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州,青山城。
低矮的城墻連綿不絕,墻體之上,滿是戰爭與時光所留下的傷痕。
在城內的土路上,三人正在緩步前進。
帶頭的人頗為年長,跟在他身邊的兩個人就要年輕許多。
一條小土路通往遠處,兩旁是郁郁蔥蔥的樹林,隔著那些樹木,能看到正在覓食的羊群。
遠處有許多的房屋,皆是些矮小的土房子,用土墻做的小院墻,擋不住人,能擋得住家養的牲畜。
沿路有孩童驅趕著羊群路過,看到這幾個陌生的人,眼里都有些詫異,只是盯著他們,走過了許久,還會回頭來看他們。
三人走進了城內的這處小村落之中,很快,就有一個老者在兒子的扶持下從一旁的小巷子里走出來,擋在了他們的面前。
這人年紀不小,穿著破破爛爛的毛皮衣裳,住著拐杖,雜亂的胡須,他盯著這三位不速之客,好奇的詢問道:“客人是從哪里來的?有什么吩咐?”
走在三人之中的那位,緩緩抬起頭來,露出了那干干凈凈的臉龐,他朝著老人行了禮,“老丈,我是個雜醫,從鄴城來,游方各地,為人治病。”
“原來如此!”
老丈面露喜色,趕忙對一旁的兒子說道:“準備些吃的,為客人接風洗塵。”
“客人貴姓?”
“免貴,袁姓。”
“是袁公啊,袁公若是不嫌棄,可到我家里坐一坐。”
“老丈貴姓?”
“哈哈哈,在下姓孔,袁公就叫孔老頭就是!”
孔老頭隨后就帶著這位袁醫生朝著自家走去,走在路上,孔老頭再三感慨:“好多年沒有醫者來過這里了,袁公是如何收費的?”
“我們這里都是窮苦人,若是您收費較高,可以往西市那邊轉轉,那邊富人許多。”
“我收費不高。”
孔老頭領著對方進了一處尋常院子,院子里破破舊舊的,地面上坑坑巴巴,有三間屋子,正前方則是一片菜園。
‘袁醫生’打量著對方的院子,臉色愈發的凝重。
孔老頭苦笑著說道:“您勿要見怪,并非是我們懶惰,我家的孩子都在忙,我腿腳不便,收拾了幾次,也就收拾不過來,有些臟。”
“無礙,無礙。”
孔老頭不好將對方請進屋內,就在院子里鋪了席,在這里招待對方。
孔老頭的兒子拿出了吃的,幾個人坐在一起邊吃邊聊。
漸漸的,又有幾個人走進來,都是得知有醫者前來,想要來看病的。
大多都是上了歲數的,也有幾個孩子,被父母抱在懷里。
袁醫者也沒有廢話,當即就開始為這些人把脈,有的病他能看出來,寫下簡陋的藥方,有的他也無能為力。
“我聽聞,再過幾天,城內悲院就要新來一批醫者,你們可以再去看看。”
“多謝,多謝。”
人來人往,袁醫者確實收費很低,最貴的也就是收了七十錢。
孔老頭都有些驚訝。
天色漸漸泛黑,孔老頭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只雞,用了些調料,奢侈的準備了一頓大餐。
袁醫者看著這盤大餐,“這實在太過”
“您可別這么說,方才我都看著呢,我也不是沒見過醫,您這么收費的,我還真是頭次見,方才你拿的那些藥,唉,我要替鄉人謝過袁公啊,我們實在拿不出錢,但是殺只雞來犒勞一下您,還是可以做到的。”
袁醫者沒有再推辭,當即吃了幾口,笑呵呵的點頭,“好吃。”
兩人正在吃著,忽有人推開了門,快步走了進來。
來人是個年輕人,穿著吏服。
眉毛很濃,眼神犀利,他的眼神迅速鎖定在了袁醫者的身上,直直朝著此處走來。
那兩個跟隨當即要起身,袁醫朝他們搖搖頭,隨即看向了那吏。
吏走到他們身邊,孔老頭不安的起身迎接。
“村里來了生人,怎么不曾派人告知我呢?”
“我們去了,您不在。”
“我在南石那邊,應當派人去找我才對啊。”
“記住了,記住了,王君,這位是袁醫者,方才一直為我們看病”
年輕的吏仰頭看向了袁醫者,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過所。”
跟隨急忙拿出了相關的文書和過所,那吏再三對比,確定沒有問題,又叮囑了幾句,這才轉身離開。
孔老頭長吁短嘆,再次坐了下來。
袁醫者問道:“此處的吏不太好?”
“啊,好啊,比過去可好太多了,袁公不知道,這人是新來的,雖然有些蠻橫,但還不曾禍害過人,當真是好。”
“那老丈何以如此懼怕?”
“哈哈,能不怕嗎?”
“這人老是纏著我們,說要授田”
“授田是好事啊。”
老頭看了看周圍,低聲說道:“這算是什么好事呢?”
“其他地方我不知道,可咱這個地方,一年到頭都是天寒地凍,地里能長出什么來啊?家家戶戶都是靠放羊牧馬為生的。”
“這突然說授田,此處的四十畝耕地,就是忙活一年,到頭來也不必養十只羊好多少。”
“老丈,這耕地和放牧,也不沖突吧”
“唉,授田這要繳糧稅啊,還不是按產出,所有人都繳一樣的,這里的四十畝跟南邊的四十畝能一樣嗎?而且必須繳納糧食,我們這里的這羊毛之類的要折算成糧食再繳納,這么一折算下來,咱可是吃了大虧啊。”
“還有那塞外的奚人和契丹人,現在沿路都要過所,人家根本不敢來了。”
“以往咱們都是跟他們來往貿易,若是沒有過所都不許出鄉野,咱的牲畜怎么辦?養馬總不能只待在一個地方養吧?沒草了怎么辦啊?”
孔老頭拍了拍腦袋,“過去的吏禍害人,現在的吏倒是不禍害了,但是這日子怕是要更難過了。”
“我們都不知該怎么辦了。”
袁醫者緩緩點頭,“原來如此。”
他抬頭看向老丈,“您也勿要擔心,當下北地,是歸大將軍管轄,這位大將軍,向來仁義愛民,他若是知道這里的情況,定然不會縱容不管。”
老丈哈哈一笑,“這年頭什么大將軍大王侯咱聽的多了,沒一個是為咱們辦事的。”
說完,他又急忙閉上了嘴。
袁醫者笑了起來,“您說的也對,咱就看看他接下來做什么吧,至少他麾下的吏不禍害人啊,說不定這個跟過去不一樣呢。”
“但愿吧!”
“那吏說禁酒,不然就要請您吃幾口了,我家鄰居是賣果子的,我讓他弄些果子水來,咱吃上幾口!”
夜色之下,袁醫者跟孔老頭以及他的幾個鄰居有說有笑的聊著天。
這幾個老翁見多識廣,說起許多趣聞來,一點都不拘束。
“袁公是鄴城人,怎么會來咱這個窮地方呢?整個大齊,就屬咱最窮了,要什么沒什么。”
“我就是來游歷一番,順便找找藥材。”
“藥材?”
有鄰居趕忙挺起頭來,“您早說啊,營州雖然窮,可咱這里藥材還真不少,過去那會啊,咱進山采藥,掙得不少,好多人就專門做這個,牛羊都不管了,還掙了些錢”
“哦?果真有藥材?”
“有!這里窮山惡水的,什么都沒有,就藥材最多!您要什么草藥,給我說一聲,我想辦法給您偷偷弄過來”
袁醫者皺起了眉頭,“為何要偷偷弄來?”
幾個人對視了一眼,孔老頭悶悶的說道:“十來年了吧,州里設立了病坊,而后就不許百姓采藥了,他們自己采,自己做,如今山上還有他們的人在盯著,不過這次出了大事,聽說病坊的官被砍頭了剩下的那些護衛也不敢出門了,此時倒是可以偷偷弄些過來。”
“喔喔喔”
雄雞的一聲啼鳴撕開了黑夜。
太陽緩緩從云層之中抬起頭來,陽光灑在了這個無人問津的小角落。
袁醫者坐上了驢車,笑著跟送別的眾人告別。
他如此急著離開,讓這里的人多少有些失望,孔老頭揮著手,大聲叫道:“袁公!!記得派人回來啊!”
“您下次回來前,定然為您備好藥材!!”
袁醫者渾身都在陽光之下,他轉過頭來,臉上似乎都出現了虛影,他揮了揮手,卻看不清神色。
看著驢車緩緩消失在遠處,孔老頭只是感慨道:“好人啊,好人啊。”
“看那膚色,絕對是大族出身的人,這樣豪奢人物,還能來給我們看病,天下不亡,不亡。”
驢車行駛而過,陽光被密林所遮擋,斑斑耀點閃爍在道路之上,袁公的臉也在光影之中不斷的變幻,沿路卷起了許多的塵土,道路越來越平坦,樹林越來越稀疏,漸漸的,便看到許多高大的民居,與方才截然不同,道路上出現了行人,驢車并沒有放緩速度。
不知行駛了多長時日,驢車終于來到了最繁華的城池中心。
縣衙門外,此刻聚集了不少的百姓。
有官吏正在提筆記錄著什么,驢車從人群之中行駛而過,就這么一路逼近縣衙大門。
守在門口的兩個士卒大驚失色,手持長矛,急忙上前,用長矛對準車夫。
驢車停了下來,就看到車夫不慌不忙的跳下車來,一點都不怕面前這幾個士卒。
有縣吏快步走過來面帶怒色。
“何人敢強闖縣衙?!”
袁醫者猛地脫去了身上的長袍,露出了里頭的官服,臉色凝重,眼神犀利,陽光照耀在他的身上,顯得極為高大。
兩旁的跟隨上前一步,一人舉起了手里的官印。
“營州刺史袁公在此,讓縣令迅速出來迎接!”
那縣吏一愣,腦海里猛地炸開,雙腿頓時發軟,急忙行禮拜見。
下一刻,整個縣衙大門,皆是跪成了一片。
袁聿修緩緩走到了縣吏的身邊,嚴肅的說道:“帶我去見你們縣令。”
“唯,唯。”
縣吏跳起身來,急忙領著袁聿修往里頭走,他朝著遠處的士卒眨了眨眼,那士卒心里明白,急忙繞路偷跑進去。
總得給縣令告知一聲,免得尷尬。
等到他們一行人走進去之后,縣衙之外的眾人方才一一起身,驚疑不定的看著那驢車,彼此低聲攀談起來。
袁聿修步伐極快,縣吏都得小跑著才能跟上。
他們剛剛走進了后院,就看到縣令領著幾個小吏急匆匆的出來迎接。
這縣令年紀并不大,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刺史忽然到來,他顯然也是被嚇到了,站在一旁行禮拜見。
袁聿修靠近了他,認真的審視了他一番,而后點點頭,帶頭走進了屋內。
縣令以及其余眾人一同走了進去。
袁聿修坐在上位,縣中官員們坐在了他的兩旁。
袁聿修拿起手里的文書,看著一旁的年輕縣令。
“秦愛?”
“你多大年齡?”
“回刺史公,剛立冠。”
“嗯,官員考核第四?你父親是大將軍府計室?”
秦愛認真的說道:“刺史公,我父親過去曾在鄴城擔任計室,后來陛下派鄴城精銳前往朔州守關,我父親就一并前往,后來在大將軍府任職,我也是在朔州參與的考核。”
“嗯。”
袁聿修緩緩放下了手里的文書,看向了他,“你來此處上任有多久了?”
“有十七天了。”
“那你做了什么?”
“我一直都在按著廟堂的政令,進行登記和授田之事。”
“那你了解了地方的情況嗎?”
“地方的村落,人口,耕地數量,我都已經”
“不是問你這個,我是問你,有沒有去過地方,知不知道地方百姓的情況如何?”
秦愛愣了下,搖了搖頭,“到來之后一直都在記錄文書,還不曾前往各地。”
“我一個刺史,尚且知道上任之后要親自前往各地去看看,而你一個縣令,上任十余日,卻不曾在自己治下轉上那么一圈,你這第四,是你父親出力的嗎?”
秦愛的臉色當即變得難看,他站起身來,“刺史公!若是您覺得我不稱職,盡管向廟堂彈劾,何以羞辱呢?!”
袁聿修看向了他,又看向了自己的隨從。
那隨從急忙從懷里拿出了文書,厚厚的一大堆遞給了這位年輕的縣令。
縣令拿起后看了起來。
他發現這文書之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各地百姓所遇到的情況,有幾個還被特意標記起來,不知記錄了多少,縣令往下翻看了好久,都沒有結束。
“要治理地方,怎么能不知道地方的情況呢?”
“這百姓不是你文本上的數字,他們都是活生生的人,我們被大將軍派到此處來,不是為了給他記錄數字,是為了幫他治理地方。”
“這治理地方,就是在治理百姓。”
“你連你麾下的百姓是怎么樣的都不知道,只坐在這里看那些文書,如何能治理的好呢?”
“這登記調查的事情,完全可以交給你麾下的諸吏來操辦,你是要做出決定的人,看的也必須要清楚,就如這授田,你看看百姓的情況,此時授田真的合適嗎?”
秦愛有些懵,他放下了文書,“可是授田乃是大行臺的命令。”
“那又如何?命令便是一成不變的?就是不能更改的?”
“此處的情況特殊,與其他地方不同,土地不夠肥沃,氣候惡劣,牧民更多,北道的命令,是不是也該適當調整呢?”
“若是一定要推行,是不是要做出些合理的改變呢?若是按著命令,胡亂行政,再好的政務,也會變成禍害百姓的政令。”
袁聿修認真的講述起來,秦愛這才低下了頭。
“袁公說的是,我知錯矣。”
袁聿修看著這年輕人的態度,又溫和的說道:“做事定要符合地方的情況,勿要太迷信廟堂的政令,廟堂還不曾來過這里呢,還能比來過這里的人更了解此處嗎?”
秦愛覺得這句話多少有點大逆不道,可認真想想,似乎也有些道理。
袁聿修便將自己所遇到的諸多情況都一一講述了起來。
“要給予這些牧民方便,不過,近期內各地天氣回暖,此處的情況還不好說,授田的事情,要適當的進行,另外,塞外那些胡人,想辦法在地方上設市,讓他們能有個與我們的百姓進行貿易的地方,勿要都給趕走。”
“過所等事,要特事特辦,牧民可以辦理專門的過所,方便他們四處牧馬”
袁聿修一連說了十余件事。
官員們低頭記錄著,不敢多問,包括縣令,此刻也是記得很認真。
“還有,就是這山中草藥,我聽聞此處的草藥極多,過去官府卻不許他們開采。”
“既要治理地方,就要揚長避短,營州的草藥若是足夠豐富,官府可以適當的插手,看看能否提升其產量,能否作為當地的重要支柱”
孔老頭拄著拐杖,小心翼翼的清掃院落里的雜物。
正忙碌著,忽有吏闖了進來。
吏看起來一副急匆匆的模樣,“孔老丈,縣衙下了命令,此處授田不強求,另外,可以辦理一個專門的畜牧過所,憑此過所能在各地來回畜牧,另外,城外要新設立胡市,有北邊來的胡商會在那里交易對了,山上的草藥不再設禁令了。”
孔老頭茫然的看著那年輕小吏。
“稍后等你兒子們回來了,也告知他們一聲,若還有不知道的,可以去我那里詢問!”
小吏說完,又急匆匆的離開了。
孔老頭再次低頭看向了地上那些雜物。
他猛地搖晃了下腦袋。
什么情況??
ps:及解代還京,民庶道俗,追別滿道,或將酒脯,涕泣留連,競欲遠送。既盛暑,恐其勞弊,往往為之駐馬,隨舉一酌,示領其意辭謝令還。還京后,州民鄭播宗等七百余人請為立碑,斂縑布數百足,托中書侍郎李德林為文以紀功德。——《北齊書·袁聿修列傳》
秦愛(秦叔寶父親)之祖父名孝達,魏廣年縣令,父方太,齊廣寧王記室。——《秦愛墓志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