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開始征稅時間真沒幾天了,海青天也沒辦法,只能又讓人去喊林泰來。
區區一個解元,想操縱巡撫人選,不會讓你那么容易實現!
但是卻得到回報說,林泰來自稱病了,不便從西園出來。
于是海青天為了大局,只好又忍住怒氣進城,近期第三次來到中山王府。
走進西園,就看到一具高大雄壯的身影坐在池邊亭中,身邊則是一個美貌嬌媚的女子。
看來林解元這病只是心病,不影響肉身。
“趙姬你都是金陵十二釵第一了,還有什么不滿意的?”林泰來說。
被稱為趙姬的人,顯然就是趙彩姬,與張幼于、林泰來這對塑料師徒關系都很密切的金陵美人。
她對林泰來抱怨說:“雖然馬湘蘭退隱后,十二釵名義上以奴家為第一,但現在行情最火的名媛卻是尹青!”
林泰來隨口道:“人家畢竟比你年輕個七八歲,行情比伱紅火豈不很正常?”
趙彩姬提起了粉拳又無奈放下,指責說:“這都要怪你!”
林泰來驚訝的說:“這與我何干?我又沒有捧過她!”
趙彩姬答道:“她是整個南曲唯一敢罵你的人,很多客人就是為了聽她罵你才去的!”
林泰來瞠目結舌,這也能成為紅的理由?罵自己這么受歡迎嗎?自己究竟做錯了什么?
趙彩姬繼續指責說:“關鍵是你又不聞不問的,等于是縱容她這樣做!”
林泰來安撫說:“并不是縱容她,其實這里有幾個原因。
當初我答應過云間董其昌,不再找她麻煩。然后現在又被海青天盯著,不方便外出肇事。
再說原先也是我先羞辱過她,現在我大小也是個解元了,還要較勁就有失風度。”
趙彩姬蹙眉說:“我怎么聽國公府的人說,是你想換換潑辣口味,看上她了?還想著把她接到西園來。”
“并沒有!”林泰來說:“你們行業的事情,多從自己身上找原因,不要總是怪到我頭上!”
趙彩姬起身道:“既然你不管,那我就自己解決這件事了!”
于是林大官人又來了興趣,問道:“你想怎么解決?”
趙彩姬答道:“我準備尋幾個名家,編一段戲劇。
你還記得嗎,你和臨淮侯世子李少結仇,就是從奴家這里開始的。
所以這出戲劇,就是你、李少和奴家之間的傳奇故事!
為了奴家,你被李少陷害并殺出南京,然后又返回南京復仇,最終大圓滿結局。”
林泰來咬牙說:“我看誰敢寫這個劇,小心我鐵拳無情!”
趙彩姬嬌笑了幾聲,“我準備請張幼于和他哥哥張鳳翼來寫這個劇,你能奈他們何?”
以林泰來對張幼于的了解,這老變態絕對樂意接這個活。
算了算了,不管了!反正被寫進戲劇也不虧,可以增加自己的名氣和傳奇度。
抬頭又看到海瑞板著臉站在亭外,林泰來趕緊站了起來,迎接說:
“老大人走近了也不吱聲,讓在下也沒個準備。”
海瑞也懶得廢話了,直接問道:“對巡撫江南人選,你到底如何想的?”
林解元眨巴了幾下眼睛,一臉正色的答道:“在下一直表態,關于新巡撫人選,只認老大人你一個,也只相信老大人!”
海瑞不耐煩的喝道:“明人不說暗話,你不用再拿本院做幌子!”
林泰來又道:“如果老大人不想做這個巡撫,也可以另推他人。但最好要滿足幾個條件,才能平穩過渡。”
海瑞冷笑道:“什么條件?指定身高、相貌、體重、年紀?
也別列什么所謂的條件了,你就直接說,你到底看中了誰吧?”
林泰來不滿的說:“這是說公事,老大人卻先入為主的將個人情緒帶入公事,對得起天子的信重么!
難道老大人眼里,在下就是為了一己之私,不顧大局的人?”
海瑞:“.”
這下真能理解,“我佛慈悲,亦有金剛怒目”的意思了。
林泰來便趁機開始說:“第一個條件,人選必須是老成持重之人,不能年輕急躁。
當前蘇州府形勢需要的是細心與耐心,如果性子急躁,只會火上澆油,反而壞事。
同時又不能是年近六十,有可能無心差事、敷衍度日的人。
所以最好選用已經過了六十歲,但被證明過仍然踏實辦事的長者。
老大人你就說,這個條件對不對?”
海瑞沒有表示,繼續問道:“還有什么?一并說來。”
林泰來說:“第二個條件,人選必須是熟悉江南地方風土人情的人。
當今蘇州府形勢十分復雜,不熟悉地方之人辦不好差事。
所以新巡撫要么在江南地方做過官,要么是江南鄰近地方的人!老大人你說對不對?”
海瑞說不出反對意見,這個條件很合理,沒什么可辯的。
隨后林泰來又繼續說出了第三個條件:“人選要在士林有一定聲望,在蘇州各縣都有有一定士林人脈,這樣才能扭轉輿情。”
對這個條件,海瑞也不能說它沒道理。
地方公論出自士林,在士林有人脈當然有利于盡快平定風波。
林泰來又說:“最后一個條件,人選最好是當年反對過張江陵的!
雖然這個條件對如今辦事完全沒用,但有利于盡快御批,盡快上任。”
海青天一時間無話可說,這林泰來當真思維縝密,竟然連這點都考慮到了。
官場上人人都知道,當今萬歷天子最喜歡使用當年反對過張居正、被張居正貶謫過的人。
回過神來后,海瑞忽然問道:“你對張江陵怎么看?”
林泰來答道:“有大功于國,比當今所有臣子都強多了!
如果是別人問起,在下也不敢隨意妄議,生怕傳了出去。
但在老大人面前,在下還是敢說幾句真心話的!”
海瑞沒有繼續關于張居正的話題,又想了一會兒。
他將南京城三品以上官員都在腦中過了一遍,但并沒想出完全符合這幾個條件的人。
隨即質問道:“南京城哪有這樣的人?你這是消遣本院?”
林泰來提醒說:“當然有符合條件的人,比如侍讀兼掌國子監事趙學士!”
聽到這個人,海瑞立刻就反應過來了。
他早就有所耳聞,先前林泰來在南京城時,不知為何與國子監老板凳趙志皋走得很近,讓人難以理解。
再將趙志皋與那幾個條件對應,發現竟然完全符合。
老成持重,江南旁邊的浙江人,在南京國子監工作有士林人脈,當年因為反對張居正被貶出京師。
或者說,這幾個合理的條件,看起來就像是給趙志皋量身定做的一樣。
于是海瑞不屑的說:“說到底,原來是他!你直接說出此人就可,何必又先裝模作樣的擺出一堆條件!”
林泰來就解釋說:“我提出的這些人選條件,并非是為了推出趙學士,而是為了給老大人你準備的啊。”
海瑞:“???”
林泰來更詳細的解釋:“有了這些增加合理性的條件,就能夠讓您獲得一些自我安慰。
具體說,能讓您內心感到,確實舉薦了非常合適的人才,沒有對不起國家,沒有違反道德。
不至于因為被迫推薦了我提名的人選,而導致心情抑郁。”
海青天是帶著怒氣來找林泰來的,可是沒有想到,離開的時候又帶走了更多怒氣。
回到都察院,海瑞翻閱了趙志皋這兩年考察情況,這些資料都察院里都有。
卻發現此人像是個兢兢業業老黃牛式的人物,若說去當巡撫絕對合格。
退一萬步說,就算此人能力不足,但有林泰來助力,也完全能應付的住。
然后海青天又親自與趙志皋會面,交談過后越發的感到,趙志皋真不是奸猾之輩,反而有忠厚長者之風。
而且趙志皋當年得罪張居正后,在地方當過幾年官,對基層工作也很了解,才力絕對夠用。
所以從各方面來看,作為巡撫人選,趙志皋確實沒有問題。
于是海青天又迷惑了,林泰來這種人怎么會推薦趙志皋?
一個是投機取巧的刁鉆年輕人,一個是有點能力的忠厚長者。
常言道人以類聚物以群分,林泰來和趙志皋兩個人怎么看也不搭。
海青天順著油然而生的感覺嘆道:“卿本佳人,奈何從賊。”
趙志皋:“???”
端正剛嚴的海青天何時也學會了陰陽怪氣?這人設是不是要崩?
“本院修養不足,一時失言,趙學士勿怪。”海瑞連忙把話往回收。
然后又說:“本院只是想問,趙學士你怎么與林泰來那種人走到一起的?”
趙志皋答道:“因為林泰來是近幾年來,唯一愿意與我走得近,并且積極為我出謀劃策的人。”
海瑞不禁陷入了深思,難道自己對待林泰來以貌取人,流于表面了?
時間緊迫,之后海瑞再次與魏國公、南京兵部尚書、南京吏部尚書會商過后,就將趙志皋舉薦給了朝廷。
然后終于在十月中旬,征稅開始后,朝廷加急詔書發到南京,升趙志皋為右僉都御史、總理糧儲、巡撫應天府等處,也就是俗稱的江南巡撫。
隨即趙志皋迅速動身,啟程前往蘇州城,而林泰來也要跟著趙志皋回蘇州。
主要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林大官人最看重的江南巡撫已經“到手”,其他就無所謂了。
比如席家那些人具體判幾年流放到哪里,亦或臨淮侯李言恭具體什么時候被罷職,都是無所謂的事情,不用林泰來天天盯著關注。
趕緊跟著趙志皋衣錦還鄉,大肆收割勝利果實更為重要。
而且秋收后農閑時間到了,按照這時代慣例,農閑時侯也是搞工程的時間。
心系家鄉基建的林大官人,迫切想要返回家鄉,為家鄉基礎設施建設貢獻自己的力量。
他怕回去晚了,今年就沒機會為家鄉的建設做貢獻了。
林泰來陪伴著趙巡撫,一路同舟而行。
趙巡撫回頭看看消失在視野里的石頭城,忍不住就問道:“現在應當可以說說,如何平定風波了吧?”
先前答應出任江南巡撫的前提就是,林泰來肯幫忙擺平這次抗稅風波。
蘇州府抗稅一直是傳統藝能,也盛產刁民,任何官員上任后遇到這樣大面積的抗稅輿情,都會感到非常棘手。
如果不是林泰來信誓旦旦的保證,趙志皋也不想趟這個渾水。
林泰來此時胸有成竹的說:“如果換在其他時間,就未必好辦。
但是時勢造英雄,站在當前這個風口上,豬都能.啊不,我的意思是這個巡撫并不難當。
第一步就是豁免錢糧,以此安撫人心!”
趙志皋轉頭就想對船艙外面喊一句,調頭、回南京、辭職!
林泰來剛才所說的豁免錢糧,純粹就是一句沒用的屁話!
面對抗稅風波,傻子都知道知道豁免錢糧最管用!
但這現實嗎?你想豁免承擔漕糧六分之一的蘇州府錢糧,那小心朝廷先把你人頭豁免了!
“趙公別急!聽我說完!”林泰來連忙說,“如果我說的是,先豁免近十年所積欠錢糧呢?”
前文也介紹過,蘇州府這地方稅賦非常重,但也很難收齊,每年能收夠定額七成就算合格了。
既然每年都收不齊,所以每年都有欠稅,常年積累下來蘇州府經常欠著朝廷幾百萬石。
每隔若干年,等欠稅積累多到不可能被追繳回來的時候,朝廷往往就被迫無奈的豁免一次。
趙志皋并不是不通政務的小白,經過林泰來提醒后,很專業的抬頭問道:
“上次朝廷豁免蘇州府欠稅是什么時候?”
林泰來答道:“萬歷三年時,江南巡撫與戶部因為蘇州府欠稅問題,發生了激烈爭吵。
當時相國張江陵為平息事端,做主豁免了蘇州府歷年所有欠稅。”
趙志皋若有所思的說:“萬歷三年距今已經十年,如此說來也該再豁免一次了。”
林泰來說:“這十年間,蘇州府怕不又是欠稅幾百萬石了。
朝廷也清楚,這些欠稅已經根本不可能追繳回來了,但若一直拖欠著不管,又會影響朝廷威信。
所以最佳的辦法,就是由朝廷按照慣例,主動下詔豁免蘇州府那幾百萬欠稅,還能保全朝廷顏面,落一個善政名聲。
而且趙公別忘了,如今內閣里面有兩個蘇州人,其中一個還是首輔。
所以說老大人這時候出任巡撫,就等于是站在了風口上,有一次奏請豁免欠稅的機會,先以此安撫民心并不難。
然后再把濟農倉拿到手,調動濟農倉存糧來彌補一部分缺口,忽悠一下民眾還是很容易的.”
越想越覺得有戲,趙志皋不禁睜大了老眼,不可思議的看林泰來,就像是看怪物。
一個不到二十歲的人,家世也只是普通農戶出身,怎么做到對朝廷運行機制了如指掌的?
一般普通人誰能這么清晰的回憶起萬歷三年的豁免,然后又敏銳的意識到,如今十年又是一個周期?
想起書評有個無錫書友說,受不了無錫人被蘇州人欺負棄書。。我說看個不至于不至于啊,如果都這樣敏感,這就沒法寫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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