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傍晚時分,兩宮擁著趙煦,駕臨內東門下小殿召見了兩位翰林學士。
口授了旨意。
于是,第二日丁卯(初四)。
兩道宣麻制書,從宮中降出。
銀青光祿大夫、西太一宮使、知河南府韓絳,落西太一宮使,進拜尚書右仆射、中書侍郎,進封康國公,加封食邑一千戶,食實封四百戶,寄祿官自銀青光祿大夫,升任金紫光祿大夫。
致仕前宰相、守太師、潞國公文彥博,落致仕,進拜平章軍國重事,守太師,加食邑一千戶,食實封四百戶,寄祿官恢復為紫金光祿大夫。
同時,還有一道起復詔書,同日頒布。
責授筠州團練副使,隨州安置沈括起復為提舉專一制造軍器局,彌英閣講書,寄祿官恢復為從六品朝請大夫。
比起被責授前的中大夫,降了三級。
同日,距離汴京一千多里外的浩浩長江航道中。
一艘烏篷船,在這浩浩江水中,飄搖著向前。
蘇軾布衣常服,坐在船頭,望著浩浩江水,也回望著身后漸漸遠去的山川。
心頭百感交集。
他的妾室王朝云,來到他跟前,問道:“郎君不舍張公?”
蘇軾點點頭。
去年七年正月,他五年黃州團練副使責授期滿,大行皇帝親發手詔,準許他離開黃州,前往條件更好距離汴京也比較近的汝州居住。
雖依然是責貶,但人身自由已經得到了部分恢復。
不再限制訪友,也不再限制書信往來。
于是,蘇軾利用這段時間,去看望了自己的弟弟。
那個在烏臺詩案里,拿著自己的官職差遣,給他抵罪的蘇轍。
然后來到了江寧,拜謝了烏臺詩案中打破隱居的沉默,出手為他求情的王安石。
出乎蘇軾的意料,王安石對他這個曾經的政敵的來訪非常歡迎,不僅僅帶著蘇軾參觀了他親手種在半山園中的花草,還請他到保寧禪院中飲茶、參禪,兩人討論佛道,品評天下詩文,竟有幾分知己的味道。
王安石甚至盛情邀請蘇軾在江寧住下。
還說汴京那邊他可以去打招呼,蘇軾非常感動,奈何囊中羞澀,根本買不起江寧的田宅,只能作罷。
離開江寧,蘇軾又受到朋友邀請,前往真州。
也是在真州的時候,他得到一個消息,與他同科的常州友人蔣之奇已經替他在常州買好了田宅,邀請他去常州居住。
對常州,蘇軾非常喜歡。
于是欣然答允,便在去年七月,抵達常州,在當地住了一個月,他越來越享受在常州的生活。
便在常州寫了一封上書,請求汴京批準他在常州終老。
可惜,那封上書遞了上去后石沉大海。
汴京的天子,有沒有收到都不知道。
無奈之下,蘇軾只能硬著頭皮北上,在當年十月抵達泗州。
在大宋南都應天府隱居的元老張方平聽到蘇軾來了,馬上派人將蘇軾請到他家中做客。
然后又幫蘇軾,給汴京上了第二份乞居常州的上書。
這一次,元老出手,蘇軾的上書終于到了君前。
大行皇帝御筆親批:可!
蘇軾收到大行皇帝的回復時,已經是元豐八年的正月。
張方平將蘇軾在應天府留到了三月初。
也就是大行皇帝駕崩的消息傳到應天府的時候,聞得天子晏駕,張方平立刻動身準備入京赴闕。
蘇軾則只能遵守大行皇帝的詔命,帶著全家老少,啟程南下。
如今,已是在長江航道上,漂泊了將近十幾天。
常州碼頭,已然在望!
蘇軾站起來,輕輕摟住愛妾的肩膀,說道:“此番,到了常州,我們一家人就在常州城里種花種菜,閑時吟詩,興起作樂,豈不快哉?!”
王朝云看著自己的夫君。
雖然,他已經四十二歲,但依舊和當年相遇時一樣,充滿了魅力。
此時,一直在船艙中教著孩子們讀書的蘇軾妻子王閏之聽到動靜也走了出來。
她看著遠方河道上,出現的熟悉的常州景觀,也開心起來:“郎君常州到了呀!”
“是啊!”蘇軾回頭微笑著:“我們到了,不必再漂泊了!”
船緩緩靠岸。
蘇軾一家上下二十余口,都從船艙里走出來。
碼頭上,那些熟悉的身影,都已經出現。
領頭的是蘇軾當年的同科好友兼迷弟,常州人蔣之奇。
遠遠的,蘇軾就聽到了蔣之奇熟悉的吳語:“子瞻!子瞻!”
“恭喜啊!”
“前日天使來到常州,帶來了起復子瞻的詔書!”
“天子圣恩,已起復子瞻朝奉郎,知登州,命子瞻入京赴闕!”
蘇軾的嘴巴,頓時張的大大的。
起復?這就起復了?
朝奉郎?
蘇軾貶謫黃州五年,但元豐官制改革,他是記得清清楚楚的。
朝奉郎是元豐寄祿官中朝官的第十五級,相當于過去文散官的左右司諫或者后行員外郎。
而在蘇軾身后,他的妻子王閏之,愛妾王朝云臉上的笑容都已經凝固。
不是說好的,從此定居常州,養花種草,閑時吟詩,興起作樂嗎?
不是說好了,不再漂泊嗎?
可,無論是王閏之還是王朝云,看到蘇軾臉上在短暫之后泛起的亢奮和那重新振奮而來的精神時。
她們就知道。
男人志在四方!
她們也明白,自己的丈夫,不屬于田園。
他胸懷天下,心有丘壑!
他有他的遠大志向和抱負!
人的悲歡,并不總是相同。
距離常州八百余里之外,京西北路的潁州城內(今安徽阜陽)。
昔日汴京城的風流人物,大宋勛貴之后,曾經的駙馬都尉、如今的責授右監門衛將軍王詵王晉卿披頭散發的在院子里,仰望著頭頂的藍天白云。
“郎君……郎君……”
門外,熟悉的汴京口音在低低的徘徊著:“汴京又有客來了……”
王詵就像聽到了追魂索命的魔音一樣,立刻大叫起來:“叫他們滾!叫他們滾!我不見!我不見!”
不到十天,汴京城就已經來了三波人了。
都是他家里或者和他家有姻親關系的故舊。
每一批人都是披麻戴孝而來的。
王詵最初還以為是家里有長輩或者親戚去世了,還暗自竊喜,說不定可以趁機回汴京,繼續瀟灑度日。
哪知道,從第一批人開始。
那些人見了他就哭,哭著哭著,就干嚎起來。
門外甚至傳來了喪樂吹吹打打。
然后那些人就當著他的面,對他磕起頭來,一邊磕頭一邊哭著拜道:“皇宋故駙馬都尉、故右監門衛將軍王公諱詵,魂兮歸來!魂兮歸來!”
甚至還有一個王詵侄子,扮作孝子的樣子,拿著竹杖在他面前走來走去,總是盯著他。
王詵這才如夢初醒。
那些人不是來報喪的,是來給他送喪的。
送他上路,讓他自己主動去死。
而原因,王詵也很快知道了。
汴京的皇帝駕崩了!
新登位的新君,雖然才八歲,但卻牢牢記住了他這個將其親姑姑害死的仇人。
少主雖然仁孝在聽說了他王詵當年的豐功偉績后,不忍加罪。
只說要當庭打他王詵屁股給太母出氣,給姑姑報仇。
可隨后一句充滿了童真的‘朕以后都不給王詵賞賜,也不給他升官,讓他知道錯誤!’。
卻嚇壞了王家上下,也嚇壞了所有和王家關系親密的人!
少主可以童言無忌。
但當臣子的卻不能等閑視之!
因為少主會長大,長大的少主,若是一直記恨著王詵,連帶著記恨整個王家,乃至于恨屋及烏,對和王家關系親密的人也一并打擊報復。
這誰受得了?
旁的不提,天子只消暗示主持磨勘的大臣,故意刁難一二。
王家子孫和王家親戚們,這輩子都休想升官!
哪怕是現在太皇太后、皇太后的態度也足夠讓王家人清醒。
尤其是十幾日前,太皇太后加恩,起復了蘇軾蘇子瞻。
王家人用盡關系,托了大內大貂鐺在太皇太后面前求情。
結果?
皇太后一句:娘娘不可令官家言而無信。
一切無疾而終。
所以,一批又一批的人,從汴京來到這潁州,來到這個王詵在潁州城安置居住的院子里。
披麻戴孝,哭喪干嚎。
就盼著王詵能為了家族主動犧牲自己。
只要他王詵能夠在現在去死。
那么,王家人就可以將他王詵包裝利用起來。
用他的命,去皇室那里賣個忠直的價錢。
可是……
王詵扭頭看向門外,怒吼著:“我說了我不見!”
憑什么要拿他的命,去換別人富貴?
要換你們換!
我王詵絕不會為了你們而死!
門外,傳來一聲嘆息。
“郎君,胳膊是拗不過大腿的……”
王詵才不管這些!
他還年輕,他還沒有玩夠,他還沒有享受夠這個世界的美好和歡樂。
他就不信,他不主動自殺,還有誰敢冒天下忌諱殺他?
他可不僅僅是駙馬,還是國朝知名的風流人物,大畫家!
好友知己遍天下!
門外的人,悠悠嘆息一聲:“郎君,您難道沒有夢見過越國大長公主嗎?”
“老仆等近日來,可是時常夢見公主英魂入夢索命……”
“什么意思?”王詵聽出了一些不對勁的味道。
“沒什么……”門外的人說道:“冥冥鬼神,似無也有……”
是日夜半。
右監門衛將軍潁州安置王詵,暴斃!
死前,傳說其在房中披頭散發,跪地大呼:饒命!饒命!我知錯矣!我知錯矣……
據說,連同其陪伴居住的妾室婢女四人,也一同死去。
而這些人據說就是當年,在公主重病時曾羞辱甚至責罵過公主的人。
死后,王家人因為害怕,將他們的尸體,就近送到了附近寺廟火化,然后匆匆葬在當地寺廟。
連帶回太原祖墳下葬也不敢!
注:本日兩宣麻,我稍候貼上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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