什么嗎?比方說更高的神職。”
后土皇地祇娘娘含笑答道:
“自然不會,中州之劫的禮物已經給他了,至于小家伙能領會多少。”
“看他悟性。”
“我給他數日時間,且看他能不能悟出些什么,若是真有本領和悟性,那么再給他一個方便些的‘山神’職位才是合適,是按才而選拔,若是他悟性尋常,那就仍舊是這一座山的山神,只是把這個山變個名字,不再叫做是鶴連山罷了。”
一側的元執元君笑問:“若是他悟性超凡呢?”
“若有走到太乙救苦天尊之境的潛力,娘娘給什么?”
后土皇地祇娘娘道:
“那就讓他不在此地,也可巡游地脈。”
“至于那一座鶴連山?”
“道門修者,都有洞天福地,縱然是天上的神仙,也往往有在人間界的福地,有化身坐鎮于此,傳法講道,或者以真身來此,開辟人間道場,此山不錯,他為中州破劫難,鶴連山,送他了。”
“再撥去一名山神,一名土地,日游神將夜游神將各自數人。”
“他可以自行游玩,只是終歸要回去這家中,算是給他留一個家吧。”
后土皇地祇娘娘的嗓音溫和:“滄海桑田,變遷無情,時間對于人間來說,委實是殘酷,至少給他留下些許記憶里面美好的東西,希望他有朝一日,成就真君的時候,回身望去,至少不是連一絲絲痕跡都再尋不著了。”
“那樣的話,太苦了。”
元執元君和元營元君對視一眼,都行禮,負責此事。
元執元君則是遣麾下的一名神將傳信于陶太公等人,告知他們更改山名的事情,也告訴他們此山的山神或許會變更,但是這一座山至少會和少年道人有關系,于是眾人這才放松下來,而后彼此對視一眼,神色古怪,道:“這,變更山名……”
“啊,叫做齊山?”
小黃精和小鹿靈齊齊開心:“齊山!齊山!”
卻被直接否決,那山中老猿連連搖頭,道:“不行,不行,這個不行,直接用名字喚作這山名的話,太俗氣了!而且豈不是在阿諛奉承,不行不行!”老猿猴可是在乎自己的名字的,一名年輕些的猴子一邊吃著夏天用法術留下的桃子,一邊兒道:
“那就取聲音,不用名字。”
“叫做岐山?”
“岐山?”
眾精怪沉思,最后連被留在這里做苦力的妖怪們都思考起來,道:“不行啊,歧路之山,這一聽就不好聽啊!”
“這個倒也是。”
“那無惑山?”
于是小黃精和小鹿靈又齊齊開心起來:“無惑山!無惑山!”
眾人都覺得滿意,卻聽到一聲嗤笑,道:
“什么無惑山,旁人聽到了還以為是無貨山!意思是這一座山里面屁都沒有的山,所以叫做無貨呢!”群妖精怪大怒,齊齊看去,卻看到那站起來不到一米的黑熊一手叉腰,一手拎著竹竿子,脖子下面一個白色的倒勾形,頗有些許指點江山的氣魄:
“起開,起開,給你熊爺爺讓個位置。”
“一幫土包子!”
“這取山名怎么可以這么簡單的?這么俗氣!”
“像是觀世音大士的普陀山,那也沒有直接叫做是觀音山啊!”
“普陀山,是普陀洛迦的意思,直接說就是長滿了花樹的美麗的地方,又有佛殿,仙神的韻味,所以叫做普陀山!”
那黑熊一番高論鎮住了諸多地祇。
眾人這才知道,這個可是有跟腳的!
于是陶太公延請這個黑熊坐下來,上了好瓜果,好吃食,詢問他的高見,這黑熊吃一口山腰老桃樹的桃子,咔嚓有聲,道:“這好說,那小毛孩,咳咳,我是說,那道長,可有什么值得說出來的手段?”
眾人面面相覷,齊齊看向被從十丈高巨熊大妖化作了個一米不到小熊崽子。
沉默之聲,卻如同雷霆一般振聾發聵。
那小熊崽子大怒:“不是我!”
“不是我啊!”
陶太公勉強移開視線,撫須思考道:“他曾經在這里煉丹也曾經講述道法,我們都很敬佩他,知道這道法玄妙無比……”
“那就叫做傳法山,或者丹鼎峰。”
“至少比起什么無貨山好聽多了。”
眾人連連點頭。
只覺得不愧是偷過觀世音大士袈裟的熊崽子。
就是懂得多!
丹鼎峰不錯,很不錯。
一名地祇忽而緩聲道:“對了,我記得他講述道法的時候,曾經說過一句話……”
少年道人躺在地上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只覺得道心寧靜。
五指微微張開,地脈雷流轉變化,足以轟擊令大地開裂的手段。
“那位前輩,真是慷慨,直接傳授我這樣的法門……”
小孔雀和小藥靈卻不知為何,睡得非常沉,非常香,少年道人伸出手推了好幾下,它們都沒有反應,只好微笑搖頭,起身,這時日漸漸晚了,他想要回家了,于是下山,心中思考著今日所見那浩瀚的風景。
行了片刻,見到前面道路幽深,可是又能夠看到了亮起來的燭火,聽到人們彼此招呼的聲音,聽得到熟悉的聲音,還有笑聲,少年道人臉上帶著笑容,背著竹簍,竹簍里面是睡著了個小孔雀和小藥靈,他邁開腳步,眸子清澈。
但是,不想那些!
修行是修行。
生活是生活。
肚子餓了,回家生火做飯!
紅塵,入紅塵。
而山上,那高大男子道:“當時候他要講法,我不服氣他做為鶴連山神,于是百般刁難,旨意他給這些精怪講述先天一炁的法門。”黑熊咬著桃子,連連點頭,滿臉贊嘆:“那你挺不是東西的。”
地祇一滯,怒視他一眼,道:“我當時還仗著自己年長,教訓他不要將這么遠的。”
“他卻說‘修行道路很遙遠,不曾遇到老師的人就像行走于黑夜中,目不視物’。”
“若能由我舉燭,照亮前路方寸,也好”
“諸位可還記得?”
陶太公嘆息,如何不記得,正是這句話讓他堅信了那位是太上傳人啊,如此心性。
于是那男子道:“索性就拿著這句話起名字,怎么樣?”
“你是說,燭照山?”
“不好聽啊……都想想,都想想……”
眾人苦思冥想,西邊落日熔金,山上已經漸漸有了春日的風光。
而今還只是十六歲的少年道人快步地回家。
是草長鶯飛的時節啊,眼下的少年道人,終究還只是才十六歲而已,眉宇清澈,還有稚嫩,背后蒼山,前面紅塵。
山神們苦思冥想,最終做了決定,想到了一個好聽的名字,道:
“今日之后,這一座山,就喚作——”
“方寸山。”
“如何?”
“方寸山?”
黑熊喝著猴子們釀造的猴兒酒,又啃著山腰上那桃樹上長出來的桃子,看著這些山神們討論著名字。
少年道人踏入紅塵中。
無惑那句話在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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