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州,平城。
春風徐徐,城內點點翠綠。
祖珽騎著高頭大馬,時不時看向身邊的王琳,臉色頗為得意。
祖珽這么一去一回,北地已經從離開時的深秋來到了新一年的開春。
這數個月的時日內,北地又出現了許多的變化。
船只在幽州靠岸,而后一路往平城趕去,這一路上的風光,讓王琳驚嘆連連,都有些不敢置信。
這沿路,他們所看到是井然有序的社會,大家都有自己的分工,一路上所看到的人似是都很忙碌,而幽州到恒州的這些地方又很早就歸屬劉桃子,故而已經呈現出了初步的繁榮,人口密集,耕地連綿不絕,商賈成群,嶄新的村莊一一出現,沿路都沒有看到太過荒涼的地方。
一個地方的情況,其實只要看百姓的神色就能看得出來,百姓若是各個都瘦弱,臉色蒼白,走起路來都搖晃,那就說明此處出現問題了,而南邊的民生情況,大概就是這樣。
在南邊所能看到最多的,乃是一個個巨大的鄔堡,以及行將就木,行尸走肉一般的佃戶。
而在河北,王琳所看到的農民大多健康,殘疾者極少見,臉色紅潤,穿著完整的衣裳,眼神明亮。
越是靠近核心地區,跟南部的對比就越顯的強烈。
祖珽得意的說道:“王公,這便是我所勸說您前來的目的了。”
“我家大王治河北,并非是用過去的辦法。”
“過去廟堂治理地方,向來都是裝模作樣的派遣幾個人四處巡查,走了一遍,就算是治理完成。”
祖珽不屑的說道:“那時大家都爭搶這巡查地方的職位,如此巡查一遍,地方上不見有什么變化,倒是巡查之人家產增加了很多很多。”
“北地跟其余地方都不同,這里非常的干凈。”
“從刺史到縣令,都是行臺所精心挑選的,其中或許有隱藏起來的惡人,卻不會有一個無能之人!”
“這沿路的鄔堡和寺廟,都已經被推平,故而能達到如今的水準。”
祖珽炫耀著此處的徹底,王琳并非是個簡單的將領,人家當初也是當過諸侯,跟陳霸先爭過南國的人。
他是治理過地方的,祖珽所說的這些,他都能聽得懂。
王琳喃喃道:“過去我在南邊,聽聞大將軍摧毀鄔壘,強行讓僧人還俗,還只當是大將軍的斂財手段,目的是為了充實國庫。”
“今日方才知曉,原來大將軍還有更深的考慮。”
祖珽哈哈大笑。
他看向王琳,“這不就是天命嗎?”
“我家將軍乃是靠著自己建功,屢敗偽周,馬踏長安,周圍將臣,并起于微末之間,無論要推行什么樣的制度,要殺掉什么人,都沒有人可以阻攔,這是那兩個國家都做不到的事情!”
“當下三國,就以我主麾下最為干凈,這不是其他人所能媲美的。”
王琳在到來之前,聽過很多關于劉桃子的傳聞。
當下的劉桃子在全天下都算是一個熱門話題,名聲極大,不過,在其他地方,一般都是惡名。
說他是契胡,說他吃人,說他野蠻,說他暴虐用秦法,說他治下百姓過的水深火熱
反正王琳就沒有聽到過正面評價,唯一一次聽到正面評價還是來自婁睿,婁睿曾告訴他,當下齊國能與段韶并稱名將的,就只有劉桃子和他自己。
婁睿口中的三杰顯然跟其他人不太一樣.
王琳雖然不會迷信外頭那些傳聞,但是心里也只是將劉桃子當作一個強悍的軍頭子,如當初的那位天柱大將軍爾朱榮。
當初那位大將軍,惡名比劉桃子還大呢,而且風評都是一模一樣。
契胡,吃人,野蠻,暴虐.能打!
而且那位可比劉桃子做的徹底多了,劉桃子只是縱容麾下摧毀鄔堡,而那位爾朱榮,是直接領兵屠殺百官,將朝中百官殺的干干凈凈,縱觀前朝,那也算是個驚世駭俗的壯舉了!
最初五胡肆虐的時候,都不曾這般屠殺過朝廷百官。
爾朱榮也同樣很能打,后三國爭鋒的諸多名將之中,十個之中有二十個都是從爾朱榮身邊走出來的。
要不是犯了點‘孤身入宮’的小錯誤,天下歸屬還真不好討論。
因此王琳一直都是將劉桃子當作一個弱化版的爾朱榮。
但是親自到達北地之后,王琳才明白,劉桃子跟爾朱榮就根本不是一回事,爾朱榮搞屠殺是為了斂財連帶著消滅政敵,而劉桃子如此行為卻是為了治理。
王琳有很多年不曾見過這般繁華的景象。
幽州碼頭那停泊著的數不清的船只,讓他一朝夢回菩薩在位時的建康。
而那種秩序感,更是王琳從不曾感受過的東西。
這些年里,北方混亂,南邊散漫。
而這里連驛站小吏都是一板一眼的,沒有半點糊弄和敷衍。
這種震撼,只有這些親身經歷過許多年混亂的人才能感受到。
看著滿臉敬佩的王琳,祖珽清了清嗓子,拱手說道:“王公,其實有一件事,我隱瞞了你。”
王琳笑著說道:“大將軍根本就沒有想過召見我,是祖公為了發財大計,騙我離開南邊,是不是?”
祖珽格外驚訝,而后也是一笑,“是我輕視了王公,王公說的有對有錯。”
“大將軍確實沒有派我去召見,是我自作主張,前往拜見,但是目的卻不是為了什么發財大計,是因為覺得你是真正能效命于我家大王的人,故而才前往拜見。”
祖珽又問道:“可王公是怎么知道這件事的呢?”
王琳平靜的說道:“祖公到來之前,我麾下巡視的水軍剛剛扣住了幾艘商船,船上的南僧說:我們的東西是要送往齊國大將軍劉桃子手里的。”
“我就將他們都抓起來,扣住了貨物。”
“還沒過去多久,祖公就前來邀請我前往北方。”
祖珽哈哈大笑,“原來如此。”
“那您為何還愿意跟我走呢?”
王琳打量著遠處,低聲說道:“正如祖公所說的,我已無處可去了。”
“當初孝昭皇帝給我兵餉,讓我組建水軍,自從他駕崩之后,我就沒有收到過兵餉,我之所以扣留那些南國商船,也只是因為糧草稀缺而已。”
“如此下去,不出兩年,我就得散掉手里的軍隊安心在城內做個文臣,等待著哪個仇家前來索我性命。”
祖珽點點頭,深以為然。
“正是這樣的道理。”
遠處的平城越來越清晰,城門口格外的擁擠。
要進城和出城的排成兩個長隊。
軍士們趕忙出來,在城門吏的組織下,迅速讓行人們騰出道路來,祖珽跟王琳從他們之中經過,王琳看到那些百姓看到軍士,小吏,甚至是自己這些‘貴人’都沒有多少懼怕,不由得再次稱奇。
這大將軍麾下,竟是些咄咄怪事。
百姓都不怕軍和吏了!
進了城內,奇怪的地方就更多了。
坊市之外,竟然還有商賈敢上街叫賣,周圍那巡邏的甲士就似乎沒有看到他們一般。
王琳瞪圓了雙眼,看向了一旁的祖珽。
祖珽笑著解釋道:“我們的商稅不是以進市來收的,是按著成交額來征收的,您是讀過書的,應當知道兩漢時期的交易憑證”
“原來如此.”
當他們穿行過城池,來到了大將軍府門口的時候,王琳看到一個身材魁梧的壯漢站在門口,那壯漢二十多歲的年紀,劍眉星目,膚色略黑,穿著戎裝,披黑斗篷,斗篷之上繡著兩頭猛虎,彼此對吼,腰間系著一玉腰帶,掛著一把古色長劍。
祖珽匆忙下馬,王琳緊隨其后。
“主公!!”
祖珽行禮拜見,臉色甚是恭敬。
王琳也不敢輕視,急忙一同行禮拜見。
劉桃子瞥了眼祖珽,隨后看向了王琳。
他伸出手來,扶起了王琳。
王琳都沒反應過來就被直接拽起來。
“我本來是要出城迎接的,不曾想你們提前到來了幾日,只能在此處迎接了。”
“敗軍之將,卑賤之人,豈敢勞煩大將軍。”
劉桃子搖搖頭,“我看了祖珽的奏表,他說你不跟南邊的官員們同流合污,做事認真嚴謹,勇猛善戰,極善練兵。”
“這樣的人,不能說是卑賤,至于成敗,一時而已。”
劉桃子就不是個很擅長寒暄的人,他領著幾個人往府內走。
路去病正站在門口,笑著跟幾個人行了禮,隨即急忙跟上了祖珽。
他們兩人走在最后,路去病忍不住說道:“祖公當真是好大的本事啊!”
“朝野上下都知道你這次外出,帶回了一個水軍大將,連帶著七十余艘大小戰船,兩千多水卒!”
“大家都驚呆了,就連魏公都稱贊您呢!”
路去病這嘴一張開,就很難停下來,祖珽卻聽的津津有味。
而在最前頭,劉桃子跟王琳也是在交談。
“王公,我麾下尚且沒有水軍。”
“過去靠海的幾個州郡倒是有過船兵,但是我拿下這些州郡后就給遣散了。”
“這些船兵都成為了當地大族的腳夫,幫他們運輸貿易。”
“如今王公到來,正是補足了北地的不足之處,我意以王公為帥,操練水軍,不知王公意下如何?”
王琳再次看了眼劉桃子,這位大將軍,相當的直率,從不說什么多余的話。
來到了大堂,兩人皆坐了下來,王琳也說起了自己的看法。
“大將軍,這操練船兵之事,跟操練其余甲士是完全不同的。”
“首先,便是這最重要的戰船,戰船分有很多不同的類型,在戰事之中承擔著不同的職責,缺一不可,就如軍中需要斥候,需要騎兵,需要弓弩手一般,戰船也是一樣的。”
“況且戰船耗費較大,時日較長,過去我在湘郢的時候,曾打造過四層拍桿大戰船,用了整整三年。”
王琳說著說著,臉色又閃過一絲悲痛。
他趕忙將這些想法排出腦海,繼續說道:“那還是我召集了上百位造船大匠,精心準備的結果。”
“徐世譜,不知大將軍可曾聽聞?”
“不曾聽聞。”
“此人乃是南國大將,他很擅長制造船只,他所打造的戰船,都是最頂尖的.我當初就是敗給了他所建造的戰船。”
“在南國,像他這樣擅長打造戰船的人才有許多,可在北地,卻難以找出幾個能媲美他們的。”
聽到王琳的話,原本坐在下方聽著路去病說話的祖珽就坐不住了。
“王公!”
“這話就不對了,北方就沒有能造船的人?”
“我族中大父就曾發明過車船!”
王琳看向祖珽,忍不住搖頭,“您說的是祖沖之祖公吧?”
“他是建康人”
“胡說!論輩分,他與我大父同輩,就是范陽人,豈能說是南人?!”
王琳并沒有繼續跟祖珽爭奪他家長輩的籍貫,他平靜的看向了劉桃子,“大將軍,這就是我要說的,就算是北人,也是到了南邊才能打造戰船.”
“北方缺少這樣的匠人,缺少這樣的技術。”
“大將軍若是想要打造出可以媲美南國的水軍,最短都要十年,或許十年都不夠。”
“光是造船之事,就不是段時日內能完成的。”
王琳又介紹起了水軍的其他幾個需求,需要能讓水軍進行操練的湖泊,造船需要特殊的木材甚至戰船上的輔兵,都有許多的要求。
在座的這幫北人,都是聽著王琳的講述,只覺得長了許多見識。
若是按著王琳的講述,這打造水軍的事情,根本就不是短期內所能實現的,尤其是在北方,可能要耗費更長更長的時日,兩淮地區還好一些,無論是造船匠還是熟悉水性的水手,都容易招募。
路去病此刻也是皺起了眉頭,開始了沉思。
這么困難?
那豈不是只有日后攻占了兩淮,才能開始著手來打造戰船?
祖珽此刻忽然笑了起來,“其實事情遠遠沒有王公所說的這么困難。”
眾人一愣,王琳再次看向祖珽,他的臉色很是無奈,這人什么都好,就是喜歡犟嘴,非要爭一些沒有意義的東西。
祖珽不理會眾人,看向了劉桃子。
“主公,我有辦法來解決這些事情。”
“哦?”
祖珽自信的說道:“先說船匠和水手的事情,王公久在南國,或許不知道,我大齊也是有造船大廠的,并不在兩淮,而是在如今的光州。”
“南船并非是利于北船,各有所長。”
“王公所說的造船匠,熟悉水性的水手之類,在光州是一點都不稀缺。”
“主公,我們應當出兵拿下光州,此處位置險要,土地肥沃,人口極多,又能在此處操練水軍。”
“我這次前往光州,發現了許多事情。”
祖珽嚴肅的說道:“光州刺史李祖勛,貪婪無能,縱容官吏魚肉百姓,州內大事,竟由他的妻子來主斷,光州富裕大州,可百姓過的極苦,在皇帝前往晉陽之后,李祖勛更是再無忌憚,他將彈劾反對自己的官員全部罷免,委任了自己的親戚與妻族為官,帶頭斂財,使得光州民不聊生。”
“光州雖大,卻沒有什么兵力,郡縣兵連年無糧餉,負責領兵的都是李祖勛的親戚,毫無才能,只是憑借著親族的身份來上位。”
“只需要數千人馬,都能輕易拿下光州。”
祖珽這一趟還真沒有白去,他迅速從懷里拿出了一封厚厚的奏表,畢恭畢敬的遞給了劉桃子。
“這是臣游歷光州時的見聞,還有相應的地形輿圖,主公可以看看。”
劉桃子當即翻看查看起來。
光州便是過去的東萊郡和膠東國,還要加上點齊郡的許多城池。
確實是中原富裕的大州。
可看祖珽的這些手稿,這位刺史著實不太當人。
過去廟堂在鄴,他還能略微收斂自己,不敢太過分,等到劉桃子起事之后,他就徹底放飛了自我,斂財手段堪稱驚人。
開始自行征收稅賦,私自設立新稅種,反復征收,是把百姓往死里逼,他不只是逼迫農民,他甚至要求官吏向自己繳納獻禮,為官府做事還要給官府錢,這是一下子就給退回到了前朝中期,當然,商賈們同樣也是他的逼迫對象之一,他逼的商賈們都不敢在原先的港口停泊
劉桃子越看臉色就越是冰冷,左眼角忽跳了跳,眼里閃過了一絲兇狠。
他收下了此封文書。
“嗯,我知道了。”
“王公覺得呢?”
王琳此刻有些驚訝,不是說討論水軍嗎?怎么聊著聊著就說要去打光州?
他回答道:“大將軍,祖公說的也有些道理,但是,就如我方才所言,便是光州能滿足諸多條件,想要打造戰船也得很久很久,拿下了光州,頂多是讓這個時日縮短一些,大將軍若是覺得可以,那我愿意操辦這件事,若是大將軍急著要看到成效.”
祖珽第二次打斷了他,“王公,其實戰船的事情我還是能解決。”
王琳這次就有些忍不住了,“祖公準備憑空變出戰船來嗎?”
“王公勿要動怒。”
“這戰船打造起來確實麻煩,但是,我們可以直接買現成的啊。”
“買???”
“祖公??您打算從何處買戰船??”
“就是您敢買誰又敢賣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