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州,漢陽。
城內外皆是掛著白,城內進出的百姓們紛紛穿著喪服。
道路上許多灰燼,處處都有焚燒的痕跡。
一直到官署門口,都是如此,官署內外也是服喪的狀態,官吏們也穿著喪服,神色悲痛,彼此也不交談。
在官署的最里頭,則是設立了一個靈堂。
就看到一人跪在靈堂前,正在嚎啕大哭。
隨州刺史楊堅站在一旁,其臉色是說不出的悲憤,眼里閃爍著陣陣殺氣,胸口一起一伏,強忍著怒火。
“國公!!都是我的過錯啊!!”
跪在地上哭號的人,抬起頭來,仰頭長嘯。
而此人,正是消失了許久的鄭道謙。
鄭道謙穿著喪服,眼里不斷的掉落著眼淚,他就這么哭著,朝著面前的靈位再三叩拜,不愿意起身。
楊堅緩緩走上前,將他扶起來。
“鄭公。”
鄭道謙哭著看向了楊堅,他當即跪下來,“城池失守,我卻沒能跟著國公一同赴死,是我怯弱,我罪該萬死”
楊堅急忙將他再次扶起來,認真的說道:“鄭公乃是個文官,城池淪陷,武夫們尚且四處逃竄,又如何能怪罪鄭公沒能與敵人拼殺呢?”
“況且,此處距離靈州何其遙遠,鄭公千里迢迢的前來,足以證明鄭公之忠。”
“我想,父親若是知道,也定然不會再問罪于您。”
鄭道謙止住了眼淚,后退了幾步,再次看向楊堅,行了禮,“我本是偽齊降臣,當初國公不以我卑鄙,對我極為重視,允許我跟隨其左右。”
“如今國公已經不在了。”
“天下雖大,卻也沒有了我的立足之地。”
“我此番回來,便是要與您告別。”
“還望您多照看好身體”
鄭道謙說著,楊堅抿了抿嘴,忽問道:“您若是想要找處地方,我可以為您安排,派人為您養老。”
“不過,當下父親逝世,我一時惶恐,不知所措,公可有什么要教我的?”
聽到詢問,鄭道謙即刻說道:“請恕我直言,我們之所以會潰敗,不是因為敵人太強,也不是軍士不肯拼命,完全是因為國內有小人作祟。”
“如今這個小人依舊是大權在握。”
“他除掉了許多對他不利的人,地位愈發的穩固。”
“您如今還很年輕,便是能繼承爵位,暫時也沒有能力復仇。”
“當下最好的辦法,就是守孝,您可以上書廟堂,請求為隨國公守孝三年。”
“朝中那小人,向來是虛偽惡毒,他若是知道您要守孝,就會覺得您是怕了他,那時,他就會去對付其余眾人,不會再盯著您不放。”
楊堅的眼里閃過一絲光芒,又問道:“可是往后要怎么辦呢?”
“莫非要一直守孝嗎?”
鄭道謙仰起頭來,“您又何必著急呢?”
“您不過二十余歲,而那小人卻已經沒有多少年的時日了,他的兒子們蠢笨如豬狗,根本沒有能力鎮壓國內的情況。”
“只要他不盯著您,您就可以騰出手來聯絡國內的諸多賢才,提升自己的地位,增加自己的名望,等到時機成熟,或許就可以做大事了。”
楊堅當即后退了幾步,朝著鄭道謙行了禮。
“鄭公,當下父親逝世,我又年幼,身邊實在是沒有什么人可以仰仗,請您留在我的身邊,為我出謀劃策”
“我會像我父親那般對待您,絕對不會虧待。”
“啊您起來,起來。”
鄭道謙趕忙將面前的楊堅扶起來,糾結了片刻,而后說道:“我只是個降臣而已”
“請鄭公務必留下。”
“我唉。”
“拜見主公。”
楊堅那嚴肅的臉上終于出現了些溫和,他眺望著遠處,“我父親是因為戰事而死的,并沒有可以報仇的道理,若是要報仇,也當是向劉桃子報仇。”
“我要上奏廟堂,為父親守孝。”
“另外,我還要上奏廟堂,希望能暫時不要讓我繼承國公的爵位,等到我殺了劉桃子,為父親復仇之后,再繼承爵位。”
鄭道謙渾身一顫,他看向了這位年輕人。
這位相貌肅穆的年輕人身上,有著一種說不出的氣質。
他開口說話的時候,語速不快也不慢,始終都保持在一個節奏上,有著讓人信服的能力。
鄭道謙瞇起了雙眼。
這人往后或許會是主公的大敵。
楊堅在安排好了這些為父親奔喪的眾人之后,即刻回到了書房,開始書寫起了諸多奏表。
騎士們帶著這些文書,朝著長安的方向狂奔而去。
長安。
齊公府。
宇文憲坐在上位身邊坐著三位年輕人。
而這三人,分別就是高颎,韓擒虎,賀若弼。
從前線回來之后,宇文憲就聽取了高颎的建議,征召了許多有才能的賢人來幫助自己。
而在他征召的眾人之中,就以韓擒虎和賀若弼最為出色。
宇文憲的面前擺放著一張巨大的輿圖,此刻,他正在與這三位年輕人侃侃而談,“劉桃子將高長恭派遣到靈州,又設軍府,讓斛律羨來擔任開府將軍。”
“高長恭跟斛律羨都是英勇善戰之人,不好對付。”
“但是,如今韋將軍坐鎮夏州,高長恭跟斛律羨都是不敢輕易南下的。”
“韋將軍剛剛達到夏州,就開始召集人手進行反擊,先前在鹽州,更是成功斬獲了敵人的糧草車隊。”
“這是在給予高長恭警告,讓高長恭知道,一旦他的軍隊輕易出城,前往別處,韋將軍則定然會進攻他的后方乃至各城。”
其余幾人點點頭,宇文憲說道:“因此,只要夏州不失,高長恭就不敢輕易出兵。”
“這倒是我們的好機會。”
“朝中許多人都覺得我們該出兵將劉桃子驅趕回去,可我覺得,我們應該還是從洛水這里出兵,當下劉桃子拿下了河水以北,若是我們能切斷齊人的糧草通道,甚至能拿下河水以南的所有齊土,那劉桃子就要面臨多面的夾擊,我們也不會再陷入當下這種疲憊的局面,國力提升會很多。”
“我如今想要拿下的,就只有獨孤永業這個人。”
“獨孤永業的名聲沒有其他那些將軍們大,但是這個人確實擅長防守,他坐鎮在金墉城,除非我們以大軍圍困,圍困上個一兩年否則就拿不下來。”
宇文憲看向了其余幾個人,“你們覺得呢?”
高颎緩緩說道:“若是我們拿不下獨孤永業,那可以讓偽齊朝堂為我們拿下他。”
“比如,想辦法將他調走,去哪里都好,只要離開了金墉城,便是我們的好機會了。”
賀若弼即刻回答道:“不可能的。”
賀若弼神色倨傲,即便剛剛失去了父親,他也沒有太過悲傷,還是過去那霸道跋扈的模樣。
“那獨孤永業長期待在金墉城,這都多少年了,說的難聽點,上上下下都已經是他的人了,就像劉桃子在邊塞一樣,他就是河洛的執掌者,其廟堂的命令根本到不了金墉城。”
“我聽聞先前隨國公攻打晉陽,他們就將獨孤永業調出來,讓他負責防守,結果河洛發生了許多叛亂,民變。”
“最后沒辦法,又將他給調了過去。”
“獨孤永業在河洛當自己的土皇帝,哪里肯離開呢?根本不可能,除非我們將晉陽,鄴城,平城都拿下了,否則獨孤永業就是會待在金墉城。”
“而且我覺得就是那三個城被打下來了,獨孤永業這里也不會被打下來。”
“城池高大,儲備豐富,士卒精銳,上下齊心,齊國公就勿要想拿河洛了,想點別的吧。”
賀若弼這么一開口就將宇文憲給貶的一文不值,狠狠批判了他的戰略構想。
高颎的臉色當即大變,正想要訓斥,宇文憲卻笑了起來。
“你說的很有道理啊。”
就如齊國那邊出了個高長恭,周國也出了個宇文憲。
宇文憲非常的年輕卻很勇猛,每次戰事都是進步迅猛,一步一步的成長為最頂級的名將。
另外,他為人謙遜,待人和善,知人善任,良善寬厚,當然,長得也同樣英俊,不過可能比高長恭要差一點。
宇文憲看著賀若弼,問道:“那你覺得我們該從何處進軍呢?”
“現在從哪里進軍都不行。”
“得等待機會,恢復國力。”
賀若弼長著一張粗狂武夫的臉,可他本人卻并非是那種‘戰斗爽’的持斧莽漢,他是單打獨斗和統帥都很強的大將,他讀過很多的書,只是這相貌和氣質容易將這些給隱藏下來。
韓擒虎就要老實的多了,他經歷了幾次苦戰,敗給劉桃子已經好多次了,這位年輕人學會了謙遜,也學會了沉默。
就在幾個人正在商談著軍事的時候,有斥候快步走進來,打斷了他們。
“主公!”
“衛國公前來拜見。”
宇文憲一愣,“哦?豆羅突來了?”
“讓他進來吧。”
很快,那斥候就領著另外一個年輕人走進了此處。
這年輕人的模樣跟宇文憲有些相似,只是氣質完全不同,他看起來有些游俠氣概。
他大搖大擺的走在這里,張望著周圍,看不出有什么禮數。
他就這么一路走到了宇文憲的面前,這才驚愕的看向了此處的其余三人。
“兄長,你怎么又征了這么多人來?”
“若是這些人有用,我們至于會連續敗給敵人這么多次嗎?”
后生一開口,那三人一同皺眉。
宇文憲趕忙訓斥道:“阿直,不可無禮!”
年輕人正是宇文憲的弟弟,宇文直。
在宇文泰的宇文十三子里,宇文直排行第六。
不過就如高長恭身邊有個高延宗,宇文憲身邊也有個宇文直。
宇文直有勇氣,但是為人就有點太過跋扈,目中無人。
宇文直直接坐了下來,也不看其余幾個人,只是看向了兄長,認真的說道:“五哥,四哥讓我來找你問問情況。”
“從前線回來之后,你可是一次都沒去見過四哥,這是為何啊?”
這宇文家的老四正是當今的皇帝宇文邕。
宇文憲愣了下,不知該如何回答。
在經歷了這一次大戰之后,宇文憲愈發的得到了宇文護的信任,宇文護準備讓他擔任統帥,來負責接下來與齊人作戰的事情,可謂是對他極為看重。
宇文憲知道自己兄長的處境,可他也知道當下的局勢。
他沒有辦法幫助兄長來除掉宇文護,那他就只能保護自己和兄長都不受到侵犯,先去解決了劉桃子這個大敵。
宇文憲不太敢跟自己這位哥哥頻繁的見面。
他擔心這樣的事情對兩方都不太好,會害了自己,也會害了哥哥。
可偏偏他又不能明說。
高颎此刻忽開口說道:“衛國公,如今齊國公承擔要職,日夜與我們商談討伐齊人的事情,沒能及時去拜見陛下。”
“請您回去告知陛下,等到這里的大事解決了,齊國公自然就會去拜見陛下”
“閉嘴!”
宇文直很不客氣,他瞪著高颎,“你算是個什么東西?”
“我與我家兄長說家里的事情,哪有你開口的份?”
高颎緩緩低下頭來,宇文憲卻勃然大怒。
“誰允許你這般訓斥我麾下眾人?!”
宇文直也怒了,他站起身來,“你整日就與這些人廝混,就知道保全你自己,你還算是父親的兒子嗎?!”
宇文憲板著臉,一言不發。
宇文直又低聲謾罵了幾句,憤怒的瞪著眾人,轉身離開。
等到宇文直離開之后,宇文憲方才看向了高颎,“方才我怕那豎子說出更加出格的話,方才沒與他爭吵,我代替他向您請罪”
高颎平靜的搖著頭,他看向了宇文憲離開的方向,“主公,衛國公肆無忌憚,胡言亂語,只怕遲早會惹出大亂。”
宇文憲長嘆了一聲,沒接話。
宇文直離開宇文憲的府邸后,迅速上了車,眼里滿是憤怒。
宇文護連著殺了他們幾個哥哥,而宇文憲竟然還對他那般的奉承,甚至都成為了宇文護麾下的愛將,這算是什么?
憑什么他就可以統帥大軍,而自己卻不成?
宇文憲有什么本事?不過是一個小人而已!
宇文直在心里不斷的謾罵,馬車最后停靠在了皇宮的大門外,他自己則是徒步走進了宮內。
在皇宮的正武殿,年輕的皇帝宇文邕正在跟幾個侍衛角抵。
就看到他穿著短衣,奮力的與侍衛們搏殺。
宇文邕一個側身,腳一勾,便將那侍衛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周圍的眾人紛紛大叫了起來,拍手鼓掌。
宇文邕笑著,將摔倒的侍衛扶起來,又給與了他一些賞賜。
發現宇文直到來,宇文邕就笑著走上前去,一旁的閹人送來了布帛,他就那么掛在脖子上。
“你小子怎么來了?”
“也是想跟朕過幾招?”
“不過,不過。”
宇文直搖著頭,看了看周圍,低聲說道:“宇文憲說不來。”
宇文邕臉色一變,“誰讓你去問他的?”
宇文直有些懵,“不是兄長說很多天都不曾見到他,頗為想念嗎?”
宇文邕深吸了一口氣,也不計較,又問道:“你去了他的府邸?”
“對啊,兄長有所不知,宇文憲如今可是出了大風頭,宇文護對他格外寵愛,給了大院子,給了許多精銳,還說讓他來統帥大軍,可謂是極為用心,據說,他還想將宇文憲過繼到自己這里呢!”
宇文邕只是看著遠處,一言不發。
宇文直又繼續說道:“我今日去他府上,他卻看都不看我一眼,還說我若是再去,他就要找宇文護來收拾我!”
宇文邕的眉頭一挑,看向了弟弟,“他真是這么說的?”
“他倒是沒有明說,但就是這個意思!”
宇文邕笑了笑,“他也有自己的難處。”
宇文邕轉身就要再次去筆試,宇文直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兄長,不能再拖延了!”
“我們到底什么時候動手?!”
宇文邕看向了這個弟弟,眼神復雜。
當初宇文邕剛剛上位的時候,曾相信過這位弟弟,可這個弟弟卻很想跟宇文護親近,總是待在宇文護的府上不外出。
直到后來宇文憲得到了宇文護的寵愛,待遇超過了他,宇文直就當地放棄了原則,又站在了自己這邊,老是說些危險的話,又不斷的督促自己動手。
要不是知道這個弟弟的為人,只怕宇文邕都會誤以為這是宇文護派來的奸細。
“明日。”
“什么??”
“明日動手。”
一直催促著要動手的宇文直,此刻聽到了準確的時日,卻忽變得有些惶恐,心里不安,眼神呆滯。
“我們只有一次機會。”
“明日,你要早些來皇宮。”
“我都已經安排好了。”
宇文直一個哆嗦,看向了皇帝,“兄長,我該怎么做呢?”
“什么都不用做,明日還是像現在這般,帶著佩劍進宮就可以了,其余的事情,我明日再告訴你。”
宇文直深吸了一口氣,“好,好,我都聽兄長的。”
宇文邕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就明日再見,你去忙吧,朕還要再去玩一會”
“玩??”
“兄長,可是明日”
“無礙,你也回去好好睡一覺,若是喝酒,勿要喝太多。”
宇文邕吩咐好了弟弟,轉身又跟侍衛們玩起了游戲,只留下了一個宇文直,目瞪口呆的站在原地。
ps:得找個中醫治一治這腱鞘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