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大內,趙煦立刻就被太皇太后和向太后,帶到了保慈宮的寢殿。
“六哥是怎知道衙前役的事情的?”向太后待趙煦坐下來后,就拉著他的手問道。
太皇太后也看了過來。
趙煦早有準備,他微笑著道:“兒只是將父皇曾經的教誨全部記下來了而已!”
然后他就‘興奮’的看著向太后:“母后,兒今天在兩位元老面前表現如何?”
向太后頓時就看著太皇太后,道:“娘娘,我說了吧,這定是大行皇帝的囑托,您還不信!”
太皇太后頓時吁出一口氣。
她和向太后別的不擔心,擔心的就是有人在私底下教壞了官家!
若是那樣,不僅僅危險,而且還是對她和向太后的直接挑釁!
官家,是她的孫子,向太后的兒子。
除了她們兩個,其他任何人,在沒有得到允許的情況下,擅自和官家講朝政、國事。
無論他們本意如何,都是藐視兩宮,包藏禍心。
如今,看著官家的模樣和神色。
太皇太后終于放心。
小官家才八歲,素來純孝、純良,不會騙人。
不過,為了以防萬一,太皇太后還是問道:“六哥怎記得這么清楚?”
趙煦睜著一雙孩子特有的清澈眼睛,滿臉認真的道:“此乃圣人教誨也!”
“天地之性,人為貴,人之行,莫大于孝,孝莫大于嚴父……”趙煦認認真真的背起了孝經。
然后說道:“所以,父皇叮囑之事,我不敢忘一字也!”
“早晚晨昏,皆在心中默念一遍……”
嘶……
太皇太后和向太后,都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這孩子居然是這樣的嗎?
趙煦卻繼續說道:“父皇升暇后,太母和母后的叮囑、教誨,兒同樣不敢或忘依舊熟記于心……”
說著,趙煦就認真的各背了一個,太皇太后和向太后曾對他的教誨和叮囑之事。
兩宮聽完,深感欣慰,內心再無疑問。
尤其是向太后,立刻抱住了趙煦:“好孩子!真是母后的好孩子!”
有此佳兒,更復何求?
太皇太后也無比滿意,看著趙煦的神色,充滿了贊賞。
她覺得,再也不擔心自己百年后,高家富貴沒有保證了。
有這樣一個孝順的孫子。
高氏不說與國同休吧,起碼,再富貴一百年沒有問題!
有這樣一個孝順的孫子,她百年后也必可得青史稱頌!
大宋的太任!
比起那天司馬光在她面前稱頌她是女中堯舜。
現在的太皇太后更喜歡當大宋太任!
太任撫育文王教導武王,青史之上,歷代帝后無出其右者。
想到這里,這位太皇太后就變得無比慈祥,于是她柔聲問著:“大行皇帝,果要拜太師為平章軍國重事?”
趙煦點點頭,說道:“是的,太母,父皇叮囑兒言:進拜太師為平章軍國重事,乃是為保大宋社稷長治久安之策……”
“亦是祖宗之法,大小相制也!”
“兒不懂,只能牢記于心!”
“太母、母后……”趙煦用著天真的語氣問道:“為何拜太師為平章軍國重事,就可保社稷長治久安?”
太皇太后和向太后對視了一眼。
兩人都想起了些什么。
文彥博文潞公,平章軍國重事?
文潞公已經八十歲了,早就致仕了!
大行皇帝卻叮囑六哥,要在他入朝后,將他留在朝堂,還要進拜‘平章軍國重事’。
這個官職,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大行皇帝的謀略和設置。
因為大宋過去的宰相,官方稱呼是:中書門下平章事。
現在,進拜文潞公為平章軍國重事,就是要將其地位抬到宰相之上。
可文潞公已經八十歲了。
八十歲的四朝元老,身體再健康,也絕對不可能再承擔任何政務。
身體上不可能,精神上也不具備這樣的能力。
“大小相制……”兩宮在這個時候,都明白了什么。
抬高文彥博的地位,恐怕,是為了制衡和約束……
司馬光、呂公著!
雖然兩宮沒有說話,但都從對方眼睛中讀出了這兩個名字。
為何?
因為,司馬光、呂公著,是大行皇帝點名的少主師保。
必然入朝為宰執,輔佐少主執政。
可這兩個人萬一胡鬧,甚至做出些憑持威靈,竊弄權柄的事情怎么辦?
文彥博的作用就在這里了。
四朝元老坐鎮,就是制衡他們的。
不獨如此!
文彥博不僅僅可以制衡、壓制司馬光、呂公著,同樣可以壓制、制衡如今朝中新黨大臣。
這樣一想,兩宮的思路就完全被打開了。
也都察覺到了大行皇帝這一手安排的微妙之處。
往后,只要有什么事情,兩宮覺得棘手了,不好處置了,或者朝堂上的宰執做事有了問題,兩宮不好直接斥責了。
好辦!
老臣出馬,四朝元老入殿,當殿斥責。
無論司馬光、呂公著,還是蔡確、章惇、李清臣……
在文彥博的訓斥面前,他們只能低頭認錯。
不僅僅是因為文彥博的地位身份資歷。
也因為,文彥博背后站著的是兩宮。
太皇太后和向太后越想,越琢磨,就越覺得大行皇帝這個安排,實在是太貼心,也實在是太合適不過了。
像文彥博這樣的四朝元老,就該如此使用!
趙煦此時腦海中回憶起了在現代時,他的老師在和他一起研究元祐時代的文獻,談到了司馬光舉薦文彥博入朝,擔任高于宰相之上的平章軍國重事一職時,那位研究了一輩子宋史的老教授說的話。
“司馬光舉薦文彥博入朝為平章軍國重事……肯定不是司馬光能想出來的辦法!”
“只能是呂公著這樣老于政務之人的安排!”
“也是一筆元祐初年,最漂亮的政治交易!”
“為什么?”
“因為文彥博,其實和司馬光,從來都尿不到一個壺里去……”
“不然富韓公死后,耆英會就不會停辦那么多年!”
“現在,司馬光舉薦文彥博重新入朝,擔任平章軍國重事,地位在宰相之上……可文彥博當時已經八十歲了,史書上說他在這個時候,每天都需要禪坐、冥想……甚至開始需要人攙扶……所以文彥博幾乎不可能阻礙司馬光的施政!”
“反倒是可以得到文彥博的背書,成為整個舊黨事實上的領袖和絕對核心!”
“更能進一步贏得宣仁太后的信任!”
回憶著這些,趙煦就知道。
他已經打斷了關鍵的銜接。
沒有文彥博的背書,司馬光的光環就要黯淡許多。
最妙的是……適才在殿中趙煦已經通過語言暗示了文彥博和韓絳。
其實,免役法是你們二位首倡發動,然后由大行皇帝實施的。
所以,對文彥博來說,最大的心理障礙,已經沒有了。
王安石免役法不行!
文彥博韓絳先帝免役法可以!
只是換個名字而已,多大的事情?
趙煦相信,即使是江寧的王安石知道了,也不會有反對的意見。
存名失政,名政皆亡,存政失名,名政皆存。
思路只要打開,就會知道,這個世界上,多的是變通的辦法。
現在,趙煦開始期待,司馬光回京后,面對韓絳和文彥博免役法的展開時,會如何應對?
是堅持到底,誓與惡法作斗爭?
還是退一步海闊天空,當做沒有這個事情?
文彥博和韓絳步出內東門。
兩位元老,相對看了一眼。
最終還是韓絳服軟了。
畢竟,是他要上臺執政,而不是文彥博文寬夫上臺執政!
有求于人,就得低頭,這是韓絳幾十年為官的智慧和經驗。
于是,韓絳拱手拜道:“太師不愧是四朝元老,簡在四代官家圣心之中!”
“大行皇帝,對太師的安排和看重,實在是叫某拜服!”
“方才殿中,少主待太師,幾如成王待周公一般,也是叫某艷羨不已!”
“來日,某八十歲之時,若能如太師一般,死可含笑也!”
文彥博捋了捋發白的胡須,終于道:“子華言重了,老夫不過是年紀大,少主和大行皇帝敬重老臣而已……”
“倒是子華當年,首倡鄉戶五則法,仁廟亦以為善!”
“治平中,又首先在大行皇帝御前,倡議變動役法,以助役錢活民……”
“將來青史之上,必有子華一筆!”
卻是完全將殿中他對韓絳的指責,統統忘掉了。
而這在大宋官場之上,乃是常態!
真要糾結那些在朝堂上的攻擊和互相扣的帽子。
那就別活了!
當年富韓公,還當殿指責過其泰山晏元獻公老邁昏聵,誤國誤民!
但下了朝堂,富韓公還不是帶著妻子,登門探望。
兩家人都沒把這個當回事。
韓絳自然是聞弦歌而知雅意。
立刻拱手拜道:“不敢,某舊年不過是竟習太師故智而已……”
“就連大行皇帝不也曾教導少主:免役法諸多條例,實乃太師舊年故智之中擇取……”
文彥博的老臉,一下子就變得紅潤起來。
“大行皇帝實在是繆贊、繆贊了……”文彥博嘆道:“老夫舊年,也不過是拾人牙慧,引韓忠獻公之故智而用罷了!”
韓絳一聽文彥博的話,馬上秒懂,也跟著道:“是啊……是啊,韓忠獻才是首倡役法變動之人!”
死人,是不會再來爭奪主導權的。
死人也不會影響他們青史留名,更不會影響他們的政績。
注:其實我個人感覺和觀察啊,在熙寧初年的文彥博,很可能是神宗故意讓他在朝堂上當王安石的反對派的。
因為太刻意了!
這也符合趙官家們慣用的政治手腕,大小相制,異論相攪。
只是文彥博自己入戲太深,回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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