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后,一輛馬車緩緩駛入羅田縣。
這座縣城并不算大,也沒有多么熱鬧,街道略有些狹窄,城中的商鋪不多,但各種廟宇卻不算少。
而且看起來香火都還算不錯。
張九陽看到最多的商鋪,竟然是賣香燭、護身符和神像之類的,可以看出,羅田縣里的百姓,都比較重視這些方面的事情。
二十多年過去了,時間已經沖淡了一切,但陰兵過境的事情還是給這座縣城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
這里每年還會舉行一次游神慶典,將廟中供奉的各路神仙通通請出來,希望借助祂們的神力來鎮壓邪祟,保佑平安。
不過張九陽來的似乎不是時候,這里才剛舉行過游神慶典,熱鬧已去,顯得有幾分冷清。
“九哥,你之前不是說,咱們能趕上這里的游神慶典嗎?怎么就沒了?”
馬車中,阿梨托著腮幫,有些失望。
張九陽也不解道:“根據之前打聽過的情況,游神慶典應該就在這幾日才對,怎么會提前舉行了?”
他停下馬車,隨便找了一個人打聽西市口法場在哪。
結果聽到這個問題,原本淳樸的百姓瞬間就變了臉色,嘴里念叨著晦氣,拂袖離去。
一連問了好幾個人,竟然都是類似的反應。
張九陽意識到了不尋常,這西市口法場,似乎發生了什么不太好的事情。
他倒也不著急,而是隨便找了一家客棧住下。
“九哥,咱們就這樣等下去嗎?那個人什么時候才能到呀……”
阿梨在房間中十分無聊,便開始玩蕩秋千。
用繩子吊著脖子晃呀晃,不時發出歡快的笑聲。
這段時間每天都要讀書練字,可把她累壞了,現在出來玩,總算能放松一下了。
只可惜九哥說必須要等一個人到才能去殺邪祟。
“九哥,你就不知道那個人住在哪嗎?”
張九陽搖搖頭,道:“別著急,岳翎說只要咱們進了羅田縣,那人很快就會找上來。”
他口中所說的自然是岳翎調來保護他的那位靈臺郎。
據說此人已經先一步到了羅田縣。
“哼哼,難道那人是千里眼不成,我可不信——”
阿梨的話未說完,突然面色大變,如臨大敵,手持雙刀落在地上,眼睛死死盯著門口,好似一頭小牛。
鮮血漸漸蔓延了她的小裙子,怨氣洶涌。
“九哥,好嚇人的殺氣,我看到了……一片血海!”
阿梨具有極高的占卜天賦,不僅能預知某些事情,更能感知到即將到來的危險,以她現在半步兇級的實力,竟然如此緊張,可見來人的實力之強,殺氣之盛。
門口不知何時站著一道修長挺拔的身影,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
“欽天監李焰。”
張九陽示意阿梨收起雙刀,鉆入陰偶中,而后打開了門。
門外站著的,是一個身高七尺的漢子,棱角分明,身形偏瘦,一襲黑色勁袍,腰板挺拔,整個人好似一棵屹立在懸崖上的云松,穩重,堅韌,深沉。
他看起來約有四十出頭,滿面風霜,頭發上已經有了幾縷銀白,臉上還蜿蜒著一道猙獰的傷疤。
然而在他身上卻感覺不到絲毫的老態,反而像是一座沉睡的火山,或是暴雨前那平靜的海浪,于無聲處蘊風雷。
張九陽的目光最終停在他身后背著的那把長條狀的東西上,用布包裹著,看起來像是一柄長槍。
“張九陽,見過李將軍!”
張九陽抱拳行禮,同時按照岳翎的指點稱對方為將軍,而不是李靈臺。
因為李焰早年曾是冀州軍中的大將,一把渾鐵槍如過江之龍,勇猛無敵,老國公稱其有萬夫不當之勇。
靠著那一身驍勇,他硬生生在二十萬高手如云,猛將如雨的冀州軍中殺出了鐵槍王的名號,威震四方。
之后不知何故加入了欽天監,成為了白虎閣中的一員靈臺郎,殺伐近十年,又搏出了個虎蛟的名號。
下山猛虎,海里蛟龍。
岳翎曾說過,虎蛟李焰,或許不是白虎閣中戰力最強的靈臺郎,卻是任務的成功率最高的。
聽到這聲李將軍,李焰那雙淡漠的眼眸中似乎有了一絲波動。
他對著張九陽點點頭,目光卻望向房間中的那只陰偶。
“這只女鬼快成氣候了,我幫你除掉吧。”
張九陽連忙擋在他身前,笑道:“都是自己人,自己人!”
李焰見狀也不再說話,只是淡淡道:“我不喜歡鬼物,但岳監侯有令,這段時間讓我聽你的,保護你的安全。”
“李將軍,你比我提前幾天到了羅田縣,可曾查到些什么?”
張九陽連忙岔開這個話題。
李焰從懷中取出一本冊子,道:“都在這里了。”
張九陽打開一看,字跡工工整整好似印刷,而且將羅田縣所有關于西市口法場的消息整理分類,可以追溯到初建之時。
他很快就看到了許多有用的情報。
西市口法場,是太平初年所建,中間還修整過兩次,此地因為常年有犯人行刑,故而陰氣頗重,常有各種怪事傳出。
比如西市口的劊子手,常常會夢到自己晚上還在行刑,等早上醒來那口鬼頭刀上還有鮮血,但法場上并無任何尸體。
再比如前幾天有人夜釣回來,路過西市口法場,似是聽到有什么動靜,沒有人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但第二天他就瘋了,對著法場的方向不斷磕頭,最后生生把自己給磕死了。
也是因為這件事,才讓羅田縣人心惶惶,提前開始了游神慶典的活動,希望能驅驅邪氣。
看到此,張九陽總算知道了,為什么他一連問了好幾人,結果對方都不理他,還不斷說晦氣。
“李將軍,這本冊子很有用,辛苦伱了。”
張九陽由衷道。
之后他請李焰吃飯喝酒,發現對方在任務之外的話題上,往往是惜字如金,整個人就好像一座冰雕,拒人于千里之外。
張九陽能感覺到,對方倒不是針對他,而是向來如此。
他的名字中雖然有個焰字,但內心卻好似一塊寒冰,看起來仿佛機器一般沒有感情。
這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或許是因為早年從軍的緣故,李焰坐著時也一絲不茍,筆挺如松,而且極為自律,不飲酒,吃飯也只吃七成飽。
因為飲酒會影響判斷力,吃太飽則會影響行動。
沉默、內斂、自律、用槍、軍旅之氣……
這些特征綜合在一起,讓張九陽想起了一個人,一個十六歲便死在戰場上的人。
猶豫了一下,張九陽出聲問道:“李將軍,你可認識一個人,叫羅平。”
聽到這個名字,李焰那雙淡漠的眼眸中浮現出了一絲明顯的波動。
他默然片刻,眼中似乎又看到了那個倔強的少年。
當年便是他將羅平從邪祟手中救了出來。
他看著那個孩子親手葬了自己的父母、叔伯、兄弟、姐妹,本來想將其送去慈幼局,卻被他的那股韌性給打動了。
他將羅平帶回了欽天監,本來不打算自己親自去教,但那個孩子每天都站在他的門前,一句話也不說,只是默默站著。
后來他開始教了一招半式,羅平資質不算高,但勝在刻苦,堅韌,能夠夜以繼日的苦練,倒也進步飛快。
再后來,他就漸漸習慣了每次在出任務回來時,門口總有個孩子在等著他,風雨無阻。
直到一個月前,他沒有再看到那個孩子,只看到了一柄銀槍,上面還有著兩道焦黑的手印。
那是他在羅平正式成為欽天監司晨的時候,親手為其鍛造的長槍。
他還記得,羅平在收到這柄長槍時的驚喜,那孩子第一次露出開心的笑容,有些緊張地問是否算是他的弟子了。
他當時說,等你殺夠了一百只邪祟,才算是我的弟子。
思緒如潮。
“李將軍,您和羅平是什么關系?”
聽到這個問題,他回過神來,聲音不大,但說得很慢很認真,仿佛要把每一個字都說得清清楚楚。
“羅平,他是我的弟子。”
惜字如金的他竟又重復了一句。
“我唯一的弟子。”
張九陽默然,他不知道李焰和羅平的故事,但他能感受到,這位鐵血將軍此刻的心情。
半晌后,他輕聲道:“羅平很英勇,即便到最后一刻,都沒有松開握著槍的手。”
李焰突然抬頭望向他,問道:“岳監侯說,殺我弟子的,是黃泉中人,對嗎?”
“對,是黃泉中的林瞎子,但他已經被我們給——”
“不夠。”
李焰聲如金鐵,擲地有聲。
“只死一個林瞎子,遠遠不夠。”
周圍似乎瞬間變得冰冷徹骨,張九陽仿佛感受到了他體內那股即將呼嘯而出,如驚濤駭浪般的磅礴能量。
殺氣如虹,好似血海尸山。
“我只能告訴你,此次我前來羅田縣所做之事,和黃泉有關,若是能成,黃泉案便破獲有望。”
張九陽本來不打算和李焰說這些,雖然他是岳翎的心腹,但有些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
只是想起那個在烈火中戰至力竭的少年,他還是沖動了一下。
李焰猛地抬起眼眸,漆黑的瞳孔中仿佛醞釀著雷霆風暴。
良久,他漸漸收斂氣勢,沒有再多問一句,只是拿起酒杯,一飲而盡,破了自己不喝酒的戒律。
“多謝。”
他依舊和先前一樣惜字如金,但望著張九陽的眼神卻似乎發生了某種變化。
張九陽雖然不擅飲酒,卻也干了杯中酒,感受著那喉間的辛辣,他緩緩說了三個字。
“敬羅平。”
夜幕降臨。
還未到十日之期,張九陽并不急著去西市口法場。
事實上李焰已經提槍去了,他潛伏在法場外觀察,已經持續了好幾日,風雨無阻,卻并未看到有邪祟出沒。
今晚這頓飯后,李焰對他的態度明顯發生了變化,從一開始的奉命行事,到現在似乎多了一種尊重。
當然,他對這位鐵骨錚錚的漢子也很有好感。
盤膝坐在床上,張九陽以法力化解了酒力,眼神再次變得清明。
他本想繼續修煉,然而識海處突然生起波瀾,那張沉寂許久的《王靈官鎮守凌霄圖》第一次泛起璀璨輝光,如一輪冉冉升起的大日。
張九陽眼中露出一絲驚喜和激動。
香火積累夠了,看來今晚就能獲得靈官爺的第一次傳承!
緊接著一股偉岸、浩瀚的意識降臨到他的識海深處,讓張九陽仿佛聽到了風雷之聲,看到了天火燎原。
靈官爺,終于降臨了!
張九陽沒有猶豫,按照之前的經驗,主動和這股意識進行接觸,傳達了自己的請求。
“先天首將赤心護道三五火車王天君威靈顯化天尊在上,弟子張九陽將赴險境,斬妖除魔,特求靈官爺賜下護道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