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麗閣樓,溪邊一株五百年的槐樹,枝椏茂密,中年男子靜靜站立在樹下。
“回稟制裁官,勸降無果。”拓拔未央恭敬道。
男子相貌偉岸冷酷,濃眉寬額,三綹長須垂至胸前,正是制裁官折蘭肅,也稱七千里。
方圓七千里區域,他擁有生殺予奪的絕對統治權。
就像現在皇族郡主,所謂天潢貴胄,在這片領域也得低頭。
“你知道我不喜歡聽這個。”折蘭肅深深皺眉。
“我差點殞命龜茲城,此人給臉不要臉,鐵了心要見閻王。”
拓拔未央冷著臉,怒意難抑。
“女人最厲害的武器在兩腿之間,你盡力了嗎?”折蘭肅面無表情,喜怒難辨。
“制裁……”拓拔未央差點翻臉,強行按捺萬般屈辱,一字一頓道:
“啟稟尊上,拒絕娶我,還差點將我一劍削首!”
折蘭肅收回目光,安靜凝視著遠方,喃喃道:
“女人、財富和權力都不想要,不為名利者做事更決絕。”
他很遺憾。
用中原話來形容,便是意難平。
多么驚才絕艷的璞玉,若是效忠于他,那未來在中樞爭權奪利又多了一個殺手锏。
帝國得天道眷顧,疆土無限擴張,無論坐鎮何地的制裁官都在瘋狂招攬人才,亂世舞臺只會是人才之間的較量。
庸者只配服從!
沉默很久,折蘭肅嘆了一聲,喟然道:
“既然要做末世殘陽中的最后一抹輝煌,便成全他。”
“殺吧殺吧,再留龜茲城,我這張老臉都要丟得一干二凈!”
上一任制裁官封鎖消息,他上任時延續舊政策,至今帝國中樞還以為西域全境都是大蠻疆土。
若是被天神冕下知道,他折蘭肅怕是吃不了兜著走,在廟堂顏面無存。
“發兵多少?”拓拔未央詢問。
折蘭肅盯了她半晌,突兀一拳砸在粗壯槐樹,大爆粗口:
“惡心,惡心,真他娘的惡心啊!”
拓拔未央不以為意,她習慣這位制裁官的風格,惡心之處當然是龜茲城!
蓋因這座城對帝國而言失去戰略意義,如果攻破它能拿下西域,那天兵五十萬眾都在所不惜。
關鍵西域全是帝國疆土,只剩一座孤零零的死城。
兵力多了就是浪費,一兵一卒都需要消耗糧食軍餉,每次動員便要揮霍財賦。
回報遠遠比不過付出!
可要是不管它,哪天中樞派人巡視,暴露的后果輕則受罰,重則摘官帽。
折蘭肅瞇起狹長的眸子,渾身散發著上位者的威嚴,朗聲道:
“此城已牽涉到尊嚴了,既是顧長安所堅守的華夏民族尊嚴,也是咱們帝國不容宵小忤逆的尊嚴。”
“興兵三千,即日出發!”
“遵命!”遠處的鐵甲侍從喝了一聲。
“絕對優勢……”拓拔未央昂起雪白的臉蛋,默默說了一句。
“尊上,我愿隨軍而往。”她顯得有些迫不及待。
折蘭肅“嗯”了一聲沒有反駁,郡主又不是公主,郡主萬一遇到不測,死了就死了。
“倒要看看顧長安殞命的時候,那個高傲的頭顱會不會低下,會不會搖尾乞憐。”
拓拔未央語氣暗藏恨意,她肯定要親眼目睹。
折蘭肅睨了她一眼,世間女子就是這般記仇,郡主未必是因為差點喪命而懷恨在心,應該是主動婚配遭到顧長安的拒絕吧?
他擺擺手說道:
“帶一口蜀中楠木打造的棺材,生在龜茲死在龜茲,一生未曾踏足東土,死后讓他感受東土的氣息。”
“什么?”拓拔未央尖喊一聲,難以接受對敵人如此崇高的禮遇。
“你覺得顧長安是怎樣的人?”折蘭肅反問。
“自命清高,膚淺愚昧!”拓拔未央果斷道。
折蘭肅冷笑一聲,沉聲說:
“他優雅高貴,遺世獨立,貶低敵人的品性并不能讓咱們更偉大。”
“顧長安注定默默無聞,但他值得最崇高的敬意,大丈夫死于捍衛疆土,在閻王殿都能橫著走!”
“是……”拓拔未央垂頭吶吶,心有不甘。
“連同他和棺材埋葬在龜茲城下。”折蘭肅叮囑一聲,便負手離去。
除此之外,他還得加大封鎖消息的力度,安西軍的故事絕對不能傳進東土中原,顧長安的孤勇事跡更是不可暴露。
一旦神洲知道一只軍隊在西域足足堅守六十年,一個二十歲的男人孤身守住城池,那該造成何等滔天波瀾。
屆時頹廢潰散的中原氣節,怕是因此而迎來一股覺醒與爆發。
……
孤寂的城頭,永遠佇立著一道身影,偶爾在望樓,偶爾在塔樓憑欄,落日看了千千萬萬遍。
可今天城墻不見身影。
城中大都戶宅子,婦孺病殘相繼立在門前,各個神情悲慟,哭聲斷斷續續。
郭老夫人不行了。
或許是看到輿圖之后,崩潰的大唐現狀徹底瓦解她的意志,摧毀她的精神狀態,這位八十多歲的老人走向生命盡頭。
“壽終正寢,我也算安西軍獨一個了。”
房間里傳來輕快的聲音,許是回光返照,老婦人嗓音也不復以往嘶啞。
六十年前,她隨相公前來駐守西域,告別了柔態不勝嬌的江南,來到滄寂暮沉的龜茲城。
這六十年,真的太苦了。
可臨死之際,她竟感覺不到哪怕一絲絲后悔。
“長安,苦了你啦。”滿臉皺紋的婦人緊緊攥住青年的手臂,反復念叨道,“龜茲城數你最苦。”
“不苦。”顧長安拿另一只手輕輕拍打她的手臂。
“你若生在中原,本該是長袖飄飄的謫公子,是閨房少女愛慕的佳偶郎君……”
“奶奶,別說這些了。”顧長安擠出一抹笑容,打斷她的絮絮叨叨。
“走吧,伱哪怕是離開再回來,否則老身死不瞑目。”老婦人緊緊盯著他的眼睛,臨死以遺愿綁架。
顧長安沉默,面對這個話題依然如往常一樣堅定,可這回語氣卻非常柔和。
“除非我死,否則哪怕有一刻丟失這座城,我都愧對兩萬多安西英靈,愧對我自己的良心信仰。”
“何況我從小就生活在這里,也不想去適應外面的天地。”
老婦人的視線逐漸朦朧昏暗,她釋懷地笑了笑,艱難蠕動蒼白的嘴唇,輕聲道:
“奶奶會在天上保佑你,你永遠是安西軍的驕傲,你……你……你撐起民族的脊梁。”
陡然,她直視著外面一張張臉龐,用盡最后的力氣喊道:
“日月山河還在,孤城還在,莫哭,諸位慢行。”
手臂悄然垂下,氣息漸漸虛無。
顧長安身體隨之僵硬,幫她輕輕合上眼,隨即默默走出房間。
門外哭聲一片,婦孺稚童紛紛涌入,趴在床前哭悼哀鳴,淚水不受控制地滾落。
整整六十年,郭老夫人就是安西堅守的豐碑,她與世長辭,仿佛抽斷了安西軍的精氣神。
顧長安陡然止步,轉身注視著烏泱泱的親人,似自言自語般又像高聲宣誓:
“孤城還在,我還在,寇不可往。”
說完邁起一如既往的沉穩步伐,朝著城頭方向而去。
敵人最迅猛的進攻可能就在不遠處,他沒有時間悲傷,或者悲傷只會留給無人的角落里。
他見證過太多太多死亡,一歲還在襁褓里,由于穿越他很輕易就能理解死亡的含義,整整二十年,無數熟人笑臉離他而去。
一顆心麻木而堅定。
這也是他誓死守住這座孤城的原因,永不會退,直至流盡最后一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