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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犯顏直諫,讀書百遍

更新時間:2024-08-24  作者:鶴招
伏闕!?

莫說是顧憲成,便是李坤這般不熟諳官場的人,也忍不住露出驚容。

這可不是簡單跪在宮闕外上奏這么簡單。

伏闕,代表著對皇帝,對內閣決議的不認同!

上下交爭啊!

顧憲成驚道:“熊敦樸?”

李三才將搭在二人肩上的手放了下來,搖頭道:“具體我亦不清楚,只聽汝師與子道說,其中有些冤屈。”

“他們數次給張江陵陳情伸冤,結果皆是石沉大海,便只好出此下策。”

汝師是趙用賢的字,子道則是吳中行的字,都是隆慶五年的庶吉士。

也都是南直隸的英雄好漢。

同樣更是歷史上相繼彈劾張居正,而后一起被廷杖、罷官的好兄弟。

顧憲成見李三才語焉不詳,也明白這是有外人在場,不好細說。

他只得按下想法,等著稍后再問了。

李坤仍是一副懵懂的神色,亦步亦趨跟著兩人入了莊園。

莊園內石橋假山、亭臺水榭,格調雅致,端得是文人相聚的好所在。

三人一路說著閑話。

顧憲成隨口敘舊。

李三才偶爾試探著李坤的學問。

李坤中規中矩,點到為止。

“叔時啊,呂兄的學問,當真是比你深厚了不止一籌,依我看,今次會試,你當要為我二人做陪襯了。”

李三才居中調和氛圍,撫掌笑道。

人多的時候,言語中盡量提到多數人,幾乎成了李三才的本能。

哪些人要推崇,哪些人要取笑,信手拈來。

顧憲成自然也不反駁,反而兩手一攤:“我今年中舉都是遜陪末座,自然比不過二位準進士。”

“且讓我熟悉一番考場,等上三年,再來追隨二位的步伐。”

李坤聞言,當即苦笑,告饒道:“我都快是四十老明經了,還拿我打趣作甚。”

說罷,連連擺手。

三人不約而同露出笑意。

開個玩笑,氣氛又略微活絡了些。

李三才又拋出每個舉子都在乎的話題:“二位可知,上月,禮科給事中朱南雍上奏,陳會試事宜大要。”

這話一落,二人紛紛露出正色看向李三才。

李坤尤為認真——他眼巴巴跟著來吃這頓飯,不就是想聽點這種考前信息嗎?

李三才也不賣關子,直言道:“隆慶年間,禮部高儀因文字浮靡,便奏請了先帝,題以六百字上下為準。”

“但,這二屆會試下來,士子們又過求簡短,務為鉤棘,工巧過甚了。”

“是故,禮科的朱南雍便上奏,請陛下廢字限。”

李坤與顧憲成對視一眼。

這可不是小事,一篇六百字的文章,與不限的文章,結構、技法全然不同。

若是按此前的六百字準備,那就是南轅北轍。

為什么學子要提前來京城備考?不就是因為這種事?

要是在地方上等著諭旨,再準備考試,可不就白白浪費兩個月?

李坤追問道:“此事準嗎?”

李三才聽了這話,也不由贊了一聲:“不然怎么說南宇公高儀,實乃端凝長者。”

“自己起的議,有人想推翻,他不僅沒橫加干涉,甚至在廷議時,當著陛下自承先前思慮欠妥。”

“如今已然是改以一千五百字為限。”

顧憲成聽聞,也不由喜上眉梢。

越多,能炫的技也越多,尤其對他這種兼各派技法,不專善鉤棘的學子來說,更是好消息。

“除此以外,陛下金口玉言,曰,以文理通暢為主,契合時弊為上,言之有物為佳。”

李坤眉頭一挑,下意識吸了一口氣。

顧憲成反應更大,突然拍掌怪叫了一聲:“好!”

二人被突如其來的怪叫嚇了一跳。

顧憲成連忙告罪,嘴上則是恨聲道:“陽明后學之風,早就該殺一殺了!”

李坤疑惑不已。

這位顧憲成,路上不是說師從的張淇,同樣學的是心學嗎?

怎么還喊打喊殺起來了?

一旁的李三才好心解釋了一句:“叔時二十歲之前從張公,二十歲后,師從薛應旂薛公。”

李坤恍然。

這就不奇怪了。

薛應旂是當世名儒,有望擠進杭州賢祠,跟白居易,蘇軾并列受祀的人物。

在儒林之中,尤其南直隸、浙江一帶,聲望昭著。

雖屬南中王門,亦是心學,但卻在十余年前,突然卻轉向程朱之學。

如今已然是位反對空談良知,提倡務實的儒者了。

顧憲成師從這位,必然受了影響。

不過顧憲成卻搖了搖頭:“與學說無有關系,只是見不慣這個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的世道罷了。”

自大禮議后,士大夫便逐漸萎靡不振。

于上。

世宗皇帝貪婪無度,穆宗皇帝懈怠政事,如今的張居正專權凌主,顧憲成從小至今,便感覺到家中往來官宦、士子,越發沉悶壓抑、消極低落。

嚴嵩、高拱、張居正入主內閣之后,攀附首輔、結黨營私之事,一朝比一朝嚴重,整個官場都彌漫著一股腐朽墮落之氣。

于下。

王守仁這位圣人也逃不過被六經注我的命運,其學說逐漸演變成放蕩不羈的濫觴之態。

自嘉靖以后,一股提倡奢靡、為所欲為,所謂“率真自由”的歪風邪氣,不斷僭越著道德人倫。

就如他數年前所說——“如今天下滔滔,上下一切以耳目從事,士習陵遲,禮義廉恥頓然欲盡,吾三人每過語及之,輒相對太息或泣下。”

這種時候,若是還無人衛道,天理何在!?

所以,夸贊皇帝,跟自己成師從的心學還是理學沒有關系。

他只是在夸贊扶揚正學,匡正世風之舉。

要他說,這個程度還不夠。

等他考上進士,步入官場,早晚要好好澄清吏治、美化風俗!

屆時朝官們再也不需要攀附首輔,暢所欲言,也不會因言獲罪。

士林學子不再放浪不羈,整日將仁義道德掛在嘴邊。

那才是群賢遍野,眾正盈朝。

不過有李坤在,為免交淺言深,顧憲成也只是點到為止。

李三才是從不會讓事情冷場的,很是輕巧接過顧憲成的話:“如今這位陛下,倒是真有一出美化風俗的德行。”

顧憲成好奇扭過頭:“哦?”

李三才笑道:“陛下不僅將栗在庭那廝,貶到了福建做官,還將弇州公王世貞,招在身邊伴隨。”

雖說栗在庭是七品官穿上了紅袍。

但清貴言官跟地方官吏可不一樣。

所謂“六科都給事升轉,內則四品京堂,外則三品參政。蓋外轉以正七得從三,亦仕宦之殊榮,而人多厭薄之。因有官升七級,勢減萬分之語。”

外放升官,都是引以為恥的。

抱怨一聲勢減萬分就算了,甚至還有氣不過,因此散布揭帖,辱罵吏部的。

更何況還是吏科——“惟吏科多升京堂”,可不是戲言。

顧憲成聽罷,當即大笑:“這個佞臣,好貶!”

栗在庭在他們這些士子中,跟嚴嵩的形象沒什么區別。

貶謫?棄市最好!

發泄完一句,顧憲成旋即收斂了神色,追問道:“弇州公入京了?那京城日后,豈不是常有文會?”

王世貞的文會很重要。

是如今士子揚名第二好的途徑。

至于第一嘛。

就是給王世貞投稿,讓其批注一番,如此立馬天下盡知——王錫爵就經常寫文章給王世貞,夸耀子侄兄弟,助其揚名。

更何況王世貞其人,還是天下士子仰慕的對象。

顧憲成立馬將嚴嵩第二拋諸腦后,問起了王世貞的事。

李三才頷首:“有是有,不過弇州公說,為防耽擱舉子們考業,他準備醞釀一番,在春闈后幾日,邀請天下舉子,開場大的文會。”

盛事啊!

顧憲成聽罷,立馬便在腦海中想到,屆時自己力壓群雄,萬眾矚目的場景。

不由心潮澎湃。

喃喃道:“也好,如今還有士子未曾入京。春闈后一日,天下的舉子正好齊聚京城,等著放榜,屆時恐怕泰半都要前去共襄盛舉。”

李三才也神色向往地點了點。

不愧是弇州公,天下結社第一人,辦文會都會掐這種好時候。

天下舉子齊聚,揚名那才是真揚名啊!

此番定要好生請教經驗,日后結社,才能辦得風生水起!

李坤則是在一旁若有所思。

文會……什么時候講究人越多越好了?

以往不都是這些師出名門的子弟專場?什么時候看過他們這些老舉子?

李坤越想,越是覺得不太對勁。

不過他此行也不是來八卦了,想了還是提起更重要的事:“也不知這一科,能有多少士子能留在京城。”

各科數目不一定,如今是新帝登基之后的第一科,說不得就會多些名額。

這是變相跟李三才打聽。

李三才聽聞,不由笑道:“龍飛首科,自有廣額之舉,禮部已經……”

三人你一言我一語。

逐漸走遠。

只有石橋假山巋然不動,花草樹木風中搖曳。

此刻,文華殿內外,已經是百官視線匯聚之地。

伏闕啊!

上一次還是高拱跟馮保斗法,讓張守約在午門外跪奏。

現在張守約還在道州養老呢。

聽聞張守約整天作詩,感慨仕途不順。

如今這次,十余名庶吉士、翰林在文華殿外伏闕,事發突然,朝官都還不知道所為何事。

紛紛佯裝路過,想看個究竟。

文華殿外的空地上。

趙用賢與吳中行等人,已經跪伏了一個時辰。

皇帝和內閣仍然是無動于衷。

哪怕廷議結束,也并未見到皇帝和內閣出面處置。

最不對勁的是,不說派個內臣出來勸導一番,那錦衣衛出面驅趕總要有吧?

結果沒有勸導,連廷杖都沒有。

只有一行人心里不上不下地跪在文華殿外。

趙用賢以額觸地的姿勢一個時辰了,腿腳還好,就是腰有些不太舒坦。

一陣冷風吹過,又覺冷冽。

身旁的吳中行的聲音傳入耳中。

“廷議結束半晌了,為何還不見陛下出面?”

他們是廷議前就在這里跪著的,就是為了把事情鬧大。

按理說,無論是皇帝,還是內閣,都應該盡快處置,以期消弭影響才對。

趙用賢埋著頭,身子半點不動,低聲道:“我懷疑,此事陛下并不知情,如今要么是在了解內情,要么就是大發雷霆商議對策。”

外人也就罷了,他們這些翰林院出來的,多少了解皇帝。

這種事,皇帝八成是要過問的。

同時也有這個聲望越過內閣,接見他們。

這也是他們挑在文華殿伏闕的緣故。

吳中行嘆息道:“是非對錯,一覽無余,元輔既然剛愎自用,還蒙蔽圣聽,我等為了讓陛下撥亂反正,如此也是逼不得已。”

“畢竟,熊敦樸平白蒙受冤屈,何其無辜?”

有些事,一旦進了流程,就很難自糾了。

要讓上官認錯,那可比登天還難。

但張居正這般做,就別怪他們把事情捅大,讓陛下,讓朝官評評理了。

當然,張居正會不會也是受了蒙蔽,就不在他們考慮的范疇內了——必然是故意的!

兩人就跪在地上,以額觸地,說著悄悄話。

趙用賢卻語氣堅定:“無論如何,今日定要為熊敦樸討個公道。”

吳中行動了動腰,嘟囔道:“還好我著了護膝,跪上一天也不是問題。”

“就是冷了點。”

這話剛說完,就是一陣冷風吹過。

二人齊齊打了一個哆嗦。

趙用賢正要說話。

恰在這時候。

一陣腳步聲,在二人耳中響起。

待辨明是從文華殿內拾級而下時,二人都忍不住露出喜色。

皇帝終于忍不住了!

這次天賜的機會,正好給張居正一點顏色看看。

正這般想著。

“諸位選館、學士,咱家奉陛下的意思而來。”

趙用賢、吳中行,乃至身后十余庶吉士、翰林,紛紛略微抬頭。

偷摸掃視過去,待看到只有幾名太監打扮的腳后,眾人紛紛皺眉。

皇帝不出面,想派個太監就給他們打發了?

李進見眾人蠢蠢欲動,連忙伸手虛按:“諸位不必起身。”

他笑道:“陛下說,他還要經筵,學業為重,現下無暇聽諸位傾訴冤情。”

“諸位先等等,陛下下課后,自會召見諸位。”

說罷,他大手一揮。

身后的小太監,各自將手上的大氅一一披在幾位庶吉士、翰林身上。

趙用賢、吳中行一征。

不約而同愕然道:“李公公……”

李進打斷了二人。

含笑道:“如今天冷了,諸位要將息身子,伏闕這般久,恐怕已然是手腳冰涼。”

“陛下憐惜臣子,特意讓我給諸位加件衣裳。”

趙用賢與吳中行對視一眼,眼中不約而同滿是出乎意料的驚疑。

文華殿,經筵課上。

經筵是八月開的秋講,本說至十月初二日免。

但因為內閣太忙了,停了幾節課,便往后延了半個月。

此時,正在被伏闕的皇帝本人,既沒有勃然大怒,也沒有猶豫不決。

甚至殿內都并未討論外邊伏闕的事,而是在認真上著課。

朱翊鈞正襟危坐,端拱聽訓。

“夫所以古之圣人,當事勢之難,人倫之變,便有個善處的道理。可見子之事親以承祧為大,以奉養為小,故必宗祊有托,主祀得人,而后祖宗之神靈可慰,父母之心志可悅也。以孝治天下者,其尚體而推之。”

張居正面色嚴厲,認真看著皇帝,逐字逐句道。

日講官則是做好筆記,放在小皇帝面前。

小皇帝一般看向筆記,一邊仔細傾聽。

不時舉一反三:“先生,朕明白了。”

“就比如,帝堯將兩個女兒嫁給了舜,舜立刻聽從了堯的命令,卻沒有回去與父母商議。”

“舜之所以這樣做,是擔心告訴父母后他們不同意,那么他就不能娶妻,最終導致無后。”

“告知父母后再娶,是為了遵從父母的意愿,不敢自行決定,這是禮法的基本要求。不告知父母就娶妻,是為了確保宗族祭祀的延續,不至于無后。”

“舜這是對孝道的靈活運用,也是舜的體而推之!”

“難怪圣人皆言,古今帝王之孝,莫過于舜!”

陶大臨看著這一師一徒,恍若無事地授課聽講,難免心中佩服。

元輔也就罷了,沒想到皇帝也有這份沉凝的心性。

他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文華殿外。

伏闕這么大的事,里面竟然當沒發生一樣。

外面伏闕一個時辰了吧?

要是知道皇帝還在認認真真做學問,不知道是會欣慰,還是會惱怒?

皇帝舉一反三之后,群臣紛紛贊頌不已。

陶大臨回過神,連忙也敷衍地贊了一句——夸習慣之后,大家現在都是公式化地夸贊了。

張居正神情更為含蓄。

只是嚴肅地點了點頭,甚至還告誡皇帝,要戒驕戒躁,穩扎穩打,不要浮躁云云。

朱翊鈞習慣了張居正的嚴酷,多少也明白前身是怎么變得這么叛逆的。

不愧是中國式家長。

他微笑頷首應是,開口道:“先生,孟子這話,學生明白了。”

“不過,學生又起了別的疑惑。”

這話一落。

陶大臨悄然后退了一步。

又來了。

如今內閣的二人都是輪流值班,百忙中抽身給皇帝上課。

只因自從皇帝學問日益精進之后,他的疑惑已經不能由日講官輕易回答了——問得太深了,動輒牽扯到儒法根基,國朝命脈。

這也是為什么內閣太忙,經筵就要順延。

非張居正、高儀,外人沒資格回答。

張居正更是飽受折磨,深有體悟。

他難得露出勉強的表情,面皮牽扯了一下,干巴巴道:“陛下請說。”

朱翊鈞先是起身朝張居正行了一禮。

而后才恭謹道:“先生方才說,以孝治天下者,其尚體而推之。”

用孝道治理天下的君主,應當身體力行,并推廣孝道。

朱翊鈞頓了頓,好奇道:“請教先生,我朝亦是以孝治天下嗎?”

經筵課上的內容,張居正的話,一般會用《四書直解》,高儀的用《高文端文集》,男主有的是我寫的,有的是縫補的,就不一一解釋引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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