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官出行,依照龍庭律例,可以享用儀仗輿衛。
分別有乘車坐轎,鳴鑼擊鼓,灑水凈街之權。
六戶中人,倘若沖撞道官的車駕,要被論罪。
輕則杖責三十,重則流放鄉野。
這也是義海郡十三行的高門長房,個個過著錦衣玉食的大好日子。
卻仍舊心心念念想進道院,當上生員,求取童子箓的根本原因。
大富哪能比得了大貴,財力又怎么蓋得過權勢。
像沖虛子這種宰治一郡之地,統轄各鄉的“土皇帝”。
儀仗可設四面青旗、青扇,一頂杏黃傘。
八個力士持銅棍,獸劍,以及回避、肅靜木牌。
就連乘坐的轎子、車駕,龍庭也有相應規范。
比如,府城道官轎頂用銀,車蓋、幃帳用皂,而郡城道官只能用錫。
從各方面展現三籍六戶的待遇差別。
沖虛子這一回是游方,故而并未興師動眾。
更沒穿那身代表身份,以銀線刺繡,繪有日月星三光的道官朝服。
只著一襲直領大襟的素色道袍,松紋木簪定住如霜鶴發,配合身后唇紅齒白的捧劍小道童,氣質頗為出塵。
碼頭上專門宰外地肥羊的潑皮無賴,很有眼力勁,看出老道的厲害。
默默地退避三舍,并做起驅散閑雜,維持秩序的活兒。
將那些討飯的乞丐,落難的災民,賣兒賣女的貧苦人,全部轟走。
“大哥,為啥要這樣干?”
“你懂什么,貴人心善,見不得疾苦。”
潑皮頭領教育小弟:
“義海郡承平許久,托道官老爺的福,年年風調雨順,哪能有吃不起飯的乞丐、災民。”
小弟恍然大悟,還是大哥想得通透。
“咱們靠在排幫手底下混飯吃,漕運那么大的買賣,咱們撿點殘羹冷炙填飽肚子。”
潑皮頭領縮在角落,雙手抱胸:
“所以,不能讓衙門的老爺,覺得排幫沒干正事兒,讓底下百姓過得太差。”
一眾小弟立刻會意,平常排幫的管事過來,他們也要做出盡心盡力的賣力樣子。
好讓上頭的那些人曉得,沒有白養一幫兄弟。
同樣的道理!
“以后啊,你們幾個做事,眼珠子擦亮些,外鄉人頭回進城,多半沒見過世面,看啥都覺得新奇。”
潑皮頭領傳授經驗,目光四處掃射,忽地落在下船的一對兄弟身上。
“喏,他們就是很標準的肥羊。穿著不俗,但只有兩人,不帶家丁隨從,小的那個,東張西望,鄉下人也似;大的那位,也是生面孔……待會兒,小六子態度殷勤些,上前打探,摸摸底。”
小弟問道:
“大哥,依舊按老規矩辦么?”
潑皮頭領點點頭:
“照舊。尋親的,先幫他們找客棧落腳,引到城東的悅來樓,咱們能拿賞錢。
游玩的,看好不好女色,是青樓常客,帶給銀鉤坊的桑媽媽,若是雛鳥,卻又有心思,抹不開臉直接提,嘿嘿,找兩個入眼的侍候下。
確定沒啥背景,老五你扮哥哥,老三你做丈夫,做戲逼真,訛百兩銀子不在話下。
有身份,咱們就偃旗息鼓,權當陪著耍了。”
被喚作小六子的少年,十五六歲,瞧著機靈,笑起來的時候,格外給人好感。
“大哥,金樓的烏老二找過我,說是咱們以后做肥羊的買賣,可以帶到他那里,能給半成的分紅。”
潑皮頭領眉頭一皺,眼神刺向小六子:
“你答應了?”
后者心里一顫,猛搖腦袋:
“沒呢,我一直都聽大哥的話,大哥你不松口,我哪能答應,”
潑皮頭領松口氣,語氣放緩:
“金樓是讓人傾家蕩產的魔窟,咱們千萬別挨邊。
他們宰人太狠,伱若不是十三行的高門,非要放干凈血才肯罷休,你我折騰不起,也背不住這種業債。”
老五嘻嘻一笑:
“大哥,你啥時候信佛的?還講因果報應這套。”
潑皮頭領冷哼道:
“俗話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咱們不干正行,豈能每回都運氣好,將肥羊蒙的團團轉。
不跟烏老二合伙坑人,那是求個心安,即便踢到鐵板,撞到硬茬子,下跪作揖裝孫子,賠錢認錯喊爺爺,總歸留條命。
你次次把肥羊帶去賭,真鬧出禍事,人家不敢砸了金樓,還不敢殺你們幾個賤戶?”
一眾小弟心頭凜然,對于大哥越發欽佩,難怪占得住碼頭這種風云地。
“大哥,看我的本事!”
小六子當即昂首挺胸,大步朝著已經下船的兩只“肥羊”走去。
他外面裹著破皮襖,雙手插在袖子里,盡管穿著寒酸,倒也捯飭潔凈,不至于惹人討厭。
“阿兄,好多鋪子,好多小販,好多人……”
白明兩眼亮晶晶,平時巡視魚檔,故意板起來的小臉,這時候才露出符合年紀的雀躍歡快。
怒云江之寬闊,遠勝于黑水河,乃是整個府城、乃至于龍庭的漕運要道。
一艘艘滿載鹽、鐵、茶、糧的綱船來往不絕,千舳萬舸,宛若長龍,由纖夫牽拉停泊入岸。
之前白明趴在船首,遠遠看到足以容納數輛馬車并駕齊驅的大道兩旁,茶館、飯鋪、酒樓、藥行,一家連著一家,門頭氣派,店面明凈,彰顯旺盛的人氣。
當然,最吸引他的,還是沿街叫賣的各色吃食,只聽到的那些,便有“蒸餅”、“醪糟”、“燒麥”、“湯飯”……
“這就是郡城啊。”
白明腳步輕盈,跟在阿兄的后頭,看啥都覺得新奇,好像小時候被爹娘帶著,第一次逛黑河縣的廟會。
“的確繁華。”
白啟側耳聆聽爭相涌來的紛雜聲音,腦海內勾勒出攤販、車馬、伙計、力工的模糊形象,好似鋪開一幅長卷。
“尋個落腳住宿的地兒,填飽肚子,晚些時候再登門何家。
我這個寧海禪的徒弟,吃十三行的流水席,怎么想都有些古怪。”
他略微轉過身,敲了敲阿弟的腦袋:
“早知道你暈船這么厲害,就不帶你了,差點把膽汁都吐出來,何必受這個苦……”
白明癟著嘴巴,臉色有些泛白,卻不覺得后悔。
他也沒想到,自個兒作為黑河縣第一打漁好手白七郎的弟弟,居然會暈船。
傳出去忒丟人!
“罷了,大不了以后坐馬車。萬一……你以后要是當上道官老爺,興許還能御劍!
暈船算什么,只要不恐高就成!”
白啟轉而安慰阿弟,碼頭這種地方,就近必然有牙行,負責租賃馬車、騾車,或者提供打尖住宿等業務。
他正準備搜尋,就看到手腳伶俐的小六子湊過來:
“兩位小爺,頭回來吧?”
白啟瞇起眼睛,心意把的眼識、耳識打開,略微有些意外。
一個碼頭討生活的小廝,居然都練過幾招把式?
已是拿捏氣血,淬煉勁力的層次。
回想當初,黑河縣東市的漁霸楊泉,也就剛跨過這一步。
“外鄉人,訪友的。”
白啟并未感受強烈的惡意,也就順著話茬往下接。
“兩位小爺,你們叫我小六子就成,咱在排幫混飯吃,你們可曉得排幫?
義海郡的洪大龍頭,乃鼎鼎有名的頂尖人物,放眼天水府,都是首屈一指!”
小六子豎起大拇指,語氣親近又熨帖。
“排幫大龍頭的名頭,誰不知道。
小兄弟,你有什么指教嗎?”
白啟淡淡問道。
憑借上輩子養成的敏銳直覺,他從這小廝身上嗅到熟悉的味道。
拿威風八面的大人物,不動聲色地抬舉自己。
此乃撈偏門行當常用的招數。
“一下船就被當成肥羊盯住了,義海郡可真是民風淳樸。”
白啟頓覺有趣,低頭瞧了一眼自己,再看看阿弟白明。
還真別說,這年頭穿著不俗,又不帶隨從、仆役,下船也沒見著車馬迎接。
確實挺符合“肥羊”標準。
“指教不敢,咱也沒別的事兒,就瞧著兩位小爺氣度不凡,又不像本地的,過來打個招呼。
我在碼頭說話還算好使,對義海郡也挺熟悉,兩位小爺若有什么用得著的地方,大可以知會一聲。”
小六子果然是機靈人,這種自吹自擂的說辭,從他嘴里講出來,偏生有種親近。
“哦,小兄弟門路這么廣?”
白啟笑了一下,輕輕抬起下巴,望向百步外的老道士和小道童:
“瞧見那口劍沒有?我挺喜歡的,你能不能弄來?”
小六子愣住,旋即訕訕道:
“小爺您可真會說笑,我做的都是正經勾當,小偷小摸哪能干。”
白啟神色一斂,正色道:
“我本以為踩得住碼頭這種風云地,小兄弟應該有些本事,有些膽魄。
闖蕩江湖,出門在外,身份是自己給的,但名頭也要自己掙。
我有個師弟,當年在……嗯,京城做買賣,便是如此。
逮著人就問,要不要好馬,然后引到馬市,問他喜歡哪一匹。
相中了,直接動手,不隔夜就送上門。”
小六子聽得發愣,竟敢打販馬客商的主意?
而且,這只肥羊的江湖氣,怎么比大哥還足?
發怔之際,有個略微駝背的老者走到面前。
對方只是冷冷斜睨一眼,他渾身就像過電一樣,蕩起酥酥麻麻的細微刺痛,瞬間失去力氣。
“義海郡城的碼頭上魚龍混雜,什么阿貓阿狗都有,少爺他怕有些人不長眼,觸白爺您的霉頭,專程讓我在這里候著。”
羊伯畢恭畢敬,對著白啟說道。
他抬眼甫一打量,心下驚訝,才多久不見,這位黑河縣的白七爺那股精氣神的勁兒,似乎更深了。
儼然武功又有突破。
尤其是雙目,好像蘊著瑩潤神華,有種水晶般的透亮,讓人一見就感覺非同凡俗。
“何兄有心了。他送的喪貼,我都還沒來得及回信兒,讓你整日守在碼頭,委實麻煩了。”
白啟逗完小六子,收起輕佻笑意,跟何敬豐身邊的老奴道:
“我這一趟除了吊唁,可能還有其他的事兒。
何兄家中遭逢大難,他必然也忙得焦頭爛額,脫不開身。
所以我想著不過多打擾,只帶著阿弟一人,避免招惹太多注意。”
“老奴聽少爺說過,通文館雖在黑河縣,師門的香火卻在義海郡。
白爺你大老遠趕過來,認一認路,上一上香,也是應該。”
羊伯回到郡城之后,從大夫人那里得知不少關于通文館的相關事跡。
一座十年前還名不見經傳的小門小戶,堪堪傳了三代人而已,竟然藏著兩尊四練宗師。
簡直難以置信!
“至于擔心弄出動靜……白爺您想得周全,不過我們何家是義海郡十三行之一,同樣的高門,不會懼怕哪家主動挑事兒。
您大可以放心,踏進義海郡,誰若尋您的晦氣,便是踩何家的臉面。”
羊伯人老成精,如何能不清楚白啟的話中意思。
身為寧海禪的親傳徒弟,他名聲大得很。
十三行,亦或者其他四家的孤魂野鬼。
其中不少人都在期待,白啟踏過怒云江,進到義海郡的那天。
寧海禪十年前立誓不再進城,把通文館搬到黑河縣,再未公然出現在眾人的視野。
許多過往的恩怨,也就被壓在那塊“義海藏龍”的金字黑匾底下。
白啟的現身,對于一部分仍舊惦記著殺父、破家、滅族之仇的對頭來說,無疑是把那些舊債重新翻出來。
讓他們再一次,清晰地回憶起十年前的那場暴雨,以及傾盡怒云江之水,也洗刷不干凈的血腥氣。
“放心,我跟師父一樣的性子,儒雅隨和,與人為善。
看在何兄的面子上,只要不是存心找死,我都愿意先放他們一馬。”
白啟豎起一根手指,讓羊伯緊繃的心弦驟然一松,盡管方才放出豪言,可十三行里頭,未必個個都跟何家一樣識時務。
當爹的死兒子,做妻子的沒丈夫……這種關乎自身的血仇,哪能說忘就忘。
“少爺安排了合適的住處,車馬就在前面。”
羊伯彎腰躬身,伸手請道。
“有勞了。”
白啟頷首。
何敬豐辦事確實周到,省得自個兒費心了。
從頭到尾,羊伯也沒正眼瞧過小六子,這種義海郡城討生活的小嘍啰,何家一根手指就能捏死大片。
可未等他在前面走出兩步,一個勁裝利落,神化內斂的高大青年攔住去路,他雙手呈遞燙金帖子:
“我家師父,有請白七郎過府一敘。”
羊伯眼皮一垂,目光掃過帖子。
落款名姓,陳行。
但他的帖子,還沒落到白啟的手上,唇紅齒白的小道童捧劍而來,一板一眼道:
“我家觀主,也要請這兩位……小哥。”
這下,旁邊的羊伯與愣在那里的小六子,露出一模一樣的呆怔神情。
啥情況?
都未真正入城。
便被三幫人連著請了。
何家的何敬豐,武行的陳行,以及……不曉得哪座道觀。
羊伯回身望去,暗暗嘆道:
“這位白七爺的面子,當真大到沒邊,只希望別再來個十三行哪一家的鴻門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