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七,立冬。
所謂一候水始冰;二候地始凍。北直隸這邊,已然開始轉為寒冷欲凝,尤其清晨,先前為抄近路赤腳淌過水的農夫,如今也大多會選擇尋橋過水。
當然,南北亦有不同。
南方尚有余熱,氣爽風涼,少雨干燥,正是游山玩水的好時節。
北方則是逐漸有了冬意,蕭瑟之感漸起。
而這個時節從南到北的行人,對南北氣候差異,感受尤為清晰。
一輛插“禮部會試”黃旗馬車,在官道上緩行。
這道黃旗是入京趕考舉子的標識,稱之為公車——各地布政司會發放銀兩和火牌給舉子,火牌能在沿途驛站借用馬車。
二月會試,也即是說,還有百余日便是春闈了。
冬日行路不便,也易感風寒。
春日入京太晚,不能溫故知新。
于是,在這個深秋時節入京備考,便成為大多舉子的選擇。
此刻天光未現,道上很是昏暗。
一陣晨風拂過。
正在駕車的李坤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緊了緊衣衫。
按理說他是從河南入京,氣候相差應該不大,但他分明感覺越往北越是料峭。
或許……是他今歲已然三十八歲,不再受冷的緣故吧,李坤摸了摸自己的胡須,嘆了一口氣。
只可惜,持火牌到驛站借用的公車,只有馬車,并不會配驛員駕車相送。
早知道就等天透亮了,暖和些再出行。
李坤不著邊際想著,又信手用鞭子抽了駕馬兩下。
晨光熹微,寒意也逐漸消退,變得涼爽適宜。
道上的行人、馬車也逐漸多了起來。
畢竟是北直隸地界,大清早外出砍樵務農的不少,上山求神拜佛的更多。
車架貴氣奢華、氣派不凡,販夫走卒包袱艱辛、佝僂襤褸。
李坤將二者都收入眼底,頻頻搖頭嘆息。
正在他思緒萬千之時,突然一人攔住了他的去路。
“這位君子,能否行個方便。”
李坤勒住韁繩,朝道旁看去。
只見一輛寬大馬車陷在道旁,車夫正在愁眉苦臉。
而李坤的跟前,則是一名儒衣冠服的男子,伸手招搖,赫然便是攔車之人。
其人二十出頭,面容白凈,衣冠博帶飄飄,舉手投足更顯瀟灑。
可謂是亭亭物表,翩翩風度。
李坤見其姿儀不凡,也不敢自持年長就托大。
連忙下車見禮:“君子不敢當,不知閣下有何見教?”
他沒有自報家門。
出門在外,謹慎第一。
來人一板一眼回禮:“不可稱閣下,區區在下顧憲成,給君子見禮了。”
顧憲成回禮完,無奈地苦笑一聲,說明來意:“在下與君子一般無二,亦是進京趕考的舉子。”
“車馬一路顛簸,疏于養護,不慎壞在了道旁。”
“奈何又約了友人,今日為我設宴款待,我若是耽擱了時辰,只怕引得友人不快。”
“這才大膽叨擾君子,求君子稍帶我一行。”
李坤聽罷,略微松了一口氣。
不是什么游俠兒就好說。
這點小事,再加上都是舉子,風度還如此出眾,李坤倒也不怎么排斥。
不過,他還是抱有最后一絲謹慎。
從懷中取出火牌,示給顧憲成,熱情道:“舉止之勞罷了。”
“在下呂坤,字叔簡,河南寧陵縣人士。”
顧憲成見狀,也明白意思,這是要他證實舉子身份。
他當即也從懷中取出火牌,含笑道:“那就巧了,我籍貫無錫,家中亦是排行第三,表字叔時。”
伯仲叔季,二人都表字帶叔,基本就是家中第三子的意思。
李坤接過顧憲成火牌,仔細看了一眼,確是布政司衙門標志制式,這才放下心來。
他當即露出笑意:“叔時車上請,我來駕車。”
通報了姓名身份,就不用一口一個君子閣下這么客套了。
顧憲成連忙推辭:“于理,是我叨擾呂兄,平添麻煩。”
“于情,呂兄長我十四年,我當以兄事之。”
“于情于理,都應當由我為呂兄駕車才是。”
李坤見其面容俊秀,禮節十足,也是忍不住心生好感。
當即笑道:“既然同行,不妨同駕。”
中庸之道總是能勸服人的。
顧憲成當即感激應是,又折返囑咐車夫,守著馬車,等人來援手。
隨后李、顧二人,便一并坐上了李坤的馬車,一左一右。
馬兒受了兩鞭子,不滿地哼了兩聲,馬車再度緩行起來。
李坤雙腿空懸在馬車外,側身坐著。
顧憲成則是盤膝而坐,將官帽取下,整理著方才拖拽馬車弄得有些散亂的頭發。
“對了,呂兄,為何你我通報名姓時,你自稱呂姓,但這火牌上,卻是李姓?”
顧憲成隨口問道。
倒不是懷疑被騙了,畢竟都給自己看了火牌,也沒必要遮遮掩掩。
只是有些好奇罷了。
李坤聽罷,只是搖頭嘆息一聲:“說來話長。”
顧憲成來了興致。
好奇看向李坤,笑道:“這般好時光好秋意,正是用來消磨的。”
他聽得出李坤只是在感慨,并非有什么不方便。
果然,李坤聽罷,再度一嘆,而后娓娓道來:“我六世祖,諱名呂黑廝,生于元末。”
“少讀書,明義理,躬耕于新安,以灌園為業。”
“后烽煙四起,我祖素有經綸之志,便投了太祖……”
顧憲成饒有興致地聽著李坤講述著家族故事,不時插話詢問著細節。
“……戰后,太祖賞我祖指揮千戶,賜花銀一斤,面取旨,復其家。”
“誰知,降旨時出了意外。”
顧憲成聽到這里,不由面色古怪,顯然是已經有了猜想。
果不其然。
李坤三度嘆息道:“其旨尾云:敕水南寨種菜者老李,欽此。”
“赫然是將‘呂’記作了‘李’!”
顧憲成猛然咳嗽了兩聲。
這有些失禮,顧憲成連忙以袖捂嘴,略作遮掩。
待舒緩些才開口道:“原來是開國功臣之后,實在失敬。”
旋即又好奇道:“那貴祖沒有為此分辯?”
李坤搖了搖頭:“按我祖墓志銘上說,是時,黑廝辯姓,太祖擲筆曰,便姓李不妨。”
說罷,也不禁有些悵然。
太祖賜姓是好事,但筆誤所致的改名換姓,多少有些難堪。
所謂“族人好禮者,求諸心而不安”。
生活中更是尷尬無數。
李坤的母親姓李,父母同姓,在河南算是有違倫理——“故余家多以李姓婚,而蓋棺之后立旌題主,輒稱呂公云。”
這就叫生從君,死從祖。
甚至父母百年之后,他李坤要怎么題碑都是大問題。
所以,李坤如今即便是年近四旬,仍不愿放棄尋求功名。
太祖皇帝的筆誤,是不可能自家想改就改的,非得要皇帝點頭,才有機會回歸原姓。
不考進士,做到一定位份,哪有資格讓皇帝下詔復姓?
開國功臣?發回原籍的千戶,傳至六代,除了些許浮財,哪還有什么路子。
旁聽的顧憲成精通世情,自然也明白其中的不便。
也理解了這位李坤,為何固執稱呂了。
他見李坤心情低落,也不由同情道:“太祖誤聽,實無可奈何,待呂兄金榜題名,不妨以祖上音誤謬傳,上疏請復。”
這是在提醒李坤官場的道道。
不要動輒就說太祖皇帝干的,否則到時候就是祖宗之法不可變。
反而說是音誤謬傳,事情會好辦一百倍。
李坤一驚。
他家里本就落魄,否則也不會用驛站租的公車。
對官場這些門道,更是沒個概念,如今一經提醒,立馬反應過來其中關隘。
李坤有些后怕地點了點頭,而后連忙拱手稱謝。
顧憲成則還是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只道是小事,不肯受謝。
有了這事做鋪墊,兩人便逐漸熟絡起來。
開始交流起學問來。
從陳浩的《集說》,到《四書五經大全》,從試論,到經史時務策。
論及時務策,總有人忍不住指點山河。
“……非止如此,予初目擊江陵橫政,此番入京,必然面陳瑤泉公,勸其從中匡救。”
江陵自然是張居正,遙泉公則是申時行的號。
顧憲成這話說得理所當然,整個人更顯得光彩奪目。
李坤聽得入神,悄然看了一眼顧憲成。
這是在表明政治傾向,邀約同道,還是在展示關系,拉攏人脈?
前一句就是明晃晃表達了對當朝首輔的不滿。
后一句則是展示了跟吏部天官申時行關系匪淺。
不管如何,言語之間,一股天之驕子的感覺,撲面而來。
他突然回過味來,這顧憲成雖說是姿容談吐不凡,但其身上那股意見領袖的氣質,才是讓其如此奪目耀眼的真正緣故。
李坤對朝政不是太熟悉,斟酌了一番,好奇問道:“叔時所言的江陵橫政,指的是?”
顧憲成搖頭不止:“那就多了。”
“威逼主上于西苑。”
“亂政于南直隸。”
“設考成法攬權內閣,貶謫同僚。”
顧憲成正要繼續說。
馬車突然停住,打斷了他的話語。
他疑惑抬起頭,就看見前方一行兵丁、兩輛囚車,行走緩慢,擋住了大半道路。
只讓出了半條小道,供行人馬車交替通過。
顧憲成瞇著眼睛,看了一眼這一行人,接過李坤手中的韁繩,低聲道:“走罷,繞過去。”
李坤仍在好奇張望。
尤其看了一眼前方那一群錦衣衛、內使。
聞言不由問道:“這是什么來頭?”
顧憲成冷笑一聲:“來頭?自然是湖廣辦的冤假錯案。”
李坤一怔。
疑惑道:“冤假錯案?”
顧憲成抬手指了指囚車中的兩人,開口解釋道:“這二人,當是楚藩的東安王、武岡王。”
“前者說是謀害欽差,蓄兵造反。”
“而后者罪名就多了。”
“至于為何是冤假錯案,還不是江陵凌迫宗室……”
說一半,他回頭看到神態懵懂的李坤,還是住了嘴。
那句罪名就多了,有影射欽差羅織罪名的意思。
但無論這事,還是后面那句話,都不是這位沒經歷過官場的同行所能懂的。
所以顧憲成想了想,又咽了回去。
李坤似乎有些懂了。
寬慰道:“叔時不必憤懣,我聽聞陛下今年納了李閣老的孫女入宮,許是這二年就要經歷人事了。”
“屆時江陵公總要還政陛下的。”
顧憲成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應付了過去。
李坤轉過頭,繼續趕車。
懵懂的神色卻是立馬收斂,目光幽深,似乎在思忖什么。
兩人各有心思,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天子腳下的官道,路總是最平坦的。
再加上插著“禮部會試”的黃旗馬車,能免去一部分吃拿卡要——這也是部分地方以公車稱呼舉子的緣故,跟后世“吃國庫糧”一個效果。
所以,李、顧二人一路暢通無阻,很是順遂地在午時前,趕到了順天府通州。
李坤聽聞,顧憲成所謂的友人,早就包圓了一處莊園宴請。
這可是天子腳下,也不知花費幾何。
不愧是南直隸到北直隸都有人脈的天之驕子,實令李坤折舌。
李坤將顧憲成送到了莊園外,便要去驛站持火牌歸還馬車——沒誰敢為了馬車幾兩銀子影響自己仕途。
但顧憲成卻是哈哈一笑:“此事自有下人去做,叔簡幫了我這一路,我豈能吝惜一頓午食?”
“叔簡這般大才,當給叔簡介紹些好友,你等俊秀、彥杰,正好相得益彰!”
說罷,他便抓著李坤的手,不讓離去。
而后又探頭招徠門口等候的仆從:“還不速速去叫你家主人出來迎我,且說我帶有美人聯席,合當多加一位!”
不得不說,顧憲成這般姿容儀態,又是一副誠意結交的模樣,極富殺傷力。
李坤掙脫不得,三兩下就被其相挽下車。
二人還未走出幾步。
這時,莊園大門處又傳來一道清亮之聲:“今晨便有相師謂我命帶桃花煞,果不其然!”
李坤便見到一襲錦袍男子,約莫二十一二歲,面帶笑容,灑然從容,快步上前。
“我說叔時為何來得這般慢,原來是有了新歡,路上纏綿!可憐為弟我,已是前胸貼后背矣!”
來人跟顧憲成調笑一句。
又轉頭看向李坤,正色行禮道:“在下臨潼李三才,字道甫,這位君子請了。”
他看著李坤,又一指顧憲成:“我少年寡識,間嘗嬉戲,惟叔時正色相戒,勉余向學,事事提撕,時時警覺,名為益友,實則嚴師。”
“這位君子既是叔時友人,便亦是我的友人。”
說罷,便一手抓著顧憲成,一手抓著李坤,將二人往莊園里接引。
這態度分寸拿捏得極為到位。
加上又是一副俊逸絕倫的臉龐。
誰見了也不由頓生好感。
李坤面上一副懵然的神情,自我介紹著。
心中卻是在感慨,這二人,結社之心好生明顯,只希望是正經路子。
也罷,待會吃完就走。
這時候顧憲成等李坤介紹完,終于有插話的余地。
他看向李三才,樣作不悅道:“怎生就你一人出來相迎,其他人呢?是否我今年中舉名次太末,根基淺薄,不屑出來迎我?”
說起來,他今年考舉人,也是差點火候,不一定能中的。
但誰讓去年南直隸鬧了一通,傳什么中樞要打壓南直隸學子。
不少學院里學問在他前列的學子受了影響,心緒不寧,反而落了榜。
好懸給顧憲成考中了舉。
只不過名次較末就是了。
李三才面對顧憲成的逗弄,沒有向方才一般言笑晏晏地回應,反而在聞言后,神色有所收斂,略顯顏色。
他看了李坤一眼,有些猶豫。
但想了想,還是開口說道:“今日翰林院那邊出了些事端,說是騰不開身。”
顧憲成一愣。
翰林院這么清閑,還有騰不開身的時候?
他好奇追問道:“發生了何事?”
李坤也默默豎起耳朵。
李三才突然把住二人的肩膀,往中間攬了攬,交頭接耳,低聲說道:“說是今日庶吉士們……”
“因為前月熊敦樸被貶謫的事,在文華殿外伏闕告狀!”
雖然明史里,李三才籍貫為順天通州人,但是1979年七月,河南省南樂縣文化館搬遷館址時發現魏允貞墓志,落款為臨潼李三才,赫然是籍貫臨潼,居于通州而已,所以明史這一點是誤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