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城本想通過狀告林泰來,表達一下自己的“問心無愧”。
卻萬萬沒想到,竟然被判了個“不能證明自己沒做”。
這種“曖昧”判詞是傳開了,豈不是更讓別人心里更傾向以為,事情就是他做的?
外面天色陰了下來,公堂里光線有點黑,李宗城壓抑著憤怒,指著林泰來說:
“林泰來剛才已經明確承認過,事情是他自導自演的!為何還需要在下來自證清白?”
王世貞已經進入了狀態,流利的答道:“即便林泰來親口承認,難道就一定是真相?
所以仍然需要旁證,比如請你自證清白。”
李宗城無話可說,只能怒氣沖沖的離去!
但林泰來卻沒有走,只是目送李宗城,然后他對王世貞說:“老盟主啊,既然.”
王世貞喝道:“公堂之上,請稱呼官職!”
林泰來從善如流的調整了稱謂:“少司寇啊,既然在下今天已經來了刑部,不妨將其他關聯到在下的案子一并清理了。
比如席家人上告在下那件案子,現在就可以審問了,免得以后我為了這事還要來回跑腿。”
王世貞哪愿意讓林泰來輕松?“你今日退下,回去等候!等到審案時,自然會傳喚你!”
刑部位于城北太平門外、玄武湖邊,地點相當偏了。
而中山王府西園在主城區中心,與刑部之間單程就要走一個時辰,來回就是兩個時辰。
把這案子開堂審個五六次,只在來回路上就需要花費十個時辰,折騰死林泰來!
林泰來用心良苦的勸道:“少司寇勾結席家這個事,現在還沒傳開,所以對少司寇伱影響不大。
晚點審本也沒什么,但若繼續拖延下去,事情會逐漸擴散,尤其少司寇還是蘇州府的人!
所以少司寇最好快刀斬亂麻,當斷則斷,這樣才能把影響控制在最小。”
王世貞當即臉色再次黑了下來,什么叫勾結席家?你林泰來還能更直接點嗎?
正在這時候,有個小吏抱著一堆文書,匆匆的走進了公堂。
然后舉著手里的一大疊文書稟報道:“蘇州的韋巡撫抓捕了洞庭西山席家的老太公,以及席家另外六人!
追究他們煽動民意、聚眾生事、欺行霸市、操縱地方、堵截解元的罪行!
現將初審案卷報到刑部,請少司寇審核!”
臥槽!林泰來也吃了一驚,這巡撫面臨絕境時,為了自保當真是雷厲風行!
這直接翻臉不認人,反手就在盟友席家大抓捕的狠厲手段,林大官人自愧不如。
韋巡撫大概已經知道官位保不住了,以后與席家沒有以后了,所以才下狠手與席家徹底切割,只圖一個安穩退休。
林泰來忍不住指著新送來的案卷說:“少司寇看看別人,再看看您自己,這差距一目了然。
別人早已經行動了,少司寇您卻還在磨蹭。
等到別人把席家的鍋甩完了,只剩下少司寇時,你不背鍋誰背鍋?”
王世貞的臉色已經黑到像是墨水了,憋著一肚子火卻又無處發出來。
只能拍了驚堂木問道:“林泰來!席家人告你栽贓構陷席思危、席思成等人,并在木瀆鎮、南濠街等處巧取豪奪,你可招認?”
林泰來立刻矢口否認說:“在下絕無構陷他人之事!”
然后又補充說:“席家諸人罪行昭彰,計有三大條六小條,何須構陷?第一”
王世貞冷聲說:“閉嘴!本官已經問完了,你可以走了!”
林泰來:“.”
雖然結果是這個結果,但過程是不是有點太草率了?就問了一句招不招,然后就沒了?
臨走前,林泰來對王世貞道:“在下與少司寇也是見過很多次了,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王世貞毫不猶豫的說:“不用講!速速退下,不然判你一個擾亂公堂!”
本來林大官人有句忠言逆耳的真心話想說——王弇州公您真不適合做官,還是去當文壇盟主吧!
可惜王世貞不愿意聽,林大官人只能把這句話憋了回去。
從刑部出來,負責“看押”林泰來的魏國公家將問道:“要回去?”
林泰來轉身就往隔壁都察院走,韋巡撫翻臉對席家下手,說明事情已經到了關鍵時刻,今天要再去次都察院!
眾人都驚詫莫名,林解元一直都是躲著海瑞,生怕被海青天噶了,今天怎么敢主動送上門去?
上班時間,海瑞只要不出去巡視,就肯定在公堂。
林泰來到了都察院大門,報上來意求見海瑞,立刻就被領了進去。
都知道海青天最近就在辦林泰來的事,沒人敢攔著。
海瑞正仔細翻閱著厚厚的調查案卷,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但還是沒有找到可以拿捏林泰來的方法。
聽到林泰來主動求見,就把人叫了進來,并問道:“怎么?你良心發現了?”
林泰來急忙說:“經我研判,韋巡撫肯定已經向朝廷自劾并辭職了!”
對韋巡撫這種自保式辭職,海瑞并不奇怪,但他奇怪的是,林泰來怎么知道韋巡撫已經做了?
便疑惑的問道:“你如何判斷的?”
林泰來便將在刑部所見所聞說了,又道:“韋巡撫肯定雙管齊下,一邊對席家大開殺戒,一邊向朝廷自劾請罪辭職!
如此才有可能自保,平安致仕回鄉,不至于被充軍流放!”
海瑞明白了后,隨口道:“那你有什么可急的?”
林泰來說:“如今秋糧在即,江南征稅大于天!
朝廷準了韋巡撫請辭后,肯定要就近派遣巡撫,這樣才能立刻趕到蘇州!
所以多半就是要從南京城里選人了,要南京這邊推薦人選。”
海瑞還是不理解,“然后又如何?”
林泰來答道:“在下今日到此拜訪,就是要提前與老大人會商一下,該舉薦誰為新任江南巡撫。”
海瑞看著林泰來,久久無語。“你確定?是我們兩人會商?有這個資格嗎?”
林泰來解釋說:“老大人還沒有將最后結論上奏給朝廷,所以朝廷現在也拿不準南京城里到底哪位大臣清白。
而老大人身為欽差,朝廷一定會征求老大人你的意見!老大人不必擔心自己沒有資格!”
海青天倒吸了一口涼氣,強迫自己保持冷靜,問道:“你是何功名?現居何職?”
林泰來有點遲疑的回答說:“武科解元.滸墅關木瀆港分關主吏。”
海青天終于忍無可忍的斥道:“那么推舉巡撫之事,與你一個稅關主吏何干?”
林泰來昂首挺胸的應聲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海瑞:“.”
好端端一句話,從林泰來嘴里聽到,就想打人。
忍不住大喝道:“簡直無視上下尊卑,擅自插手大臣選舉!
若不是正處于非常時期,就憑你剛才那番話,至少應該杖責二十懲戒!”
現如今林泰來身上有“蘇州英雄”的光環,海瑞還真不敢打。
林泰來非常誠懇的說:“這里也沒有外人,說幾句掏心掏肺的話。
反正到最后也是要參考我的意見,又何必在過程上過多浪費時間?
所以大家都真誠點,還是直奔結果吧!”
“滾!”海瑞毫不客氣,把林泰來轟走了,你以為你是誰?
從都察院出來后,林泰來神色平靜,并沒有因為被海瑞排斥而生氣。
只對身邊的魏國公家將們說:“去找蘇州城同鄉會館,今晚我請同鄉們喝酒!”
眾人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反正林泰來的舉動,他們一直都看不懂。
到了次日,海瑞剛來到公堂,就收到了朝廷諭示,責令他與魏國公、南京兵部尚書、吏部尚書速速會推江南巡撫人選,人選范圍限定南京城內。
海瑞想起了林泰來昨日的“預言”,不由得暗暗心驚。
接下來的事態演變,竟然都讓林泰來猜到了,此子的嗅覺恐怖如斯!
事情比較緊急,海青天也沒有耽誤,直接讓人去給南京兵部尚書王遴、吏部尚書丘橓發帖子,相約明日在中山王府見面,共商選舉江南巡撫之事。
海瑞與王遴、丘橓品級一樣,無論在都察院碰面還是在兵部碰面,都不合適。
所以只能將地點定在了魏國公家里,畢竟魏國公名義上爵祿最高,二品大臣去國公家里也不丟人。
當海青天布置好了一切后,不知為何,腦海中又閃現出了林泰來的身影。
以他對林泰來的了解,此人似乎很少在大事上吹牛,這次又說過要參與選舉巡撫
真是想多了!此人根本就沒有任何資格,拿什么來參與?
又到次日,右都御史海瑞、魏國公徐邦瑞兩個欽差,和南京兵部尚書王遴、南京吏部尚書丘橓碰面。
這次商議還是海瑞為主,畢竟海瑞是辦事欽差,起著主導作用。
半個時辰后,四人就討論出了合適人選,乃是時任南京戶部右侍郎的宋纁。
江南巡撫目前最重要的任務就是錢糧征收,派個戶部官員過去也算專業對口。
此后海瑞、王遴、丘橓三位部院大臣便離開中山王府,但剛走到大門,就看到一員雄壯無比的大漢,直接堵在了大門外。
不用問姓名,大家都認識,這位不是風云人物林解元又能是誰。
沒人說話,就靜靜的看著林泰來,他們都知道,林泰來肯定要出幺蛾子了。
只見得林泰來雙手高舉著一卷白布,大聲說:“百名蘇人泣血聯名請愿,懇求海青天重任江南巡撫!”
海瑞:“.”
他昨晚反復推演,猜測林泰來到底會用什么手段來參與選舉巡撫,或者說會從哪個角度強行切入?
他甚至設想出了十八種可能,但還是沒想到,林泰來竟然會這么干!
又聽到林大官人擲地有聲的說:“如今時局動蕩,我全蘇州百姓只認海青天,也只相信海青天!”
從語言和姿態上,林大官人的表現沒毛病。給官員送萬民傘、牌匾不都是這樣套路嗎?
海瑞怒斥道:“你怎敢代表蘇州百姓?”
林泰來舉了舉白布回答說:“我這里有蘇州城同鄉百余人的簽名!如果嫌少,還可以找來更多!
同鄉們委托我前來請愿,我如何不能代表蘇州百姓了?”
邊上其他人裝聾作啞的沒說話,因為林泰來一直在吹捧海瑞,他們怎么好反駁?如果反駁林泰來,會不會誤傷海瑞?
只有海瑞沒有顧忌的繼續斥道:“朝廷用人自有法度,容不得爾等私相授受!都滾開!”
然后海瑞也不等林泰來再說什么,轉身就上轎,扔下林泰來離開了現場。
你林泰來愛怎么演就怎么演,想插手巡撫人選,沒門!
但林泰來卻沒介意海瑞的態度,收起了簽滿人名的白布,然后朝著城東而去。
除了刑部以外的五部,都在城東皇城那邊。
然后下午時候,坐在公堂辦公的海瑞就收到了一封信,擬被推舉為巡撫的南京戶部右侍郎宋纁寫來的。
在信里,宋纁用了一千個字表達了對于被推舉為江南巡撫的感激,但最后用了一句話婉拒了這個推舉。
海青天感覺不對,連忙派人去打聽。
有消息說,林泰來帶著民意,去了戶部拜見宋纁,然后對宋纁問了兩個問題。
“你比民意呼喚的海青天如何?”
“你能否在沒有民意支持的基礎上,迅速平息蔓延到全蘇州府的抗稅風波?”
這兩個問題都是觸及靈魂的問題,經過思考后,宋纁便給海青天寫信婉拒推舉。
看著宋纁的信件,海瑞陷入了沉思,他考慮的是后續事務。
宋纁被林泰來質問的退縮了,那么換別人呢?只怕也一樣!
官場上很多都是會算計的人,他們都很清楚得失!
現在林泰來就是民意,沒有民意的支持,上任后怎么干好工作?更別說現在江南巡撫這個位置,壓力實在太大!
如果選出一個人,就這樣被林泰來糟蹋一次,那最后還不是要按照林泰來心意選?
海瑞又記得林泰來似乎說過:“反正到最后也是要參考我的意見,又何必在過程上過多浪費時間?所以還是直奔結果吧!”
當時以為是吹牛皮,現在才知道太踏馬的有道理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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