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勁。
安蘇的精神世界從未如此混亂、碎裂、顛倒過,也從未如此興奮、旺盛、繁華過。
自他靈魂晉升到圣人以來,自他沐浴過生命長河的河水之后,安蘇的精神世界里唯有一片灰白色的寂寥天幕。
既非夜晚又非黎明,那是白天和黑夜的過渡色域,所有的火焰、所有的生命都掩蓋在了那灰白色的天幕中,直到今日被泰瑞撕開裂縫。
于是那些火與焰便傾泄了下來,黃金的巨大權柄已經被星火融化,天幕被藏青余火熏染成黛藍,層層疊疊的云靄重成千萬層的大山,隨著星辰的火焰匯入大地,那原本寂寥的世界便沸騰了,痛苦、混亂、生命,三母神的視線降臨在這片精神曠野之中。
安蘇想起了那個夢——他所做的第二個啟示夢,在那場夢中,安蘇并非餐桌上的食糧,他成為了盛大宴會的一席,與眾多的星辰一起將世界給分食。
借現世儀典廳的大賜福儀式,在精神世界里招徠邪神,只有瘋子才會這般做。
凡人不可直視神明,更遑論密教之神。
只是在現實世界里,凡人若是窺視神明一眼,精神與肉體都將畸變墮落,理智迅速歸零,更何況,安蘇還是在他的精神世界里呼喚的密教之神!這是徹徹底底的引狼入室!
還是三個!
瘋子!
泰瑞皇子的靈魂亦附上一層又一層的焦炭,他眼眸中的燦金輝光已經被星火燒灼殆盡,他死寂的眸子空洞地注視著那少年,后者并沒有畸變墮落,后者的眼眸深處唯有明確的意志,既瘋狂又理智,既虔誠又褻瀆,仿若他的理智已經超脫了三母神的注視。
經歷過兩萬一千六百次的奈落后,那少年已有踏上盛宴的請柬——
于是泰瑞皇子便感受到了靈魂本源上的恐懼,他現在知道了,他是在面對一只非人的異常。
但他已經逃不掉了。
他現在知道了,自己的意識已經落入了眾神的餐盤。
唯有匍匐——
焦黑腐朽的靈魂匍匐于地,簌簌然的冷風穿過泛黃的骨骸,將融化的骨髓與脊梁揚成點點粒粒的灰燼。
“我是.皇子第一順位皇子”
那意識的殘影焦骸斷斷續續地道,他低垂著皇族的高貴頭顱,“你不能”
“我出事了.帝國會大亂的。”
“會死.更多的.人。”
“你也不能幸免。”
泰瑞皇子作為第一順位繼承人,若是在這個時間點出事還是在光輝教廷的儀典廳里發生意外,必將拉開最混亂的序幕、
各個黨派互相內斗爭伐王冠,皇族外戚親眷各自擁立,黑暗之子矛盾加劇,邊境矛盾教廷紛爭,再加上阿瓦德帝國的威脅,會死很多人,很多很多的人,人類的帝國甚至會走向衰亡。
不能摧毀泰瑞。絕對不能摧毀泰瑞皇子的精神。
他的身份牽扯了太多。
但凡是顧全大局,頭腦清醒的光輝圣徒,都不會這么做。
皇子的靈魂已經匍匐,這等尊貴之人都已經認錯了,對于一個詛咒之子而言,這早就已經足夠了,如此尊榮如此尊貴的皇子都垂下了他高貴的頭顱,還有什么不能滿足呢?
可匍匐尚不能償還,唯有血才能償還血,唯有命才能償還命,唯有跪拜才能償還跪拜,唯有一個王朝的覆滅才能償還一場時代的屠殺。
“您說的對。”
“可死再多的人.”
安蘇緩步走到了他的面前,儀式權杖在大地上拖曳出碎火般的漣漪,他矗立在皇權的上方,投下巨大的陰影,藏青色的眸光緊緊地逼視著泰瑞褪色的瞳孔,那少年笑著道:
“跟我這邪惡的詛咒之子,有什么關系?”
“我即詛咒也。”
安蘇撿拾起泰瑞皇子融化在地上的黃金權杖,星火卷在了那權柄之上,他將黃金權杖高高揚起,伴隨著破空聲,便向著皇族的高貴頭顱敲去,黃金色的頭顱爆炸開來,破碎的頭蓋骨飛舞空中宛若翩躚蝴蝶,燦金的血液和純白的腦髓潑墨起油畫,四散的骨屑恰似一場紛紛擾擾的陽春白雪——
“不懂秩序。“
少年清澈的聲音隨著星火揚在空中,他將皇族的尸骸踩到在地,深黑色的長靴將骸骨碾入塵土里,又猛地抬起,狠狠地踐踏而下,無數的雪白骨屑揚起,那場雪下得越發大了。
“這些日子里,我一直在尋找法洛爾那毀滅的原因,試圖避免那個注定的命運.”
“是因為天上掉下來的星星,是因為潛伏于帝都的密教徒,是因為、阿瓦德帝國,亦或是最神秘詭譎的混亂主教.我真的找了很久很久,但現在您讓我明白了,您讓我想起來了,這些都不是。”
少年搖了搖頭,“我錯了。”
安蘇將殘存的星火盡數灌入那無首的尸骸中,火光映著他那藏青色的瞳孔,他露出清爽的笑意——
“我才是你們毀滅的原因。”
這個世界,只能映照出藏青色的眼眸,以及那滿山遍野的星火!
燒,燒,唯有燒。
“我才是應許的命運。”
安蘇撕開了泰瑞意識殘影的軀殼,亦撕開了皇子精神世界的大門,鮮血四濺,肢體橫飛,他癲狂卻又清醒,長靴踩碎踐踏碾入塵土,將皇權的尸骸踩入土中,再手中將皇權的權杖插入它的脊椎,將其釘入慘白的大地,將黃金權杖化作它們最華貴的墓碑。那少年露出了清爽的笑意,
“他們都不是!”
星火將泰瑞的意識殘影給焚燒殆盡,可那些火卻并沒有停息,而是順著倒灌進泰瑞皇子的精神世界中,攻守只在瞬間便是易型。安蘇的意志踏入了皇子的世界,那是一片燦金色的、輝煌無暇的黃金國度,金煌而華貴的金鳶花滿山遍野,虛幻的貴族行走其間,那般的高貴圣潔而美麗。
既然金色的花開滿了世界,那便滿城盡帶黃金甲!
與之一同進入黃金國度的,是混亂、生命、痛苦的目光,混亂的母神將黃金變作銅鐵,生命的母神將貴族化作牲畜,痛苦的母神將尸骸灑滿大地!
三支柱只是剛降臨到泰瑞皇子的靈魂深處,他的精神世界便發生了畸變,便開始了墮落,便邁向了瘋狂——腐敗的精神土壤里再也產不出黃金,流著膿水的豬羊穿著華貴的燕尾服,大聲叫嚷,滿山的尸骸發出墨綠色的惡臭,而那金鳶的花朵在這尸山血海中開得越發璀璨。
祂們享受著這場啃食半神靈魂的盛宴。可安蘇這次絕不是看客,亦不是食糧,他亦是盛宴分食的食客。
看哪,我今日立你在列邦列國之上,為要施行拔出,拆毀,毀壞,傾覆,又要建立,種植
那三支柱的癲狂低吟回響于耳畔,圣階的贊歌自高天之上回響。
他踏入黃金的國度,將殘存的星火潑灑進所有的銅鐵城邦,焚燒進所有的貴族牲畜,拔出,毀壞,傾覆,將半神的一切吞噬進星火之中,最后,讓那點點的星火,將這世界燎原!
將一切神圣的都給傾覆,將一切光榮的都給褻瀆,再種植混亂、生命、痛苦!
安蘇注視著泰瑞.米爾頓,他露出了平靜的微笑。
靈魂與軀殼本是一體,精神的畸變便會導致軀殼的畸變,安蘇引三母神的注視進入泰瑞皇子靈魂深處,便是為了如此,這才是他真正目的,最后一塊拼圖,將所有的世俗常規都給顛覆,然后建立!
皇子冕下,便帶著您那輝煌的皇權,
便請您以您最憎惡、最摒棄、最鄙夷的卑劣模樣存活、廝殺、掙扎,
最后,
便以這最丑陋姿態死去吧。
以詛咒償還黑暗,以匍匐償還跪拜。
在此時此刻,安蘇靈魂那褻瀆的狂笑,達到了最巔峰!
“安蘇.莫寧斯塔!!”
泰瑞皇子發出最凄楚,最尖銳,最憎惡的嘯叫,這是他最后的話語了。
靈魂的時間漫長,但現實的時間只是彈指一剎那,儀典廳的大貴族們驀地爆發出驚呼的浪潮,他們全都惶恐地向后退去,這些見多識廣的貴人們,這輩子都沒有見過此等驚悚而可怖的場面。
那高貴雍容的泰瑞冕下,在爆發出那猶如動物般的怨毒叫喊后,全身都開始了混亂的痙攣,他的所有優雅,所有威嚴,所有的榮耀都仿若消失了。
他痛苦跪伏于地,從手臂到腳踝,從脖頸到五官,眼瞳也好,耳鼻也罷,全都開始了不規則的痛苦扭動,肆意瘋長的肉泡從背脊中穿透而出,破碎后淌出墨綠色的尸水和銅鐵,以及那扭動的生命觸須和蠕動的小嘴。
離得稍近一點的公爵,躲閃不及,被那觸須掃過,便是一灘血水,再被小嘴啃食吞入。
那姿態無比的丑惡,無比的褻瀆,無比的詛咒,不可名狀。
哪怕是再初出茅廬的圣徒,都知道這是什么.理智蒸騰失控,靈魂的墮落導致肉體的畸變,而且看這特征,還不止一位母神!
誰都無法想象,誰都不敢相信。
在這神圣的殿堂中,在這輝煌的圣光中,被神賜福的‘黃金血脈’一族的大皇子,竟會墮落于密教母神,畸變成這等褻瀆的怪物,由人墮落為獸,明明只有黑暗之子才會這般做!
半神失控的恐怖,將會在這一夜深深地鐫刻進法洛爾的群體記憶里。
只是一個瞬間。
誰也無法反應過來的瞬間,
教堂樂團的管弦樂,唱詩班的合唱都沒來得及停止,依舊在演奏著華美的贊頌樂章。
在第二樓,皇子扭動的生命觸須向四周輕巧橫掃,鮮血如漣漪般在米爾頓的皇親國戚中接連綻開,瞬間的起落便削去了數個人頭,皇子如蛆蟲般蠕動著,公卿與王侯,達官與貴人,一枚又一枚精致的頭顱地揚在空中,華美得就像是婚禮的繡球,揚起,落下。最后被其了吞入腹中。
由神賜予的生命秩序、尊榮高貴在這場絞肉般的殺戮中已經失去了意義,所有的大人物,所有尊貴的先生與女士,在死亡那一刻,都是同樣的下賤、卑劣和丑惡!
當嬌嫩腹部被破開,當高傲的眼珠被削去,當尊榮地身軀被無數小嘴給吞入腹中,所有榮耀化作了糞土。
也同樣的,高貴,榮耀和絕美。
而在尸山血海中,在無數生命的最后,金鳶花是盛開得那般璀璨、那般美麗,瑟曦.米爾頓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眼前的這一幕,鮮血是最顯眼的油墨,它將生靈的死亡,涂抹成了最輝煌的畫卷!
這場異變發生得太過突然,就連魔導直播都來不及關閉。
這一幕,徹徹底底地映在了所有國民的眼中。
被神賜福的黃金血脈,第一順序的皇子,在最盛大的圣光儀式中維持不住靈體,如吟游詩人傳頌的黑暗故事一般,畸變成了癲狂的怪物,瞬間就將二樓的皇族屠戮大半,那絞肉機的血腥、腥臭的味褻瀆道,仿佛要溢出屏幕,直直地鉆入他們的鼻腔。
而另一幕——
落在所有的國民的眼中,落在所有倉皇失措,在所有惴惴不安的視線里,落在所有的平民窟,落在所有的處刑臺,落在所有的廢棄巷落所有的孤兒院里,落在每一個被遺棄的孩童,落在每一個奴隸,落在每一個黑暗之子的眼中——
那被稱為詛咒之子的安蘇.莫寧斯塔,懷里擁著浩瀚的圣光,矗立在神圣階梯的盡頭,輝煌的圣光交織著他那灰白色的長發,那少年舉起儀式的權杖,藏青色的眼眸深處,以神的名義向著世界下令,亦仿佛向著世界試問。
究竟什么是善,究竟什么是惡。
什么是光輝,什么是詛咒。
靈魂的尊貴是銘刻在血脈之中的嗎?
生靈的階級是由命運早就固定的嗎?
貴族的權利是由誰賜予?神明嗎?
黑暗之子生來就是該被屠殺嗎?
金鳶貴族生來就是該被尊崇嗎?
因為千年以來,自古如此,所以便是對的嗎?
所以,他們活該死嗎?
所以,他們活該跪拜嗎?
從來沒有這樣的道理。
眼前的這幕告訴所有人,通紅嶄新,是非分明,從來沒有這樣的道理!
畸變褻瀆的金鳶皇子,再吞噬半圈皇族后,它那細密且丑惡的眼眸看向了安蘇,它猙獰地張開了上萬張小嘴,向著那浩瀚的圣光撲殺而來。
可泰瑞已經做不到了,它已跌入純白魔瞳的深淵。
安蘇矗立在神圣臺階之上,藏青瞳孔沒有半分的退縮畏懼,甚至連分毫的情緒波動都沒有,如同落入漫天星辰的湖泊,平靜地注視著它,平靜地倒映著泰瑞.米爾頓那最丑陋的面孔。
“我才是混亂主教。”他在泰瑞耳畔輕聲道,卻不知道是在對著誰說,“你們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