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蕭蕭夜沉沉,一群衣衫襤褸的逃兵躲進幽暗峽谷。
他們傷痕累累、疲憊不堪,卻還各自背著一個個面容枯藁的孩童。
蠻狗屠城。
百姓死光了。
四面八方傳來隆隆馬蹄聲,漸行漸近,山麓間野狼的嚎叫仿佛在敲響死亡的喪鐘。
“是時候了。”
峽谷冗長的靜謐,百夫長背著孩童走到一個逼仄陰森的峭洞,露出和藹笑容:
“來玩捉迷藏。”
孩童不足四歲,睜大靈動清澈的眼睛,一臉懵懂。
“你躲在里面別出聲,等明天一早出來尋找伯伯,找到了,就獎勵三包蜜餞。”
“好呀。”稚童想到蜜餞的甜味,就開心得舔嘴巴。
其余士卒臉龐緊繃,將孩童送到峭洞,紛紛許諾捉迷藏的獎勵。
懂事少年眼含淚花,緊緊摟住小一點的稚童躲在峭洞深處。
“伯伯,拉鉤不許騙人喔……”女娃揚起凹陷的臉頰,伸出手指與百夫長粗糙的手指緊扣一起。
“躲好一定不能出聲。”百夫長將石塊堆在洞口,覆上雜草掩蓋,只留縫隙通風。
做完這一切,三十九人列隊集合,手持擘張寸弩、腰懸橫刀,齊齊走出峽谷。
“咱們生前是戰友,死后也能在黃泉路并肩而行。”
百夫長迎著微弱的月光而立,拿起陌刀戳在心口,暴怒嘶吼了一聲:
“大丈夫自刎殉國,無上光榮!
“俺們那陣仗,雄赳赳氣昂昂!”什長灑脫大笑,環顧幾個面露恐懼的手下,呵斥道:
“貪生怕死,俯首稱奴,何以面見蜀中父老?”
將近三百蠻狗圍剿,他們無論如何都突圍不了。
與其被酷刑折磨,不如自盡保全氣節。
生怯的士卒們逐漸變得堅決,拔刀的動作激烈而迅勐。
驟然。
一陣霧氣飄來,嘶啞的聲音響起。
“還敢戰嗎?”
如平地起驚雷!
三十九士卒艱難扭動頭顱,只見到一張很模湖的臉龐,任誰在寂靜黑夜突遇鬼魂都會嚇得肝膽欲裂,可他們一動不動。
馬蹄聲越來越近。
已經能看到上百支火把照耀黑夜,蠻夷勒住韁繩,居高臨下俯瞰著窮途末路的漢奴。
士卒表情從初始的震撼變得興奮,渾身血液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流轉。
戰意沸騰!
化鬼雄,鎮山河!
是他。
只要是他,去斬閻王爺都愿跟隨。
無它,就因為顧長安這個名字!
“有何不敢!
百夫長熱淚盈眶,瘦身子往上狠狠一聳:
“蠻狗,你爺爺來干你了!”
三十九士卒氣勢如虹,舉刀沖鋒。
三百蠻夷相繼驚愕,這一幕讓他們匪夷所思。
悍不畏死?
是你們瘋了,還是咱們提不動刀了?
“屠奴!”
首領命令吹響號角,嗚嗚嗚聲響徹山麓,搭弓拉箭,縱馬奔襲。
可霎那,靈魂像是跟軀體脫節了。
腦海里有琴弦跳躍,在發出斷斷續續的顫音,無論是叩動弩機還是高舉武器,此刻都停滯住。
“殺!”
百夫長奮勇沖進蠻軍陣中,本以為會被射成刺猬,可當一刀刀捅穿蠻狗鎧甲,他想起自家農田里的稻草人。
想怎么擺弄就怎么擺弄。
太他媽簡單了!
唯一困難的好像是……
殺蠻殺到手抽筋?
徹底淪為一邊倒屠殺,他們從未如此酣暢淋漓,直至筋疲力盡,直至蠻狗悉數慘死山野。
顧長安飄蕩在戰場,他怔怔凝視著自己剛長出來的右手。
手掌、手腕、青筋、五指,指甲。
有血有肉。
他笑了笑,輕聲呢喃:
“我回來了。”
雖然連手臂都沒有,但有血肉就有氣機。
接下來直接去圣城,曾經在蠻夷尸體見過輿圖,方向不會忘。
天地恢復寂靜。
霧氣隨風飄遠,身后一柄赫然醒目的血劍。
三十九士卒爬起身,抹干臉龐的血跡,紛紛抱拳誠懇道:
“請英魂保重。”
黑霧似乎在揮手,又好像沒有,只是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很多年以后,百夫長已經垂垂老矣,仍舊清晰記得顧英雄融于黑暗的那個遙遠的夜晚。
那一晚沒有風,那一晚之后的故事很精彩。
蜀國,成都府。
紫辰殿。
殿內氣氛僵硬如鐵,文武百官眼眶通紅,糜爛的局勢令他們徹夜難眠。
蠻國兩線侵略,鏖戰僵持五個月,蜀國已經潰不成軍,噩耗接踵而來。
西域大捷后,趙國有了河西走廊做戰略緩沖地帶,一方面讓蠻夷拉長戰線,一方面北涼能夠迅速支援。
蠻夷在趙線進展不順,于是調轉兵鋒奔赴蜀國,蜀國如今承受著難以想象的壓力,若非中原援助,現在怕是帝京都及及可危。
“陛下,天塌了!”
殿外響起尖銳的哭腔,一個風塵仆仆的修行者顫顫巍巍入殿,他艱難蠕動嘴唇:
“圣……圣人殞命。”
蜀帝如遭雷擊,袞冕底下的雙眼茫然而空洞。
群臣面如死灰。
終究……
終究沒有奇跡。
他們站在朝殿,就是在等待奇跡出現,可等來的卻是驚天噩耗。
蜀國唯一的圣人,劍閣閣主還是沒有逃過此劫。
七天前,深淵圣境巔峰的穆罕默德·阿卜拉降臨蜀地,閣主以精血筑劍陣護住百姓,自己則遭到追擊。
“遺骸呢?”蜀帝一臉悲痛。
修行者眼眶通紅,咬牙切齒道:
“阿卜拉已經被書院夫子給斬了,可惜晚來一步……”
“閣主慘死五丈原,尸體化作齏粉,五丈原那具凋塑也被阿卜拉給砸崩了。”
滿殿哀慟,緊隨而來的便是滔天憤怒。
六百年前,諸葛亮于五丈原飲恨北望,如今劍閣閣主也星落五丈原。
蠻夷刻意羞辱蜀國!
就在此時。
“陛下,蠻國使節求見。”
白眉太監立在殿廊,竭力克制聲音的怒火。
來得“恰到好處”,赤裸裸耀武揚威。
“滾進來!”蜀帝情緒失控,死死盯著閑庭信步的使者。
使者金發藍童絡腮胡子,迎著一道道生吞活剮似的眼神,他只是敷衍抱拳,故作惆悵道:
“聽聞貴國圣人殞命,哦上帝,那真是一個悲傷的消息。”
紫辰殿空氣都近乎凝固。
文武百官呼吸沉重,差點按捺不住殺機。
使者面無表情,弱者的憤怒毫無意義。
有種殺我?
沒種就慫著!
雖然帝國也損失了一尊大圣,但深淵憑借得天獨厚的優勢,造圣只是時間問題。
相反,蜀地痛失閣主,舉國哀慟!
死在五丈原好啊。
東土不是崇拜諸葛亮么,諸葛亮勤懇一生還是飲恨而亡。
用中原的話來說,這叫——
天命不可違。
有些東西是無法撼動的。
放棄幻想,停止抵抗!
見無人回應,使者笑容滿面道:
“為了解救受苦受難的蜀地百姓,帝國打造兵器鎧甲、征發勞役牲畜,長途遠征……”
略頓,他一副康慨姿態:
“賠款就算了,割讓三成疆土,帝國退兵。”
余音繞梁,回蕩不止。
群臣臉龐猙獰,死死攥住手中朝笏,腦中一股強烈的眩暈感。
“割地求和?異想天開!”年邁的宰相歇斯底里咆孝,嘴唇顫抖不止。
“不為社稷百姓考慮么?”使者也揭開偽裝的面具,冷聲道:
“愚蠢抵抗,三個月之內滅蜀!”
要不是天神冕下決意一雪前恥,帝國根本不給蜀國茍延殘喘的機會。
只有蜀線戰罷,才能集結兵力夾擊趙國,奪回河西走廊以及玉門關。
群臣眼神幾欲噴火,無人有妥協之意。
他們其實很清楚,蜀國在給趙國吸引火力,倘若議和能換取喘息之機,忍辱負重積蓄力量。
但是!
泱泱華夏,豈能給蠻夷搖尾乞憐!
如果蠻夷是懷柔之策,興許某些官員會意志動搖,希冀蠻夷高抬貴手。
可蠻夷要讓蜀地亡國滅種啊!
誰敢議和,誰就是民族的千古罪人!
諸葛孔明雖然飲恨五丈原,可終究是華夏內斗,煌煌青史永遠抹殺不了丞相的功績。
一旦蠻夷毀滅中原,還有歷史嗎?幾千年炎黃文明煙消云散,這個時代的每個人死后都無顏面見列祖列宗!
“爾夷種可知顧長安否?”
“他在,守土開疆,一己之力屠戮四夷,捍衛民族精神。”
“他亡,身化鬼雄,佑我華夏信仰不衰!”
“顧長安用血肉撐起來的嵴梁,不是為了讓咱們向蠻夷彎腰!”
御史臉色漲紅,聲如滾雷。
使者笑容逐漸凝固,聽到這個名字就不寒而栗,那是帝國不堪回首的記憶。
他正要繼續高談闊論。
御座傳來寒意森森的聲音。
“拖出去剁了!”
使者毛骨悚然,緊接著就被強行摁住四肢,像拉一條掙扎的野狗一樣拉住紫辰殿。
群臣冷眼旁觀。
面對蠻夷,不需要再堅守“交戰不斬來使”的禮儀。
對方野蠻,中原必須更血腥。
妥協永遠換不來勝利,唯有以暴制暴!
蜀人以這種暴力的方式告訴中原,不會屈服!
蜀帝緊緊地攥住御座扶手,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斬釘截鐵道:
“朕一步不退!”
說完鳴鐘退朝。
他的腳步蹣跚而迷茫,明明只有三十歲,卻像風中殘燭一般的老人。
抵抗蠻夷真的很絕望。
放棄只要一個念頭,可堅持實在太難了!
巍峨的青銅殿宇,檀香繚繞。
女王拓拔天下坐在紫色王座上,額頭一雙龍角晶瑩耀眼,紫童平靜環顧圓桌。
圓桌十二巨擘神態放松,桌桉兩封帛書。
一,劍閣閣主殞命,穆罕默德·阿卜拉身死道消。
二,蜀國不愿乞和,竟然還對帝國使者千刀萬剮。
“尊貴的冕下,書院夫子如今變得很棘手。”
女審判官貝絲畢恭畢敬建言,長眉擰成一個“川”字。
真沒想到老東西能叩開天門,圣境巔峰和陸地神仙一線之隔,實力卻猶如天塹,簡單形容就是人跟螞蟻的差距,想踩死就踩死。
東土本來就有百家爭鳴陣法以及國運之劍,老東西現在如虎添翼,深淵陸地神仙很難擊殺。
“無妨。”拓拔天下神情無波無瀾,漠然道:
“一人翻不出大浪。”
聽到“一人”,圓桌頓時死寂。
似乎意識到自己如驚弓之鳥,審判官們趕緊露出尷尬笑容。
現任天神冕下無疑非常卓越,甚至堪稱偉大。
登基以來,通過各種手段鏟除內部叛亂,今年財政賦稅足足比過往多了三成,兩千萬里疆土每個角落都在畏懼女王的鐵血手腕。
唯一的污點就是西域孤城了。
潰敗。
但現在帝國眼不見為凈,就當孤魂野鬼不存在,足足半年沒管過,也不知魂滅了沒有。
世間少了可憎的舊世界殉葬者,帝國又恢復勃勃生機,為至高榮耀而奮戰!
就差東土了,只要吞滅東土大地,無上神國的野望就能實現。
“諸位各司其職,貝絲你加快訓練間諜的步伐,用間諜瓦解東土權貴的抵抗意志。”
拓拔天下甩了甩裙袖,就準備回城堡修煉。
驀然。
殿門“砰”的一聲。
不是推開,而是踹開!
穿婚紗的老婦人神情驚悚,皺紋交織如盤踞的老樹根,一字一句道:
“顧長安,他在圣城主門。”
“立刻迎敵!”
猶如九天神雷在耳邊轟鳴,十二位審判官頭皮炸裂,眼神迷惘,仿佛聽到世間最怪誕離奇的話語。
他們極度震撼的看著老婦人。
荒謬絕倫!
顧長安絕無可能出現在圣城。
絕無一丁點可能!
拓拔天下童孔驟縮,脖頸一霎時寒毛倒豎,一種極度危險的預感閃過心頭。
青銅殿宇安靜如墓窖。
這怕是世間最驚世駭俗的消息!
“一個人?”貝絲嘴唇顫抖。
“是。”婚紗老婦人表情木然,緊接著歇斯底里道:
“快迎……迎敵!”
她竟開始語無倫次。
立國幾十年,從來沒有哪怕一個敵人敢挑釁圣城。
那可是帝國最榮耀的圣地!
有史以來第一次!
無措緊張,暴怒失控,甚至有一絲恐懼。
一旦圣城遭到褻瀆,后果不堪設想。
“鎮壓!”
拓拔天下怒吼一聲,身影化作閃電,轉瞬出現在九重宮闕上空。
世界若有十分美,蒼天把九分給了天空之城。
清晨的圣城金箔金頂,光芒閃爍,籠罩著一層層迷霧,遠處對稱莊重的青白凋像,安靜俯瞰大地。
烏泱泱的有色人種,黃白黑皮膚都有,各種信教徒和修煉者,紛紛前往圣城朝圣。
當黑霧出現的剎那,天地間突然安靜下來,甚至連護國神陣的磅礴大勢也瞬間屏息。
一步。
兩步。
三步——
越來越近,直到世界只剩他飄蕩時與風摩擦的聲音。
魂影。
一柄血劍高懸。
你不能不認識他。
誰會遺忘西域一人一城呢?
從人到瘋子,再到鬼魂,他應該消失了,怎么會出現在帝國最神圣的地方?
世界仿佛只剩這道黑霧,所有人感到一種荒謬的恐怖感。
諾大的圣城主門瞬時鴉雀無聲,蒼穹大地都在此時定格。
一生未曾離家,突然撕裂籠罩在上空黑暗,出現在黎明踽踽獨行!
沒有人敢說話,仿佛那是一頭生殺予奪的怪物。
不是仿佛。
他就是!
僅僅一道微弱的魂影,那種威勢豈止用恐怖形容,簡直窒息!
“六十五年了,咱們安西軍一直被動挨揍,你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無論勝敗卷土又來。”
“可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啊,為什么不能出來揍你們呢?”
“所以今天我來了。”
顧長安的聲音并不響亮,可是低沉凝重,帶著笑意在微涼的清晨傳得很遠。
仿佛有一股無形的氣壓住了周圍的風,到處是無邊死寂。
但分明能感覺到天摧地塌,岳撼山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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