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大武邁著十保官的節奏,氣沖沖的跨過運河,又走進了利津門。
他來到林大官人住處,問了問人不在,轉身就去北邊的兩淮鹽運司。
剛走進鹽運司大門,就看到林大官人大馬金刀的坐在前堂門口曬太陽,有一句沒一句的和身旁吳田氏說著話。
趙大武走上月臺,稟報道:“長官!我們的鹽貨被扣了!”
林大官人從太師椅上跳了起來,喜形于色的說:“果真如此?天天在這里坐著,簡直無聊之極!”
趙大武:“.”
長官你高興什么?你反應能不能稍微合理一點?
林大官人調整了一下狀態,皺眉,瞪眼,握拳,憤怒的吼道:“誰敢如此不開眼!”
雖然還是有點浮夸,但情緒反應正常多了。
趙大武詳細稟報說:“被查封的這批鹽貨共計三十萬斤,其中十萬斤是吳登個人的沒有任何憑照的私鹽。混在一起外運,被泰州分司查獲!”
兩淮鹽運司在海邊擁有三十個鹽場,分屬泰州分司、通州分司、淮安分司三個分司管理。
趙大武說完情況,又請示道:“如今我們應該怎么做,還請長官示下!”
林大官人擲地有聲的說:“什么也不用做!”
趙大武急道:“被扣押的是我們的鹽貨,罪名要扣到我們頭上,我們就眼睜睜看著?”
林大官人又反問道:“那你說怎么做?”
趙大武提出了自己的意見:“可斷尾求生,交出罪魁禍首吳登,擺脫走私罪行!”
“那不行!”林大官人不假思索的否決了。
趙大武很失望的說:“直到現在,坐館還要包庇吳登?”
林大官人解釋說:“為了十萬斤事故,我就積極交人給衙門,那其他自己人怎么看我?以后又有誰還肯給我賣命?
這人心要是失了,可就再難找回來了。做事不能只顧眼前,要著眼于長遠,顧全整體大局啊。”
權術就是這樣,無論交人或者不交人,都有一套說辭。
趙大武顯然是狡辯不過林大官人的,只能選擇用魔法打敗魔法,“如果放任吳登連累其他人而不管不顧,也會令其他人寒心。”
林大官人擺起了臉,拿出了上位者的架勢,訓斥道:“伱趙大武跟我也一年了,難道連這點信任和耐心都沒有?回去等結果就是了!”
左護法張文上前拉著趙大武就往外走,而且邊走邊說:“上一個像你這樣倔強的人叫高長江”
有的時候,真就只有追隨最久的身邊人才能看出一些端倪。
張文雖然不是很明確坐館的心思,但他總感覺,吳登應該就是坐館故意賣的破綻。
林泰來又看向吳田氏,問道:“你不回家去,看看你丈夫在干什么?”
吳田氏苦笑著回答說:“只怕回去也看不到人,以拙夫那性子,惹出事故后肯定又去海邊藏起來了。”
林大官人話里有話的說:“他最好只是藏起來。”
吳田氏沒有聽懂這話的意思,隨后又聽到林大官人說:“其實我更愿意看到,他跳起來對我反戈一擊。”
吳田氏總覺得這是在調戲自己,但沒有證據。
此時被很多人所念叨的焦點人物、林氏鹽業二掌柜吳登,正藏身在離城五里的一處住所。
巡鹽御史的同族宗親長隨蔡十全,坐在吳登面前,“你這真是狡兔三窟,找你當真費勁!”
吳登憤憤不平的說:“怎的把我的鹽貨查封了?”
蔡十全沒興趣說私鹽被查封的事情,“這一年來,我幫你賺了不少銀子吧?現在需要用上你了。”
吳登反問道:“我現在自身難保,又能做什么?”
蔡十全回答說:“我要你主動告官自首,將那十萬斤私鹽的問題,全部推到林泰來身上去!”
吳登忍不住叫道:“那我又能有什么好結果!”
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干走私的出事很正常,大不了就逃亡幾年。等風聲過去,官員換人了再回來,那又是一條好漢。
但若主動去官府自首,那是嫌自己死得不夠快,還是想為邊鎮建設做貢獻?
蔡十全直勾勾的盯著吳登說:“我家主人是巡鹽御史,只要你去自首,保你無事。”
吳登又不是三歲小孩,“只要上了官面,怎么可能無事?難不成還能把我免罪?”
蔡十全說:“可以罰你們夫妻為奴,然后賣到蔡家,你就沒事了。”
吳登怒道:“放著良民不做,去當家奴?”
蔡十全冷笑道:“這年頭有的時候,家奴比良民舒服多了,你不要錯過機會。
你看看你這良民當的,一開始險些被鄭家滅了滿門,然后妻子又被林泰來玩弄,而你只有無能為力。
入了蔡家,就相當于有了靠山,以后在揚州販鹽,誰還敢惹你?”
吳登沉默不語,夾縫里生存又想發財的小人物,實在太難了。
如果當初不是想擺脫鄭家鹽業自立,又怎么會被圍剿?
如果不是為了林泰來的庇護,以及林氏鹽業的走私便利,又怎么會甘愿忍受妻子和大東家不清不楚?
如果不是貪圖數以十萬斤計私鹽的利潤,又怎么會偷偷和蔡十全合作?
他知道自己是在刀鋒上跳舞,但是他想發財,想自己當大東家,這也有錯嗎?為什么所有人都來壓迫自己?
蔡十全得意的說:“只要今天我出現在你面前,你就沒有別的選擇了。”
“明天去巡鹽察院嗎?”吳登無喜無悲的說。
蔡十全答話道:“不,去鹽運司衙門。”
自家巡鹽老爺這么清貴,不想直接沾惹這些破事,讓鹽運司在前臺做事就行了。
而且如果吳登直接去巡鹽察院自首,那就沒有任何回旋余地了,還是先讓鹽運司當個緩沖最好。
到了次日,林大官人和白秘書晨練完畢后,又來到吳田氏所寄居的側院,在院門外叫道:“走!今日繼續去鹽運司索要補償!”
吳田氏梳妝后開了門問道:“今天還需要去?”
林大官人答道:“當然更要去,如果因為有鹽貨被查封,今天我就不敢去鹽運司了,豈不顯得心虛?”
到了鹽運司,林大官人依舊坐在前堂靠近屋門的地方,而吳田氏則在檐下燒水沏茶。
前天左護法張文不知道從哪弄來一個小爐子,放在了前堂屋檐下。
吳登走進鹽運司大門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妻子吳田氏正在給林大官人端茶倒水。
林大官人熱情的招呼著吳登說:“你我見面真不容易,過來坐下喝茶啊!”
吳登搖了搖頭說:“不了。”
林大官人問道:“你是來找我的?最近很多人都知道,找我就要來鹽運司。”
吳登再次搖頭:“我不是找你,是向鹽運司自首。”
林大官人勸道:“這又何必呢?傳了出去,還以為我們林氏鹽業扛不住事。”
正說著話,忽然看到躲了好幾天的費運使親自帶人沖到前院。
又聽到費運使對林大官人喝道:“林泰來!不要妨礙司法!”
然后費運使就押著自首的走私犯吳登,轉入了中庭大堂,進行審問。
吳田氏有點慌張,欲言又止的不知說什么好。
但林泰來則繼續坐在太師椅上,閉目養神,仿佛在等待著什么。
沒多久,就有個鹽丁跑到前院,遠遠的朝著林泰來喊道:“林千戶!運使老爺傳你上堂!”
作為一個擁有官身的人,林大官人可以選擇不鳥這傳喚,也可以選擇代替自己上堂,這些都是正常操作。
但是法制觀念濃厚的林大官人,卻選擇了尊重司法。他站了起來,朝著正在審案的大堂走去。
費運使正在與值堂書吏低聲說話,冷不丁聽到了驚呼聲音,讓公堂一點都不肅靜了。
費運使生氣的抬起頭,卻看到林泰來邁步走進大堂,頓時也愣住了。
雖然派人去傳喚林泰來,但費運使只把這當成了一個形式,根本就沒指望林泰來親自過堂,所有權貴都是這樣的。
但是誰懂啊,林泰來居然親自來上堂聽問了。
林大官人瞥了幾眼跪在地上的吳登,高聲對費運使問道:“有什么案子需要傳喚我?”
費運使差點不會了,好半天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開口道:
“吳登自首招供,被查獲的十萬斤無照私鹽,都是你的貨物。”
林泰來反問道:“運使對這個招供采信么?”
費運使有理有據的說:“揚州城人人皆知,吳登就是你的掌柜,代你經營鹽業,他這個說法自然可信。”
費運使很清醒,不能定罪無所謂,反正你林泰來根本說不清,嫌疑也洗不掉。
能往林泰來身上潑臟水,然后上奏朝廷就夠了,難道還真指望用司法解決林泰來?
反正朝廷近年風氣不怎么樣,攻訐起來也不需要實證。
林大官人深深的嘆了口氣,回應說:“這十萬斤無照鹽貨,確實都是我的”
費運使習慣性的拍下驚堂木,大喝道:“林泰來!你不用辯解了,本官”
但是話說到一半,費運使突然發現有點不對,是自己幻聽了嗎?
“你再說一遍?”費運使不敢相信的問道。
林大官人鏗鏘有力的說:“這十萬斤鹽都是我的!確實沒有任何憑照!是我讓吳登辦理的!我都認了!”
費運使:“.”
從來沒見過,有人居然能用最理直氣壯的聲音,直接承認罪名,這是什么操作?
法律是可以繞過的,也是可以鉆漏洞的,可哪有這樣正面硬剛的?
自己主動把罪名認下來,那就誰也救不了!
大堂里所有人都震驚失色,林泰來怎么能直接認罪了?
按常理說,就是一個舉人站在這里,也不會認罪的!
而且本來十萬斤私鹽與吳登關系最大,但林大官人居然如此痛快的扛下了罪名。
在正常情況下,都是小弟給大哥當炮灰頂罪,今天卻是大哥為小弟頂罪,真是開了眼了。
還是費運使最先清醒過來,但他卻像是陷入了癲狂狀態,猛然站了起來,對著旁邊值堂書吏語無倫次的大吼道:
“快筆,錄!快!筆錄!畫押!讓林泰來畫押!”
書吏指揮鹽丁抬著桌案,放在了林大官人面前,桌案上就是供狀。
讓林大官人能站著簽字畫押,這是給林大官人最后的體面。
“不要!”從門外傳來了一聲尖叫。
眾人轉頭看去,卻發現吳田氏站在大堂門外。
吳田氏激動的上前阻攔說:“大官人怎么能認罪!”
林泰來嘆道:“十萬斤私鹽不少了,總不能看著你丈夫去死吧?
而我有官職、功名,都可以頂罪,最多就是流放充軍。”
大堂里眾人聽到林泰來這話,感覺怪怪的,難道林大官人看在吳田氏的面子上,才肯為吳登頂罪?
向來軟弱的吳田氏也爆發了,對著吳登說:“做人不可忘恩負義!當初若不是林大官人援救,我們一家三口都要死無葬身之地!”
費運使怒了,喝道:“不許擾亂公堂!將無關人等趕出!”
林大官人也對吳田氏說:“這里是男人辦事,婦道人家出去!”
費運使也沒心思關心別人,只對林泰來催促道:“你既然認罪,為何還不在供狀上畫押?
林大官人低頭仔細看了看供狀,確認上面都是自己的原話,這才不緊不慢的簽字畫押。
費運使仰天“哈哈哈哈”大笑,也不知在笑什么。
雖然林泰來是官員,按照規矩,除了造反這樣的罪名,就算定罪了也不能收押林泰來,但是費運使還是感到爽啊。
大明兩京南北,誰能成功給林泰來定過罪?
按大明律例,就算林泰來是官員,流放也是跑不了的。
等費運使笑完,林大官人舉起了手說:“我要上告!去巡鹽察院上告!”
費運使下意識的說:“不可理喻!”
上告這種事,都是覺得自己冤屈,然后才上告,而你林泰來都認罪了,還上告個屁,這是浪費司法資源!
退一萬步說,你林泰來主動認罪,這就是鐵案了,上告又有什么用?難道還能翻案?
林大官人問道:“我是一個十分尊重司法的人,有上告的權利吧?”
費運使咬牙道:“當然可以,退堂!”
林大官人走到吳登面前,很溫和的說:“十萬斤私鹽,如果重判,足夠你人頭落地了。
我為你扛下了這么大的罪名,算是對你有第二次救命之恩,你該怎么謝我啊?”
吳田氏在大堂外面,捂著臉泣不成聲。
她也想不到,林大官人為了自己,竟然愿意付出這么慘重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