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議后。
張居正、高儀、呂調陽來到了吏部,會同吏部侍郎申時行、吏科都給事中栗在庭,針對方才廷議發生的事,開起了小會。
幾位閣臣面色都不太好看。
就在方才來吏部的間隙,內廷遣人傳信,要清查內廷一應人員,縮減員額,讓吏部做好安排的準備。
安排?宮女能遣散出宮,太監還能怎么安排,要么打發到南直隸去,要么去守陵,這無非就是知會外朝罷了。
在場的人都清楚,這是趁著這股風,要整飭內廷了。
以往這種事,都得冠上一個隔絕內外的名頭,幾個大太監都得被彈劾。
但眼前這個節骨眼,已經沒有人敢在明面上找皇帝麻煩了。
張居正面色不愉地看著栗在庭,沉聲道:“陛下到底要咱們做到什么地步,應鳳,不妨給我們交個底。”
應鳳是栗在庭的表字。
栗在庭搖了搖頭:“事發突然,我哪里知道,廷上當真是我肺腑之言,并非陛下授意。”
他廷上喊出了要杖殺胡涍,搞得幾名輔臣都以為他是得了皇帝授意,眼下紛紛想從他這里探底。
但可惜的是,他是當真不知道。
呂調陽也朝栗在庭質問道:“陛下眼見就要搬進西苑,如何還遮遮掩掩!栗給事中,若是讓陛下去了西苑,咱們都是罪人!”
皇帝口口聲聲說要去西苑修身習德,可不會是要放棄影響朝政。
既然要學世宗,那么放棄的就不會是權力,而是天下!
屆時,又是一位操縱朝局,卻無視蒼生的圣君。
呂調陽瞥了一眼栗在庭,此人恐怕有嚴嵩第二的模子。
栗在庭只是苦笑搖搖頭。
幾人正要說話。
高儀直接搶過話頭:“陛下想做到什么地步,元輔不該親自請奏對嗎?如何在這里催逼下官?”
他早已不耐煩,皇宮一夜之間受了火情,死了公主,縱使所有人都勸皇帝不要多想,這只是巧合,但皇帝本人會怎么想?
更何況今晨廷議,胡涍借著這個機會,上躥下跳,誰敢對皇帝拍胸脯說,陛下,不要陰謀入腦,朝臣沒這么壞。
那跟火上添油有什么區別?
都是活生生的人,皇帝心中的驚疑,憤怒,就算不能感同身受,至少也能理解。
這才是他們圍在吏部商討的緣故。
高儀此時已經不給人留面子,又朝申時行看去:“究竟是不是你們南直隸鄉人做的。”
申時行是南直隸蘇州府長洲人,但在新黨做事,鄉黨的烙印并不深。
可高儀卻不管三七二十一,直來直往。
申時行一直低頭不語。
此時被點到,他抬起頭,迎上高儀的目光:“高閣老,我雖是南直隸人,但從未以鄉黨居之,天地可鑒。”
高儀寸步不讓,繼續逼問:“申侍郎如今掌吏部,舉足輕重,我不信沒人聯絡你。”
申時行默然。
隔了好一會才嘆了口氣:“有人派,翰林院檢討沈一貫,暗中拉攏我,但我沒有接招,也沒打聽后面是誰在串聯。”
高儀點了點頭,果然暗中串聯。
若是平常時候,皇家死個女兒,宮里起個火,不會有人當回事,好死不死就在有人串聯的關頭。
高儀想到此節,心中更是疼惜自家弟子。
他站起身來,看向張居正:“元輔,我要請陛下召對,元輔去是不去?”
張居正摸索著指節,陷入思忖。
如今他可謂是進退兩難。
這不是去不去勸皇帝的問題。
一旦讓皇帝拿捏住了,他必然要被推出來,與南直隸拉開架勢正面為敵。
此前他是不愿意做到這個地步的。
考成法已經為他拉夠仇恨了,現在北直隸內外都開始傳他貪污腐敗,喜歡效仿先帝吃壯陽藥了,往后不知道還有多少臟水往他身上潑。
還沒走到度田的那一步,名聲就已經岌岌可危,他是真不愿意再招惹南直隸的人。
本是皇帝推出海瑞,又點了王宗沐,出面做這事,撩撥兩淮鹽政。
但如今面對劇烈的反撲,皇帝不滿于自己作壁上觀,卻是不能再忍受他的不偏不倚。
公然在廷上來了這么一招,逼著所有閣臣站隊,將眾人都逼到了懸崖上。
皇帝不理政可以,先帝就是這樣,大家對這位都很滿意。
但皇帝把持朝政,不干正事,卻不行,世宗皇帝就是這樣,我不干了,你們也別想干。
這是高儀、呂調陽害怕的緣故,都看到這一層,生怕皇帝學起世宗。
但……張居正看得更深。
他談不上有多了解這位皇帝,但以他直覺而言,皇帝做不出這種事。
皇帝未必是不想干了!
就怕是想學武宗皇帝那樣,甩開朝臣,另起爐灶!
盤踞西苑,卻不意味著不能召對朝臣。
屆時若以栗在庭這種小人為主,代行皇權,弄出個小豹房、小內閣,可比學世宗更麻煩!
可惜,沒從栗在庭這里探到底。
張居正想到這里,終于嘆了口氣,也跟著站起來。
他看向申時行:“汝默去找賈待問,看著他。”
不能再讓這些人串聯了。
要是局勢再度升級,就不是安撫皇帝能解決的了。
又轉而對呂調陽囑咐道:“和卿去找張四維,就說,王崇古本就是封疆大吏,要是進了京還想掌京營,那還要他進京做什么!”
京營本就是他與皇帝商量好的。
晉黨想借著兵部控制京營,也需要在勸解皇帝之前,敲打一番。
交代完這兩句,張居正才朝高儀頷首。
“走吧,咱們去請陛下召對。”
乾清宮。
首輔與次輔請求召對,皇帝自然答應得很爽快。
但二人還是被攔在了偏殿等候。
因為皇帝正在召見別的朝臣。
僉都御史海瑞,本在審案,卻得了訊,立刻進宮求見皇帝。
京營總督顧寰,則是被皇帝召進宮的。
張居正與高儀坐在偏殿中靜靜等候,二人都敏銳發現乾清宮的太監、宮女,較此前少了近一半。
二人不由對視一眼,深深嘆了口氣。
正當等候的時候,海瑞從殿中被蔣克謙引了出來。
高儀直接起身:“海御史!”
海瑞也回了一禮。
高儀問道:“陛下可有什么吩咐?”
海瑞用一種怪異的目光,來回打量首輔與次輔,直看得二人渾身不自在。
這已經是有些失禮了,海瑞渾然未覺。
他神色難明地搖了搖頭:“陛下囑咐了我去兩淮的事。”
意味深長地又添了一句:“尤其注意安全。”
海瑞后日就要動身去兩淮巡鹽了。
今日他審完案后,本打算跟圣上做個匯報。
結果剛一回都察院,就聽說了今日廷議上的事,立馬趕了過來。
匯報變成了請留,海瑞覺得皇帝在朝中獨木難支,實在不放心獨留圣上一人支撐朝局。
況且皇帝說要搬去西苑,實在將他嚇壞了!
但……令他感慨的是,皇帝召見他并沒有一副頹喪之態,也沒有要棄天下于不顧的樣子。
圣上親口言說,搬去西苑,只是為顧慮安全,并沒有別的意思。
反而是又敦敦囑咐了自己一些兩淮之事。
當自己提出要留在朝中的時候,皇帝則一個勁讓他寬心,說自己處理得過來。
為今關鍵之計,還是要等兩淮鹽稅收上來,才能伸展拳腳,而此事,則只能托付給他海瑞。
就這樣一名圣君!
海瑞都不知道內閣這些人是干什么吃的,竟然讓皇帝淪落到讓人心生憐惜的地步!
越想越是看不上這些人。
張居正也站起身:“海御史慎言!”
他今日也是受了一肚子火。
本就不同意皇帝非要動兩淮,如今遭了反撲豈不就是先見之明?
可如今受了反撲就來脅迫于他!
他如今是文臣領袖,本就該調和陰陽,穩步推行新政,難道非得讓他遂了皇帝的意,將這些文臣統統杖殺么!
再加上他跟海瑞雖然沒什么私仇,卻也不是一路人,說話自然不客氣。
海瑞被呵斥,也沒反駁,點了點頭:“海某確實也該,學學元輔的‘慎之又慎’。”
說完這句,他便拱手而去。
張居正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不快。
海瑞錯身而過,走開一段距離,似乎意猶未盡,他又扭頭看向張居正:“元輔,伱只是臣下,自然需要調和陰陽,大局為重。”
“但陛下是天子,他只需要一往無前,急流勇進。”
這句肺腑之言吐出,他終于暢快了不少,大步離開。
張居正被海瑞說教,一時氣郁。
就在這時,一名內臣走了出來:“兩位大學士,陛下請二位進去。”
兩人這才拉回注意力,按下方才之事,請內臣引路,二人則跟在了身后。
方到里間,就看到了劍履上殿的顧寰,往外走。
方打了一個照面,張居正與高儀就齊齊一驚!
朱翊鈞貼心地解釋了一句:“是朕允鎮遠侯著甲配劍的。”
張居正更覺得棘手。
都已經著甲配劍了,皇帝這是暗示他想重用勛貴、宦臣,疏遠廷臣了!
顧寰拱手,算是見禮。
簡單的動作,就振得甲胄叮嚀作響。
顧寰按住配劍,不等二人回禮,徑直離開。
高儀卻沒心情理會勛貴的事。
他一進殿,就已然按捺不住,直接開口道:“陛下,胡涍可以論死,臣請陛下不要移宮!”
朱翊鈞一時沒有答話。
他起身,看著高儀:“胡涍何罪,竟然要論死?”
張居正此時終于忍不住開口道:“陛下要用此事拿捏我等,我等既然來了,論出個章程便是,何必還要來回拉扯!”
這是心中急切到了一定地步,失了養氣功夫。
朱翊鈞從御階上主位中,緩緩走了下來。
他揮揮手,讓內臣盡數退下。
而后踩著御階往下走,似乎懶得動彈了,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御階上,惹得二人面面相覷。
朱翊鈞坐在石階上,身子往后仰,手肘撐著石階,雙腿交疊在一起,絲毫不顧及人君之相。
他沒有回答張居正的問題,反而不著邊際地說了一句:“內帑如今還有二百七十萬兩。”
張居正眉頭緊皺,高儀也不明白皇帝為何突然說起銀錢的事。
只聽朱翊鈞繼續說道:“顧寰在庚戌之變后,執掌了十年京營,哪怕影響力衰減了不少,再拋開吃空餉的兵丁,他也能使喚動七萬營衛。”
高儀疑惑不解,張居正已然面色大變:“陛下……”
朱翊鈞抬手止住了他。
手肘撐著石階繼續說道:“御馬監兩萬人,朕能使喚一萬五。”
“加上錦衣衛和東廠,算起來,有萬五之數。”
高儀也聽懂了皇帝的意思,惶然無措。
二人哪怕輔臣之尊,一身的養氣功夫,也忍不住額頭滲出虛汗來。
朱翊鈞還在繼續:“一個孫一正抄家,就能貪墨十余萬兩,京中存銀定然還有不少。”
“忠君愛國之輩也不在少數。”
“海瑞、陳棟、栗在庭、王錫爵等人,朕都數不過來。”
說道這里,他頓了頓:“更別說,還有諸位閣臣,始終跟朕一條心。”
朱翊鈞仰著頭,這樣就看不到中樞的結黨營私,看不到地方的樹大根深,也看不到二位閣臣驚慌的臉色。
他狀若呢喃:“魏武帝挾天子以令諸侯。”
“如今,朕就是天子。”
他頓了頓,看向張居正與高儀,聲音冷硬卻又固執,說道:“二位先生,以你們的才學,告訴朕。”
“朕能靠這百萬資材,十萬大軍,天子大義,良臣猛將……”
“再打一遍天下嗎!”
話音剛落,二人臉色狂變。
這話是什么意思,這分明就要是全部推倒重來!
真正意義上的天子造反啊!
二人終于再支撐不住,跪倒在地。
張居正急聲道:“陛下!局勢哪里就到了這一步!”
高儀已然跪地哭泣:“陛下,兩京一十三省系于一身,萬萬不可沖動!”
什么生靈涂炭之類的話且不說,局勢還沒有敗壞到這一步上!
朱翊鈞嘆了一口氣。
從御階上爬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將兩位老臣扶起來。
輕聲道:“是不到這一步。”
“只是想問一句,若是朕要再上大明山……二位跟是不跟。”
這一步是崇禎該走的,但也不失為他最后的選擇——他是真的不憚于這樣做。
改革時,哪個皇帝不想再上大明山?
如今沒這樣做,正是因為還有海瑞、張居正這些人在,現在就要看這些人值不值得讓他繼續縫縫補補了。
張居正五內俱焚:“陛下!此話動搖國本!臣不能答!”
高儀抓著皇帝的手,緊緊拉住:“陛下,朝中固然盤根錯節,卻也不是沒有解決之道,請陛下收回此話!”
朱翊鈞不答。
只是靜靜看著兩人。
這目光猶如泰山壓頂,直叫二人直不起腰桿。
二人此時當真是度日如年,倍感煎熬。
時間緩緩過去,三人都沒了聲響。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高儀終于有了決意,他突然放開皇帝,再度下拜,重重叩首,凝噎無聲。
朱翊鈞又看向張居正。
張居正天人交戰良久,見高儀這般作態,終于還是再抵不住,一并拜下。
朱翊鈞見二人低頭,終于閉上眼,無聲點了點頭。
他將二人扶起,放緩了語氣:“朕去西苑,并非要棄天下于不顧。”
“這遭之后,宮人,朕要淘撤一番,等到清理完后,再從西苑搬回來。”
“期間聽政就免了,但奏疏送來后,朕自然一一閱覽,有惑再召對諸卿。”
兩位輔臣聽了這話,終于也長出了一口氣。
張居正卻沒輕易應下,而是追問道:“陛下給個日子!”
這種事必然不能長久,否則皇帝召見誰,誰就是皇權代言人,這與開小內朝沒什么區別。
朱翊鈞早有準備,開口道:“到明年八月十七日罷。”
八月十七,是他的誕辰。
如今他十一,等到明年八月十七,他就虛歲十二了。
一年時間,若是還不能將內廷經營成鐵桶,那就是他的問題了。
高儀也心有疑慮,又拽緊皇帝的手:“陛下,萬萬不可學世宗啊!”
朱翊鈞寬慰地拍了拍高儀的手背,示意他放心。
而后他又看向張居正:“元輔,兩淮的事,就麻煩你多擔待了。”
張居正此前一直高高掛起,不愿意開罪南直隸的人。
如今逼著他表態,就萬萬沒有讓他躲過的道理了。
張居正心中苦澀,拱手道:“今晨的事,還請陛下大局為重。”
兩淮的事,皇帝要躲回幕后,讓他來頂上,他固然不得不接下,但張居正也有自己的訴求。
今晨的事,決計不能定個謀反,誅九族這種事。
朱翊鈞臉色漸漸冷:“罪魁禍首,朕必殺之而后快!”
九族就罷了,但罪魁禍首,決計沒有放過的道理。
張居正連忙勸道:“這未必不是巧合!”
幼兒夭折率本來就高,世宗子女死了這么多,豈能個個都有罪魁禍首?
朱翊鈞面色不改:“朕知道。”
他迎上張居正的目光:“幼兒夭折,或是疾癥;宮闈失火,也有可能只是意外,朕當然知道。”
朱翊鈞毫不掩飾他的殺意,赤裸裸表態道:“但是,太巧了,巧到朕想殺人!”
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
封建社會,還說什么疑罪從無,那就太對不起身下這皇位了!
道理他都懂,但他就是要殺人。
高儀與南直隸沒什么牽扯,直接表態道:“御史胡涍玩弄讖緯,坐死!”
朱翊鈞搖了搖頭,并不表態。
張居正神色艱難地閉上了眼睛,澀聲道:“都給事中賈待問指使,同罪論死。”
朱翊鈞還是搖了搖頭。
他目光掃過二人,輕聲道:“以上二人三族,及工科給事中張道明、刑部右侍郎畢鏘、檢討沈一貫等八人,流放。”
朱翊鈞展顏一笑:“路途遙遠,不慎病故就不能怪朕了。”
說罷,他便轉身離開。
還一章甚晚,不足明日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