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天色蒙蒙亮。
整個城池都從睡眠之中蘇醒過來,偶爾幾聲犬吠。
更夫走在路上,身邊跟著條大狗,邊走邊告知時日。
“咚,咚,咚。”
粗暴的敲門聲瞬間打破了府邸的寂靜,正在清掃前院的奴仆聽到這聲音,也不敢耽誤,急忙開門。
門口站著四五個人。
為首者直接推開了奴仆,走進前院,探出頭來,打量著左右,“你家主公醒了嗎?”
奴仆認識面前這位貴客。
家主曾多次吩咐,若是此人拜訪,定要盯著他,勿要讓他單獨待在院落里。
這位乃是將軍府的長史,領光祿大夫,大權在握的祖珽,祖公。
奴仆很是無奈,“祖公,我家主尚且不曾起身,勞煩您等候片刻”
這奴仆也不敢就這么走開,大聲叫嚷了幾次,叫來了另外一人,讓他去稟告家主,自己則是笑呵呵的留在祖珽身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祖珽好奇的打量著周圍,嘴里時不時感慨著。
“你們家主也開始裝飾自己的宅院了嘛?”
“那邊還在動工?是要修建庫房還是什么?”
奴仆并不回答,只是傻笑著。
過了許久,方才那人方才回到了前院,請祖珽跟著他去見其家主。
祖珽打量著周圍,跟著這奴仆走過了一條長廊,繞了幾圈,終于來到了內屋前。
魏收披著毛氈,里頭還是褻衣,看起來一副沒睡夠的模樣,站在門口,看到祖珽前來,他皺了皺眉頭,而后笑著讓開了位,“祖公請。”
祖珽撇了撇嘴,快步走進了屋內。
魏收慢條斯理的跟在他的身后,直到祖珽坐下來,他還在抖動著自己的外衣,而后又坐在了祖珽的面前。
“祖公有何吩咐啊?”
祖珽當即笑了起來。
“要么說魏公向來坦蕩呢!”
“哦?”
“天下如您這般坦蕩的人,當真是少見,還記得當初您在鄴城急著要離開的時候,遠遠看到我就行禮拜見,低頭哈腰,無論我是何提議,您都會贊同,可謂是諂媚到了極致啊。”
“那時我前來,都是有人領著來到客房,備好茶菜酒肉。”
“如今魏公穩坐行臺要職,我的權勢也不如當初,魏公又立刻換了張臉。”
“便是那些小人,也知道當面偽裝一二,背后再發作的道理,魏公是當著我的面就如此,當真坦蕩!君子也!”
聽到祖珽的話,魏收哈哈大笑。
“祖君啊,我是這樣的人,那你呢?”
“當初你得勢的時候,可從不曾如此登門拜訪過,每次都是我請你過來,而且你還偷走我家的不少東西。”
“祖君啊,并非是您不再得到大將軍厚愛了,也不是您的權勢低了,只是如今,大將軍麾下人才濟濟,執掌北地,您不能一家獨大了而已。”
“故而,您也不必太過生氣。”
魏收輕輕拿起茶水,給他倒了些。
“這朝政之中,哪里還有什么真朋友呢?各取所需,您那時需要我來支持你的想法,我也需要您來帶我離開鄴城。”
“可如今就有些不同了。”
祖珽哦了一聲,“有何不同啊?”
魏收的老臉上滿是笑容,“自從投奔大將軍之后,老夫便再也沒有犯過什么過錯,相反,如今北地的許多政令,都是我所修訂的,出力不少,我已經不需要有人來保我了。”
“而祖君,你卻比過去還需要有人來幫你。”
“崔季舒,陽休之,白建,封述,元修伯這些人可都想著能跟在大將軍身邊,為他出謀劃策。”
“此番安定北地,我聽聞這些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且大多與祖公不相同。”
魏收又吃了一口熱茶,感慨道:“當下的朝政跟鄴城愈發相似了。”
“大將軍府已經成為了門下與中書,不參與具體做事,只負責給大將軍提供決策,擬定下達,推動大事。”
“行臺不參與決策,只能給與提議,而后執行。”
“行臺特設御史臺,也基本上只聽命將軍府,不歸行臺管轄。”
“這些人是要跟祖公爭奪‘侍中兼中書令’位置的。”
“祖公,若是您這次的提議比不過他人,只怕這將軍府長史,得拱手讓人啊。”
魏收笑呵呵的看著祖珽,“祖公一大早前來,是為了讓我出手相助,支持您對吧?可惜了,我是行臺官員,插手不了決策的事情啊。”
“當然,若是祖公還能像從前那般跟我各取所需,我還是愿意想辦法的。”
祖珽哈哈大笑。
他猛地伸出手來,一把搶過了對方的茶盞,大吃了幾口。
“我來這里,不是來求你幫忙的,是來下令讓你站在我這邊的。”
“哦?”
“下令?”
“祖君何時兼任了尚書事?我怎么不知?”
看著滿臉得意的魏收,祖珽笑呵呵的從懷里拿出了一份文書,蓋在了案上。
“這是什么?”
“這是魏公在河清元年給侍中高元海的秘奏。”
魏收渾身一顫,猛地將那文書搶過來,就要撕爛。
祖珽卻再次大笑,“您盡管撕,這是手抄的,我那里還不少可以再給您帶過來,讓您慢慢撕。”
魏收拿著那奏表,手都在顫抖。
祖珽平靜的說道:“河清元年,高元海向您詢問對付北地的辦法,是您提議克扣運往北地的糧草,并且提議將這件事栽贓給斛律羨。”
“而這些被克扣的糧食,似乎有二成進了您的帳?”
“魏公怎么才二成啊?”
魏收一個哆嗦,喃喃道:“我那時大將軍說過,不計較過去的罪行,我有功”
“對,大將軍向來說到做到,他肯定是不會計較的,但是吧,斛律光跟斛律羨計不計較,這我就不太清楚了。”
“想來,以斛律羨的為人,若是知道這件事與魏公有關,定然會很大度的原諒你,絕對不會領著人來與你拼命,往后他的侄女嫁給大將軍之后,外戚也會善待你”
魏收哆嗦了起來,他低頭看著面前的這文書。
“你,你是什么時候”
“當初你來投奔的時候,我就已經做好了準備,不只是你,所有求過我,讓我幫忙的人,我這里都有辦法應對,不然,我又怎么敢舉薦你們呢?”
“魏君,我給你一天的時日。”
“我要得到眾人的支持,我的決策必須通過。”
“不然,我這里的所有東西都會出現在那些該看到它們的人手里。”
魏收的嘴唇哆嗦了起來,他緩緩看向祖珽。
“祖君,治理天下不是以這種辦法”
“我不管這些。”
“我只要達到自己的目的就可以了!至于用的是什么手段,我根本不在意!”
“照我所說的來辦!”
魏收緩緩低下頭來,“唯。”
祖珽起身離開,魏收拿著那文書,哆嗦著想要再喝茶平復下心情,可一伸手,卻抓了個空,他茫然的看向周圍。
茶盞沒了。
而此刻,祖珽坐上了馬車,手里拿著那茶盞,看了片刻,而后直接從馬車上丟了出去。
他再次看向了外頭,城內已經變得熱鬧起來,人來人往。
祖珽的眼里閃爍著些得意。
無論是誰,都休要想跟自己爭奪頭臣的位置
馬車從熱鬧的巷子里行駛而過,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城外的另外一處府內。
府邸頗為簡陋,只有幾個老奴,正在搬運著東西,而兩人就站在院里,看著奴仆們忙碌。
其中一人是崔季舒,而另外一人則是陽休之。
崔季舒笑著說道:“勿要見怪,我這府內東西還沒有備齊,想要請你進去都不知該往哪里請。”
“你兒子不是一直都在這里嘛?他就沒有準備一二?”
“我那個兒子啊,他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哪里顧得上我呢?”
陽休之瞥了他一眼,“崔公不愧是名門望族,家風果然優秀。”
崔季舒再次笑了起來,“有些時候,我都分不清陽君到底是在夸人還是在罵人。”
陽休之看了看周圍,問道:“事情如何了?”
“有希望嗎?”
崔季舒輕輕搖頭,“只怕是不容易。”
他不解的看向了陽休之,“我有些不明白我聽聞大將軍占據北地,祖珽出力極大。”
“為何你們都如此急著要將他給拉下來呢?”
陽休之冷哼哼了一聲,“你才剛來,等你跟他相處久了,你便知道了。”
“道德上的事情,且先不論。”
“就是一點,這廝為了達到目的而不擇手段。”
“先前高元海等人前來,祖珽甚至想要將他們全部殺掉,以免后患。”
“而當下天下未曾平定,高元海投降了,本身也說不出有多少罪行,吃喝玩樂而已,難道還能因為這些而殺了他?”
“那律法還有什么意義呢?”
“所有令人不喜的,道德有缺陷的,都拉出去殺掉?一了百了?”
“就是秦國的律法,也沒有因為吃喝玩樂而要誅人全家的。”
“祖珽的酷烈已經達到了這種地步,不只是高元海,還有高濟,許惇,乃至彭城王的親弟弟高凝等人,各地投奔的刺史太守,他想都殺掉,按著他的說法,這叫以絕后患,防止他們再勾結起來。”
“他絲毫不去考慮這么做會有什么樣的后果,行臺反對他這么做他就想要通過暗殺的手段來完成。”
“高元海被帶來的第二天,牢房起火,若不是軍士們做事得當,高元海等人真就要死在牢獄里了。”
“我們沒有證據來指明這是祖珽所做的,但是我們心里都知道。”
“崔公,我們都希望你的提議能為大將軍所用,往后能由你來擔任長史,領著眾人出謀劃策”
兩人正說著,奴仆急忙走了過來,朝著他們行禮,“家主,書房已經整理妥當。”
“好,給我們準備些酒茶。”
“唯。”
崔季舒跟著陽休之走進了書房。
書房里堆滿了書籍,看的陽休之都有些愕然,兩人緩緩坐下來。
崔季舒初來乍到,若是沒有元老支持,他是不敢上來就跟祖珽過招的。
崔季舒板著臉,凝重的說道:“我能理解諸位的想法,只是這一次,只怕大將軍還是會聽從祖珽的話。”
“為何啊?”
陽休之皺著眉頭,“當下齊地的局勢已經很明朗了。”
“那小皇帝還能做什么事呢?比當初挨了您打的皇帝都不如。”
“光憑著半個并州,他們想養活幾萬的精銳?門都沒有!”
“我就這么說吧,以晉陽的儲備,能養活這些精銳兩年就差不多,到第三年,都不需要我們動手,那些人會主動將皇帝抓起來,送到我們面前。”
“再說南邊的局勢,南邊雖富裕,卻沒有一個能拿得出手的悍將,更是沒有人可以組織他們。”
“婁睿倒是可以,可婁睿是什么人啊?只要給他錢,他連他阿爺的靈位都敢賣!社稷??”
“當下這局勢,就不用考慮太多本土的事情了,十刺史完全足夠了。”
“反而是周人這里,周人可不容小覷啊”
崔季舒聽著陽休之分析,也沒有打斷他。
等到對方說完,他這才緩緩說道:“昨晚我去見過大將軍了。”
“大將軍對我所講述的事情沒有那么的上心。”
“我想,他還是更傾向于將精力放在本土內政之上。”
“其實這也能理解,大將軍麾下的軍隊,跟周人相比,還差了許多,周人下一次的主力肯定是要對準我們的,我想拖延周人進攻的時日,而祖珽則想早點擁有正面與周人作戰的實力。”
崔季舒拉住陽休之的手,認真的說道:“陽君勿要著急。”
“我過去跟祖珽也算相識,我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
“他肯定比我們都要著急,而一旦著急,他就會做出許多讓大將軍不愉快的事情。”
“往后,遲早還是有機會讓他下馬。”
陽休之長嘆了一聲,沒有再說話。
兩人又談論起了別的事情。
隨后幾天的事情證明了崔季舒的判斷是正確的,朝政許多大臣忽然改口,都選擇支持祖珽的計策,爭先恐后。
而大將軍也正式召集眾人,宣讀了自己的命令。
在各州設立軍府及將軍,增府兵。
在各州設立相應的官員考核,喚作科舉。
這就代表了往后廟堂的決策方向是圍繞著本土的軍隊和官員提拔兩個方面來進行的。
這兩件大事的決策者都是祖珽,也就是說,往后尚書臺在這件上是要對祖珽負責,聽從他的命令的。
群臣的反應各不相同。
唯獨彭城王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他只要做事就好,祖珽的決策也好,崔季舒的決策也好,他都覺得沒什么大問題。
均田配合軍府,這是偽周迅速壯大的原因。
祖珽當即留下了部分的大臣,召開了二次商談。
第一件事就是各州的將軍名額。
偽周那邊有二十四軍府,偽周設立了二十四開府將軍,用以管理各個軍府,又設立了十二個大將軍,每個大將軍管兩個軍府,又有一個柱國大將軍來管兩個大將軍,如此層層迭加,大冢宰就是管所有柱國大將軍的
但是祖珽顯然不是要直接效仿。
他在每個軍府設立一個開府將軍,一共是十個開府將軍,而后,這十個開府將軍都要聽從大將軍的指揮。
這是將中間的幾層給刪減了,畢竟大齊這邊的大將軍跟偽周的大將軍還是不同的,相當于軍府直接聽命‘皇帝’。
這些軍府都要在當地招募士卒,編入軍戶,卻不跟當地的刺史府有什么牽連。
大齊這邊的刺史們往往都會掛上將軍號。
刺史掛了將軍號才能兵政全抓,而軍府制下,這二者就是分開的。
軍府的事情,需要天大的投入,想要正式操練好十軍,或許要很長很長的時日。
比起軍府的事情,科舉的事情就要好辦許多了,經驗和先例實在是太多,而且耗費也沒有那么的龐大。
祖珽想要效仿南國和北國的體系,兩者都有考核,不同的是南國沒有身份要求,北國還需要舉薦,中正舉薦優秀的人才參與考試,北朝就像是中正制與科舉的結合品。
祖珽則是在向南國看齊的同時,應用些北地的特色。
各地的中正考核都要改變,過去由中書、集書、考功郎三個部門的官員分別考核秀才、貢士、廉良,如今要設立全國統一的諸科,不再限制考生的出身,也不需舉薦,且對參與的人數也不做限制,而是采取選拔的方式,通過前幾個宣布的人才能參與最后的考核。
大將軍府和行臺再次開始忙碌了起來,這次,最開心的還是那些將軍們,出現了十個空缺,將軍們幾乎都能上位了,不愁沒有用武之地。
而科舉的事情,則是讓那些心懷抱負的底層士子們極為開心,過去只有得到舉薦的人才能參與正式考核,考上了就當官。
如今經過修改,大家都一樣,沒有什么特別舉薦和直接參與最終考試的說法了,都要先選拔,分別參與多次考核,而后確定名次與授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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