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晉陽。
城墻之上,滿滿當當的皆是甲士。
段韶領著將軍們,正在城門之外迎接。
斛律光站在不遠處,段韶與他對視了一眼,而后又低下頭來。
段韶的臉色很差,周圍的軍官們皆低著頭,一言不發。
劉桃子終于還是造反了。
劉桃子這次的行動,說是刺查各州郡,罷免官員,安排官員,名義上著實好聽。
可段韶透過名義一看,卻看到了劉桃子派遣大將寇流,兵分兩路,沿路攻破城池,捉拿官員,安排自己人。
這一套事情,放在偽周身上也不違和,這不是罷免安排,這是在攻占各地。
他們沿路都沒有遇到什么抵擋,就如偽周的軍隊在南邊也沒有遭遇什么抵抗一樣,刺史太守們不是投降就是逃跑。
劉桃子都沒有耗費太多的精力和時間,就輕易攻占了黃河以北的州郡縣。
大齊已經失去了半壁江山,剩下的那一半,如今也岌岌可危。
段韶不是很明白劉桃子為什么不一鼓作氣,干脆拿下其余的南邊。
畢竟如今南邊面對劉桃子也沒有多少抵抗能力。
至于皇帝,如今更是逃到晉陽來,到最后,齊國只怕是要僅剩下晉陽這么一個城池了。
段韶憂心忡忡。
他是個忠臣。
他之前就想過劉桃子可能會動手,但是他沒想到對方動手如此迅速,都不等自己反應過來,敵人的軍隊就已經連著攻破了好幾個州郡。
可這個該死的小子偏偏又不肯打出旗幟來謀反,段韶等不到來自廟堂的命令,只能是眼睜睜坐在晉陽看著反賊們攻城略地。
段韶也會有些惶恐不安。
他相信若是領兵作戰,自己不會輸給劉桃子,但是,戰爭不只是僅局限在戰爭之中,影響戰爭勝負的因素實在太多太多。
段韶只覺得自己能在指揮之上壓過劉桃子,而其余方面,他就不敢保證了。
別的都不說,只是晉陽兵,晉陽兵極強,是天下最為強悍的軍隊之一,可段韶能感受到自己對大軍的掌控力已經沒有過去那么強悍了。
軍頭們開始動搖,劉桃子的威望太高。
又有個斛律光在這里。
段韶看了看周圍,再次長嘆。
大齊莫非就要這么憋屈的走向滅亡嗎?
就在段韶沉思的時候,忽有一人走到了他的身邊,段韶側頭,卻看到斛律光遞來一個酒袋。
周圍幾個副將急忙想要阻攔,段韶笑了笑,直接接起對方的酒袋,對嘴就大吃了幾口。
“嘶,好辣的酒”
段韶吃不慣,捂著嘴,又將酒袋丟給了斛律光。
斛律光笑了笑,隨即大口吃了起來。
“大司馬,今日前來迎接陛下,怎么你看起來這般憂愁呢?”
段韶瞇起了雙眼,“斛律將軍早早準備好了往后的道路,怎么會理解我的心情呢?”
“司馬是擔心劉桃子謀反?”
“擔心??”
“他已經謀反了。”
“怎么會呢?”
“清查各地的奸賊,安排賢明的人去治理,這不是很好嗎?我聽人說,他安排了十位刺史,這十人都是治理地方極為出色的能人,看來河水以北,往后是要大治啊!”
段韶毫不遲疑的說道:“私設州郡,改變原先的劃分,安排刺史,調令官員,甚至連制度都跟過去不同了。”
“這是建制,這是稱帝之后才能做的事情。”
“劉桃子雖然沒有稱帝謀反,可他所做的事情,已經是謀反成功后才做的事情了!”
“明月是來勸我投降的嗎?!”
段韶此刻怒目圓睜,再也沒有過去那種隨和儒雅,渾渾噩噩的老好人模樣,氣勢大漲,斛律光在他面前都有些黯然失色。
斛律光再次瞥向了遠處。
“我是個粗人,不懂政務,僅僅知道戰事而已。”
“按著廟堂的命令,我們無法擊敗偽周,可按著劉桃子那邊的計策,卻能一路逼近敵人的腹地。”
“天命更易。”
段韶一直都覺得,斛律光是跟自己一樣的忠臣,都是可以為了國事而死的人。
在過去,斛律光也從未明確的表達過自己的立場,這是他第一次透露出對廟堂的失望,以及自己立場的變化。
段韶很是不解,“明月,你家幾代都深受皇家恩德。”
“你向來以忠義自詡,到頭來,莫非就是這么一個忠義嗎?”
“皇家恩德?”
斛律光看向了段韶,緩緩說道:“我家自從我太祖高祖開始,就是敕勒人的首領了,代代以勇武而著稱。”
“到我父親開始,為社稷效力,戰功赫赫,所得官爵和地位,哪個不是以刀兵拼殺出來的?等到年邁,我父親卻還要被皇帝羞辱,用長矛來刺他,這就是恩德嗎?!”
“我年少時開始作戰這些年里,我立下了多少戰功,可還是要遭受忌憚,就因為沒有將女兒嫁給太子,就沒能再得到提拔,哪怕這次射殺了敵人的大將,尚且不肯賞賜一二”
“這些年里,廟堂做事更加荒唐,軍糧軍械都敢克扣,有功勞的得不到提拔,只懂得奉承的小人卻能位列我們之上,作戰時不能提供幫助,還要成為拖累。”
“就算沒有劉桃子,廟堂也遲早滅亡在敵人的手里。”
段韶皺起眉頭,眼神冷冽。
“只要我還活著,大齊便不會滅亡。”
“明月若是想要滅亡大齊,可與我一戰。”
兩人此時都坦蕩了,沒有再將話藏在心里,直接說了出來。
斛律光看向段韶,“我并不懼怕大司馬,只是我不希望士卒們因為這樣的事情而自相殘殺。”
“本來我是想要拜見皇帝之后再出發的,只是如今,我卻不能繼續服侍在此處了。”
“你想離開晉陽??”
“我最厭惡朝中的爭斗,這些事不適合我們這些會打仗的將軍們。”
“大司馬。”
斛律光頓了頓,忽開口說道:“不如跟著我一同離開吧,我們可以去收拾偽周,可以去攻打偽陳,我們可以率領千軍萬馬,縱橫沙場,所向無敵”
“您若是留在此處。”
“您遲早會被這些小人給害死。”
“我不喜歡大司馬,可我不愿意看到大司馬因為這些卑劣的事情而死在小人的手里。”
段韶搖搖頭,冷漠的看著斛律光。
“要走便走,休要廢話。”
“我并非是背主之賊。”
斛律光朝著段韶行了禮,轉身就走,他朝著身后招了招手,當即就有騎兵沖了出來,跟在斛律光的身后。
越來越的士卒跟隨在其身后。
這動靜頓時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斛律光就像是什么都沒有看到,就如段韶做出了自己的抉擇,他也做出了自己的抉擇,他不要再陪著這些小人待在城里玩謀殺游戲,他要出去,去更廣闊的沙場,去干自己最擅長的事情。
段韶冷漠的看著斛律光糾集早已準備好的軍隊,在遠處列陣開赴。
有將領急忙開口說道:“大司馬,斛律光這是要謀反!”
“可以趁機攻打他。”
段韶只是平靜的看著遠處的眾人,一言不發。
將領勸說了幾次發現段韶不為所動,也就不說話了,而斛律光此刻則列好了陣,領著眾人,緩緩離開。
晉陽兵一分為二,斛律光并非臨時起意,他的幾個親戚分別領兵出來匯合,是很早就想好了要離開晉陽。
段韶不再理會這些人,他再次看向了遠處的官道。
他的臉色不斷的變幻,眼神里滿是悲愴。
鄴城的軍隊正在緩緩前進。
鄴城原先的精銳被婁睿給帶出去了,而后就沒有回來過。
有人甚至說,這些軍隊被婁睿給賣掉了。
此刻負責護送皇帝的軍隊,乃是晉陽兵,由高延宗來統帥的那一批人。
高延宗騎著馬,暴躁的看著后頭,愈發的惱火。
大軍前進的速度堪稱是龜爬。
實在是太慢太慢,他們離開鄴城已經有很長時間了,卻遲遲沒趕到目的地。
高延宗急躁的性格無法習慣這樣的速度。
滾燙的熱浪在地面上匯聚成了幻影,遠處樹林之中鳥兒尖銳的啼叫,這一切都讓高延宗更加的暴躁,他回頭看向了自家的車隊,騎士們耷拉著腦袋,天氣越來越熱,對這些披著甲胄的騎士們來說,實在是不太友好。
車隊被拉得很長。
除卻皇帝車架之外,隊伍里還有大量的女眷,官員家眷等等。
可最拖延時日的并非是女眷,反而是那位小皇帝。
小皇帝當真是一點都不著急,他將這件事當成了一個樂趣。
最初高延宗幾次去催促,他才勉強愿意加快些速度,可到后來,他是完全將高延宗當成了樂子,巴不得高延宗來催促自己,而后他想出各種辦法來拖延。
他當自己是在跟高延宗玩游戲。
但小胖子此刻只想往他嘴里塞點矢。
若不是有高淹護著皇帝,高延宗真的要對皇帝做點讓他一輩子都難以忘記的事情了。
高延宗發現隊伍停下來,忍不住縱馬返回。
剛剛接近皇帝的車架,高淹就急忙攔住了他。
“延宗,陛下要看看周圍的情況,你勿要上前催促了。”
“看情況?看什么情況?想看野猴子交合嗎?”
高淹瞪了他一眼,“不許無禮。”
高延宗長嘆了一聲,“叔父,不是我對你無禮他這實在過分啊,我這輩子,從未如此行軍過,照這個速度,莫不是要等到明年再去晉陽?”
高淹望著遠處的城池虛影,“就要到了,你再忍耐幾天。”
高延宗這才沒有說話。
而皇帝在這里待了整整一天,次日方才繼續趕路。
高延宗就這么看著遠處的城池一點點的放大,卻始終都到不了,就在他幾乎要發狂的時候,晉陽那邊的人終于忍不住了,段韶主動領著兵馬前來相見。
高延宗看到段韶的那一刻,猶如是看到了救星。
他急忙行禮拜見,眼里是說不出的悲憤。
“延宗,你們是遇到了什么麻煩?斥候告知你們要來,已經說了四天了,我每天都出來迎接”
“陛下不愿意走的太快,大王來的正是時候。”
高延宗解釋了一句,便帶著段韶去拜見皇帝。
在隊伍的最中間,小皇帝正在跟幾個玩伴抓蟲子,他們抓來各種各樣的蟲子,而后逼迫那些閹人吞下去,以折磨人來取樂。
聽到遠處的腳步聲后,陸令宣趕忙讓皇帝住手,又將那些趴在地上的閹人們給拖走。
高緯的眼神卻變得有些兇狠。
“大姊,為什么要讓他們走?”
“陛下啊大司馬要來了,可不能讓他看到這些”
“為何不可?!”
高緯的聲音頓時變大,他的眼里布滿血絲,他看著周圍,憤怒的說道:“當初說有高睿,高睿死了說有高浟,高浟走了說有胡長仁,如今胡長仁都死了,還不許朕做點好玩的事情,大司馬?”
“那是不是要天下人都死絕了,朕才能無憂無慮的玩耍呢?!”
聽到高緯的質問,陸令宣臉色如故,她溫柔的說道:“陛下,這也是一種游戲啊,就像您前幾天跟高延宗玩的一樣,您做著他們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卻還不被他們發現,被他們夸贊這難道不好玩嗎?”
高緯的嘴角再次咧起來,他大笑起來。
“好,好。”
周圍幾個心腹紛紛看向了陸令宣,這些人的臉上也不自然。
皇帝的蛻變越來越快。
這些時日里,他變得越來越蠻橫,越來越殘酷,暴虐,甚至在面對陸令宣的時候,他都變得不太客氣了。
盡管陸令宣面對皇帝很有辦法,可他們總覺得,如此下去,遲早有一天,陸令宣會壓不住這頭迅速成長的猛獸。
高緯收起了那猙獰,臉色又變得青澀稚嫩,帶著淳樸的,人畜無害的笑容。
段韶很快就來到了高緯的面前,行禮大拜。
高延宗不曾前來,他不喜歡這個皇帝。
“平原王請起。”
高緯文質彬彬的虛扶,讓段韶起身,隨即說道:“晉陽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不曾,臣是擔心此處出了什么事”
“不曾出事,朕第一次領人巡視地方,自然是要去四處看看。”
“朕麾下的百姓,過的還不錯。”
段韶抿了抿嘴,“陛下英明!”
高緯便允許段韶上自己的馬車,跟自己一同前往晉陽,坐在車內,高緯看著兩旁的風光不斷的流逝,眼里有些失望。
若是段韶不來,自己還能多玩幾天的。
皇宮內沒有什么樂趣了,外頭的小民其實挺好玩的。
抓出來毆打,他們就會害怕,而后隨便給個天大的賞賜和官職,他們便狂喜,對著自己叩頭,趁著他們叩頭的時候突然射殺他們的家人,他們又會發狂。
高緯想著這些,忍不住笑了起來。
段韶看著忽然發笑的高緯,愣了一下,開口問道:“陛下,大將軍的事情,該怎么辦呢?”
“不必擔心,劉桃子不過蒼頭出身而已,如今雖騙得天下人都相信他,可遲早會敗露,等天下人都知道他的真面目,他便沒有立足之地了。”
不遠處的陸令宣皺起了眉頭,迅速走上前來,“陛下,平原王并非是外人,何必這般糊弄他呢?”
陸令宣無奈的看向段韶,笑著說道:“您勿要怪罪,這件事事關重大,是我勸陛下勿要輕易開口的。”
段韶沒有說話。
高緯卻很是不滿,“朕何曾糊弄大司馬?”
“這天下大事,還是得交予諸多大臣們來操辦,朕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段韶沉思了片刻,“陛下,城內諸多將軍們,他們原先作戰,都沒有得到賞賜,若是陛下能接見賞賜,或許能成為陛下的助力。”
“好說!”
“朕定然賞賜!”
“晉陽有多少個將軍?”
“有數十位。”
“好,朕都有賞賜。”
“且安排他們與朕相見就是了。”
高緯信心百倍,眺望著遠處,收心而已,這有什么難得呢?
大賞特賞就好了!
段韶看著一旁這得意洋洋的小皇帝,心里忽有些動搖。
與此同時,斛律光站在了遠處的山坡之上,被諸多甲士們簇擁起來,勒馬回望。
他眺望著晉陽的方向,眼神竟有些憐憫。
“唉。”
“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