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道人下了山來,先是把柴薪分給了先前約定了要的人,然后買了些肉和米面,放在了背簍里面,兩個小家伙就擠在了這些吃的間隙里面,呼呼大睡著,少年踩踏著夕光的余留,走向家中。
耳畔聽到了的是熟悉的鄉音,說的是家長里短,沒什么大人物事情。
倒也輕松悠閑。
少年道人一路漸走,前面道路逐漸昏暗,他住著的地方是整個鎮子的偏遠處,地面泥濘不堪,人們很少在入夜之后點油燈這種奢侈的東西,只是少年道人卻看到,遠遠一盞燈火亮起來了,就像是在等待著自己一樣。
齊無惑放慢腳步,看到了自己的門前,身穿著簡單樸素文士長袍的中年男子安靜站著,手中提著一盞燈,照亮左右,眸子溫和,似乎已等待了很久,這院子的門只是虛搭著,他卻不曾推門入內,只是在外面安靜等待。
齊無惑道:“蘇先生。”
這正是他從錦州來到中州之后沒有多久就來到這個鎮子外的山上,開辦講學,其講學之高渺,已經能夠稱得上是名士,而那時候的他也就三十歲出頭的年紀,可謂是天賦飛揚之輩,也因此,吸引了很多的人來這山上求學。
對于少年道人當年悄悄聽講學,也保持默許的態度。
蘇圣元看著眼前以變化之術遮掩了自身奇異的少年道人,看到他的臉上沒有了之前那種因為貧困而有的虛弱,看到他的個子都已經往上面躥了一節,看上去已經是個少年郎,氣質安靜,眸子幽深如舊,微笑著道:“嗯。”
“看起來,無惑你在外過得不錯,是好事。”
少年道人推開了‘門’,道:“蘇先生,進來坐坐吧。”他邀請蘇圣元入內,仍舊和之前一樣,是抓來了山中的異蟲,用它們的光點照亮屋子,蒙蒙然有光生,又沏茶,蘇圣元將他提著的燈籠桿放在桌子上,又拿著一方鐵質的東西壓著桿子,固定住了燈籠。
看著少年道人生火燒水煮茶,蘇圣元語氣溫和,不疾不徐:“這一年多的時間,無惑去何處了,可有些見地?”少年道人回答道:“見到許多人,也見過很多的風景,確確實實有所收獲,又覺得自己越發渺小。”
蘇圣元又詢問些問題,又從袖子里面取出了一沓的書卷,都用油紙包好了的,輕輕放在桌子上,手指摸了摸這書卷,語氣寬和道:“你在外游歷,是所謂游學,每日辛勞,該是沒有太多時間去看書看經典,這是去年鄉試的卷宗,無惑若是閑暇的時候,可以看看。”
“我在這些卷宗上面的有寫了寫批注,你可以權當做是參考。”
“不日就是考試,伱若是愿意的話,我為你把名字和籍貫事情報上去。”
蘇圣元的聲音溫和。
少年道人安靜了下,還是看著這位先生,輕聲回答道:
“我,不打算考學了。”
蘇圣元的動作微微一滯,而后看著眼前少年道人。
一時間安靜,只有火燭在燈籠里面燃燒時候發出來的噼啪聲音。
安靜了一會兒,蘇圣元看到他神色安靜坦然,沒有多說什么,沒有什么憤怒或者不甘,只是稍有些落寞地笑了笑,道:“這樣啊,這樣也好。”
“這書生讀書不能救世濟民,也是無用。”
“看來,無惑你外出也有些見地了,但是無論如何,記住書還是要讀的,不讀書不能夠明白自己,不能知道他人,這些東西,我就先拿走了……”他伸出手,把這些自己挑燈寫好的書卷拿起,重新收起來。
然后把一些銀子放在桌子上,抬手阻止了少年道人,溫和道:“你才回來,現在冬日還沒有過去,人們家里面過年前準備的柴火大多還剩下小半,這些銀子,你自己用來先花著,就當做是借我的……”
“好好過日子。”
“不要忘記讀書。”
他放下銀子起身溫和笑了笑,道:
“天色晚了,我家夫人還在家中等著我,就不在這里呆著了。”
“無惑,先生先走了……
”蘇圣元走出來,提著燈籠,步步走出了這個巷子,似乎不大適應這里的路況,走路的時候有些跌跌撞撞,燈火搖晃,背影落寞。
少年道人要送,被他攔下,只好目送他離開,隔壁的大娘端著一碗飯蹲在一側。
飯碗里面有著年節剩下的吃的,飯上面蓋著青菜,些許剩下又舍不得扔的肉塊,還有一個雞子,蓋了滿滿的,道:“蘇先生果然來找你了啊。”
“先生他什么時候來的?”
“他?大概是知道你來了之后,就來了,約莫在這里站了一個多時辰。”
“怎么這么快就走了?”
大娘吃了一根蔥,然后順帶大口吃飯,道:“說起來,你一聲不吭走了的時候,鎮子里面最著急的就是蘇先生了啊,他可著急了,找了你好幾個月,還找了自己的朋友,這個時候咱們才知道,這蘇先生好像當年當過大官,還是什么,什么幕僚什么的。”
“在中州找了好幾個月,沒找到你的痕跡,大家都覺得你會不會是掉山里面去,或者被老虎什么的吃了,也就蘇先生自己還在等著你,那時候他整個人都沒有什么精神了,總是看著你以前偷聽的地方發呆。”
“我還以為他會找你再多說說什么的……”
隔壁家的大娘好奇得很。
少年道人手中托著銀子,卻又如千斤重,看著蘇先生落寞離去背影,少年道人知道蘇先生的遺憾和失落,也知道素然君子,不以己壓人,可惜自己終究不能夠再求學了,少年道人腦海中回憶起來在明真道盟翻閱錦州卷宗時的記錄。
前太子東宮詹事蘇圣元。
本是主和一派。
可因錦州之事,力主彈劾現在這個皇帝的舉動,又是堅定的保民黨,認為一民不保如何保天下之民,力主鐵騎進入錦州之中,甚至于認為應該驅馳兵馬,直入錦州妖國裂隙內部,以力討伐之方可保未來之民。
敵擊我而我不動,則敵越猖狂。
變成了主戰派以戰揚威,方可定國。
以戰求和,可也。
以和求和,則是抱薪救火。
錦州之事,太子變化,東宮易主,作為原本太子的嫡系而被罷免。
因其妻族為崔氏之中人。
得而免死。
給了個清貴的翰林位置。
心灰意冷,不愿做那翰林,故而辭官歸隱,來到中州偏遠之地,教導弟子。
少年道人握著銀子,自己選擇走到了和蘇先生不同的道路上,所以才不能夠給蘇先生回應,他安靜許久,目送著那一點燈火遠去了,這才重新回到屋子里面,把銀子輕輕放在桌子上,心中則已有定計。
蘇圣元是希望能培養弟子,有足夠的有理想志向的年輕人,可以扭轉這個渾濁的時代。
少年道人卻覺得,上不正,下則必然歪曲。
上行下效而已。
只是不知,那個周氏的女子此刻有沒有抵達京城,有沒有將他的書信交給秦王。
齊無惑心中思索許久,燈火漸熄了,他收斂了情緒,卻看到了小孔雀和小藥靈兩個抱在一起,呼呼大睡,無憂無慮,沒有煩惱,微微笑了下,提著這抓了蟲子做的燈,推開了門,走到了外面,坐在梅花樹下的石桌前面,打開了口子。
于是那些有點點螢火的蟲子飛到天空,少年打開了從那黑熊處拿來了的信箋。
借助月色,看著那猛虎山神的信箋,入眼文字灑脫恣意,是那好友的風格。
‘無惑可好?’
‘吾離山之后,游覽四方,方才知道天下之廣闊,令人驚嘆,非只在一地坐而修道能夠比擬,吾自以為,數百年修道,已極了解自我之心,然而在外游歷,卻發現和旁人交流,更能激發出我之未曾察覺到的自我,于是越發了解我之為我。’
‘非獨安靜者是我,憤怒者是我,見萬物者而欣喜是我。’
‘我之為我,是記憶之中無數我之聚合,豈枯坐之我所能明白?’
‘故而見蒼生,見天地,可見我’
‘其實是在遇蒼生而我有遇到蒼生的欣喜和反應,見到天地可有見天地廣闊時我的慨嘆,諸我皆我,如是而已,行走天下,偶有所悟,欣喜不禁,便寫在紙上,希望有朝一日與君相談’
在寫這一行文字的時候,那穿著黑色勁裝的高大男子坐在幽靜的樹林之中,他的那把長槍倒插在月光下的地面上,旁邊是披著他的戰袍的,被他救下來的孩子,而周圍倒下了赫赫名號的大妖尸骸,月色之下,如同狩獵之后的猛虎,安靜地寫著樸素清凈的文字。
周圍盡數尸骸。
而少年道人在月色下,借助飛舞的螢火蟲,閱讀好友的來信。
這信箋似乎不是一次性完成的。
而后面的文字從容:“不過,我本是打算往后有朝一日可見你的時候再閑聊,只是我今日救下了一名虎族將軍之女,自其口中得知了許多事情,似乎和無惑你的經歷有關——虎族大圣隕落之后,城池也曾經遭遇屠戮,如同錦州一般。”
少年道人的眸子微收縮。
而猛虎山神的筆跡凌厲。
“其實我一直很疑惑,為何有妖族會食人修行。”
“但凡野獸,行走于山中,人間傳聞,野獸傷人食人,但是對于野獸來說,人族的骨頭太多太硬而肉不多,又有兵器,聚眾來去,耐力極強,會狩獵,其實是極為高等的掠食者。”
“如同群狼不是絕境不會對獅子虎豹下手,縱然猛虎也會繞開熊的所在。”
“大多野獸不是餓到了瘋狂,是不會對人類發動攻擊的,所以正常的妖族自始至終根本對人沒有攻擊性,有些甚至于畏懼人類,如同畏懼獅子猛虎一般,避之三舍;而若是野獸通靈,則是會傾向于靈果,靈藥,吸收天地精華以蛻變自我。”
“而不是沉浸于殺戮之中。”
“且有情眾生死于非命,怨恨逸散,我猜想,吞噬這樣的血肉,會害了修行。”
“所以錦州時候,妖族竟然會大量地開始殺戮人族,本身違背了妖族萬靈的性格。”
“我一直有這個疑惑,曾前往妖族城池,翻閱典籍,發現難有這些記錄,后入虎族,見到了秘傳的卷宗,才發現了,在上古年代有禁忌的修行流派,他們的理論之中認為——情緒者是心之音,而心則性也,是元神之力,強烈的情緒變化和悲痛屬于元神的激蕩。”
“所以就有刺激蒼生的心境,吞服蒼生絕望而滋生出的元神力量突破。”
“這樣的手段在萬年前似乎常規,據傳說是和血河相關,是最初的萬靈在遙遠歲月里面,觀看天空之中血色長河而悟道走出的道路,這一批修邪道的,被最初的妖皇所清洗,大肆鎮壓,大量以這個理念為核心的修行法門被燃燒成灰燼。”
“后來人族也遵循此殺戮無情劍道的血河劍派覆滅,這樣的手段漸漸變成了禁忌,漸漸在這世上消失,但是八千年前,妖族皇者突然隕落,沒有了妖皇鎮壓,妖族的大圣之間彼此又針鋒相對,這禁術,就算是有人在用,只要不以妖族大圣的族裔為血祭,也無人在意。”
“所以,失去了大圣庇護的妖族部族;以及人族,就成為了其目標。”
“在這等禁術之中,殺戮蒼生,煉父為骨魔殺戮子女的記錄,數不勝數;而這似乎和你曾與我說起的菜市吻合——人想要出去,就要送一人性命入菜市,于是為了活命彼此廝殺,彼此利用,甚至于血肉相殘的,絕不在少數,其中絕望瘋狂,難以想象。”
“挑撥蒼生,同類相殘,以求混亂,更以一州之地封鎖為爐。”
“我想其中一個可能,是在借助這絕望悲憤淬煉某種兵器。”
“要血祭以開鋒。”
“要不然就是入魔者在修行。”
“天下唯獨有情眾生者,悲歡離合濃郁,而人族在其中為首。”
“萬物蒼涼,莫過于人相食。”
“而第三個可能,也是最大的可能,我在虎族的禁忌典籍之中發現。”
“妖族之中基于這個修行理念,有一種至高的秘法,為群妖所忌憚,是為養圣胎,其中要有絕境之悲,有眾生瘋狂的彼此廝殺,也要有在絕境之下綻放的,屬于有情眾生的勇氣和決絕,犧牲,斷后,奮力死戰,皆屬于此。”
“這個法門真正在意的不是絕望下的癲狂。”
“而是在這種人相食的蒼涼絕望之下迸發出的,那種屬于人性的光輝。”
“是已從邪入正陰陽變化的路數。”
“而后以蒼生之血,萬物之悲,天地之嘆為引,以那些生靈秉性之中最為光輝燦爛的豪勇勇烈為基礎,吞噬外物以成就自我道基,強行踏足那傳說之中的大圣境界,是以兇悍殺戮為兵戈,以無畏無懼披甲成圣的道路,和無惑你曾經的遭遇,全部相同。”
“我擔心你境界突破離開了鶴連山。”
“故而才想辦法,讓那一頭熊速速來送信給你。”
“希望未遲。”
少年道人安靜看著這信箋,手掌下意識握緊,心下一時間甚至于有空空落落之感。
那么多的人的痛苦悲傷,是刻意的……
非秉性,非兩族之中基于仇恨的堂堂正正的廝殺。
而是刻意的折磨和虐殺。
而那無數人的,為了活下去的所有掙扎和努力,人性的勇氣和決絕。
只是一場浩瀚儀軌的一環。
如此,而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