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齊州,濟南郡。
天色剛剛亮,城內卻站滿了百姓。
就看到百姓們扛著大大小小的桶,盆,大人就用雙肩扛著,小的就用雙手抱著,他們分成了四排,有人在往前走,有人則是迎面走出。
在兩旁,站著許多的吏和士卒,這些人兇神惡煞,來回踱步,盯著那些百姓們,眼里閃爍著兇光。
往前走的百姓們,那桶里盆里所裝的都是水。
而走出來的那些百姓,桶盆都是空的。
百姓們的臉上滿是絕望。
婦人輕輕抽泣著,男人神色麻木,還能看到幾個老者,臉上的皺紋堆積起來,恍然出神。
其中有幾個孩子,雙手提著水桶,雙手酸痛,瑟瑟發抖。
一個孩子再也撐不住,連人帶桶摔在地上,一旁的小吏忽尖叫了起來,就像是遇到了什么不可赦免的大罪,他沖進人群,抓起那孩子的頭發,將他拖拽出來,幾個悍卒上前,拳打腳踢,母親尖叫起來,上前撕扯,同樣被木棍打倒,幾個男人剛丟下了手里的木桶,不遠處的士卒就圍了上來,長矛頂著他們的胸口,將他們全部逼退。
人群還在繼續前進,遠處的馬車帶著幾個尸體離開此處。
大家前進的速度很慢很慢,就是在緩緩的蠕動著。
這進出的隊伍也不知有多長,一眼也望不到邊。
有人走著走著,忽然倒地,再也不動。
自是有人將他們拖走,放進馬車。
不知過了多久,這一批百姓們在緩緩蠕動之中,終于來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那是一處奢華的府邸,府邸大門敞開著。
運水的百姓們一點點的進了府,府內頗為奢華,可卻沒有人有心再去欣賞這些,周圍皆是綠樹成蔭,精致的碎石路,遠處的高臺之上,依稀能聽到歡笑聲。
終于,他們到達了目的地。
府邸后院的一處大坑,百姓們將手里的水倒了進去。
而后,再跟著隊伍一點點的往外走。
遠處的高臺之上,齊州刺史高綽舉起了酒盞,示意周圍的人與自己一同吃酒。
坐在他周圍的,皆是些年輕的文士。
這些文士們看向高綽的眼神是又驚又怕,沒一個敢擺出文人骨氣的。
而在一旁,有幾只安息大狗,那幾只大狗正在埋頭啃噬著什么。
眾人是看都不敢看一眼。
高綽指著遠處的那些百姓,說道:“我這府內的后池,只有如此修建,才能彰顯其不凡。”
“我這后池之水,乃是城內百姓們一桶一桶的從城外百年井里打出來,再一路運過來,一點點灌下而成的!”
“想來往后也能成個典故!”
高綽看向了幾個文士,發現他們皆沒有接話,加重了語氣,“嗯?”
那幾個文士反應過來,急忙點頭。
“大王說的是啊!!”
“這后池,定然不凡!絕對不凡!”
“等到池水修建好,我定要為大王獻詩.”
高綽聽聞,笑得格外大聲。
“說的好,繼續說!繼續說!”
幾個文士就圍繞在他的身邊,不斷的開始了奉承。
這些文士們說的滿頭大汗,渾身幾乎虛脫,高綽這才開開心心的賞賜給他們錢財,讓他們出府。
幾個人搖搖晃晃的走出府邸。
他們卻都不敢表露出什么異色,直到離開官署許久,方才有人跪在地上崩潰的大哭。
有人則是干嘔起來。
一片狼藉。
年長些的文士急忙扶起這些人,“先回家!回家!”
高緯正式登基之后,就讓南陽王高綽擔任了齊州刺史,這個位置也向來是只有宗室或者重臣才能出任的位置。
高綽來到齊州之后,迅速成為了齊州最大的禍害。
論殘忍,論荒唐,論喜怒無常,他都能跟高洋相提并論了。
整個就是個發瘋的血腥屠夫。
隨時發作,隨時都可能殺人,而且還是以最兇殘的方式。
只要敢反對,或者勸諫,就會被他殺死。
平生最愛做些兇殘到不能描述的事情,挑戰做人的底線。
在幾個文士狼狽而逃的時候,高綽也領著百余個護衛,離開了府邸。
他最喜歡干的事情就是微服出游,領著護衛,騎著高頭大馬,牽著幾頭大狗,外出找樂子。
高綽穿著絲綢紡織的衣裳,留著時髦的發型,騎著一匹通體赤紅的戰馬,驅趕著幾頭大狗,沖出了府邸。
當他出府的時候,外頭的百姓們頓時開始惶恐。
不只是百姓,就是士卒和小吏,此刻都是嚇得直哆嗦,急忙行禮拜見。
高綽不理會這些人,他縱馬狂奔而過,走著走著,手里的馬鞭就忽然朝著左右打去,只聽的‘啪’的一聲,有人慘叫著倒地。
就是那些忠心耿耿的吏,也逃不過這樣的命運,高綽的鞭子并不在意抽到是誰。
眾人都不敢動彈,跪在地上,看著高綽領著諸多騎士們沖鋒而去。
高綽的臉上寫滿了快樂。
他就這么一路沖出了城門,在城外的道路上開始游蕩起來,猶如索命惡鬼般游蕩。
明明只是十來歲的年紀,可他的眼里卻閃爍著駭人的兇光,眼里布滿了血絲,正盯著周圍,尋找自己的樂子。
騎士們跟在不遠處,不敢靠的太近,也不敢靠的太遠。
那幾頭大狗似是因為有主人撐腰,愈發的肆無忌憚,撒開了腿來跑。
高綽如此走出了數里地,而這一路上,竟還沒有碰到什么行人。
高綽有些生氣,他勒馬停下來,看向了后頭,招了招手。
很快就有幾個騎士縱馬上前,低頭行禮。
“大白天的,為何官道上都沒有人啊?”
軍官一愣,看向了遠處,欲言又止。
“實不知也。”
高綽笑了起來,他打量著面前的軍官,他在齊州的儀仗,并非是那些只能欺負百姓的士卒,而是這些跟隨他前來的護衛隊,三百多位鮮卑騎士,足以應付大多數的麻煩。
他盯著那軍官,“若不是你過去有些功勞,我真的要拿你喂狗。”
軍官略微低頭,不敢回答。
高綽罵道:“還需要我來吩咐嗎?為什么不派人去找?”
“唯”
騎士們四散而去,高綽悶悶不樂的走在官道上,四處張望。
忽然間,他眼前一亮。
他看到遠處的耕地上,隱隱約約的有幾個人影。
“抓過來!抓過來!!”
高綽指著遠處大叫道。
騎士們當即沖鋒而去只聽到遠處發出尖叫聲,高綽興致勃勃的看著遠處。
片刻之后,那軍官帶著一家三口來到了高綽的面前。
那是對還年輕的夫妻,懷里的孩子還不過兩三歲。
兩人的眼里都是說不出的驚恐,男人更是不斷的朝著高綽叩拜,請求活命。
高綽笑吟吟的打量著他們一家三口,心里卻想著該怎么取樂。
當著父母的面讓狗吃孩子的游戲,他玩了很多次,早已沒有了樂趣。
當著孩子的面前讓狗吃父母,他也玩了兩次,沒勁。
高綽輕輕撫摸著下巴,沉思了起來。
那幾頭大狗此刻就圍繞在那夫婦身邊,齜牙咧嘴,眼神兇惡,孩子被嚇得哇哇大哭。
高綽沉思了片刻,方才看向了一旁的軍官,“叱羅,你說讓大狗將那小崽子嚼碎了再喂給其余兩個人,有沒有看頭?好玩嗎?”
軍官此刻渾身一顫,緩緩看向了高綽。
這軍官乃是個實實在在的老鮮卑,這些年里奉命保護高綽,也算是干了許多混賬事,可連他都覺得,最近高綽實在是有些離譜了。
越來越離譜了。
他嚴肅的說道:“大王,若要殺就殺了,勿要做這樣的事情,有違天道人倫。”
“天道?”
高綽哈哈大笑,他指著遠處,大聲說道:“我是什么人?!”
“我乃是太上皇的長子!!”
“皇帝當下不過是困獸而已,被困在晉陽,詔令都出不了城!”
“而我,作為太上皇長子,坐鎮齊州,往后未必就不能做這天下共主,便是天道,也合該為我讓路!!”
高綽這么一說,周圍的騎士們皆驚愕。
軍官都是如此。
高綽卻根本不在意,“既然你都覺得不妥,那肯定是好玩的!”
“來人啊,先將這兩只羊捆綁起來,打碎他們的下巴,讓他們不能閉嘴.”
夫妻二人緊緊抱著孩子哭著再三求饒,周圍的騎士們卻已經開始下馬,準備動手。
高綽的眼神愈發的明亮。
“咚,咚,咚”
地面忽微微的顫抖起來,從遠處隱隱約約的傳出了鼓聲。
高綽尚且沒有任何反應,周圍的那些騎士們卻迅速上馬,急忙開始在高綽周圍列陣,軍官趕忙拔出了武器,擋在了高綽的面前。
“你們發什么瘋?!”
高綽剛剛訓斥,就看到遠處塵土飛揚,馬蹄聲越發的清晰,顯然是有大規模的騎士正朝著此處趕來。
軍官急忙說道:“大王,不知來人是誰,請先回城!!”
高綽就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話,他悠閑的盯著遠處,臉上沒有半點的懼怕。
不等軍官下達命令,遠處的騎士們便顯出了身形。
他們足足有數千,卻沒有打出什么旗幟。
這些騎士皆是多馬,身材魁梧,眼神凌厲,片刻之間,就已經列好陣,與高綽的人馬對峙。
軍官打量著面前這支軍隊,滿頭大汗。
他是一眼就能看出面前這支軍隊有多可怕的,他們方才明明是在全速行軍,可在見到自己的第一時間就能迅速變陣,從行軍變成對敵,這樣的變陣速度,軍官平生都不曾見過。
他咽了咽口水,主動走上前,看著這些精銳騎士們,大聲說道:“在下乃是南陽王光州刺史麾下親兵尉,不知是哪位將軍的人馬?”
面對他的詢問,對面這支騎士卻沒有回答。
下一刻,騎士們迅速讓開了位置,就看到一個身材高大的將軍,騎著一匹黑色的大馬,緩緩走了出來。
“南陽王?”
那將軍在對面人群里審視了一番,最后看向了被簇擁在中間的高綽。
軍官再次行禮,“不知將軍是”
“我是劉桃子。”
軍官渾身一顫,“大將軍!!”
他身后那些騎士們,此刻也是變得惶恐,彼此對視了幾眼,縱馬略微往后。
高綽還是方才那副模樣,趾高氣揚,都不屑于理會什么外將。
軍官回頭,看到了一臉蠻橫的南陽王,暗道不好,硬著頭皮說道:“不知大將軍忽然前來,有何吩咐?”
“我本來是要去青州的,過路的時候聽說了一些事情,就過來了。”
“告知你的部下,丟下武器,跪在地上。”
軍官一愣,咬著牙,“大將軍勿要為難我們”
劉桃子便沒有說話,舉起了馬槊。
下一刻,騎士們縱馬從劉桃子身邊沖殺而出,與面前的騎士們正面廝殺。
軍官來不及反應,就被迎面而來的騎士挑落下馬。
騎士們大驚失色卻沒有逃走的,沖上來阻擋劉桃子的人馬。
高綽看著自己麾下與劉桃子的人馬死戰,沒有懼怕,沒有后退,卻是仰頭狂笑了起來。
雙方的騎士開始混戰,縱然是精銳的鮮卑護衛,在面對山魈營的時候,也是不能給對方造成什么傷亡,在極短的時日內,這些護衛們便已經被砍翻了。
那夫妻倆抱著孩子,就蹲在地上,聽著從四周傳來的喊殺聲,瑟瑟發抖,不敢動彈。
不知過了多久,周圍的廝殺聲停息了。
高綽早已被騎士們團團包圍,甚至連一個護衛都沒有剩下。
高綽仰起頭來,依舊是毫無畏懼。
劉桃子縱馬緩緩來到了他的面前。
他盯著高綽,“半大的崽子,竟這般惡毒。”
高綽緩緩從腰間拔出了佩劍,指著面前的劉桃子。
“這都是你逼我出手的.”
下一刻,高綽縱馬飛了出去,舉起了佩劍,就要砍殺面前的劉桃子。
“噗嗤”
身邊的一個騎士一刀砍在了他的手腕上。
下一刻,握著劍的手就這么掉落在地上,高綽驚愕的抬起手來,看到噴血的手腕,他的眼神里終于呈現出驚恐,他尖叫著摔落在地上。
他抱著自己那噴血的手腕,失聲痛哭。
“啊!疼!疼!!來人啊,來人啊!!”
騎士舉起了手里的馬槊,就要再給他一下,劉桃子伸出手,制止了他。
劉桃子低著頭,盯著高綽,“拿他來開城門。”
有騎士這才將他抓起來,粗暴的綁了他的手腕,這是怕他在路上就失血而死。
騎士們繼續沖向了濟南。
劉桃子卻看向了蜷縮在地上的那對夫妻。
“回家去吧。”
隨即,劉桃子縱馬一同遠去。
夫妻倆哆嗦著,看著這些騎士們從他們周圍飛奔而過,不敢言語。
直到他們消失在了遠處,男人方才顫顫巍巍的站起身來,扶起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他看著遠處,跪在地上,朝著騎士們遠去的方向再三叩拜。
城池大門是敞開著的,城墻之上也沒有任何的士卒。
劉桃子領兵殺來的那一刻,整個城池都亂作了一團。
盯著百姓們打水的小吏,郡縣兵四處逃散,百姓們也丟了手里的桶,紛紛逃避。
劉桃子毫無阻攔的沖進了城池,甚至是沖進了官署內。
官署內的官員都沒有剩下多少,他看到了許多被撥了臉的官員尸體,就這么被擺放在官署小路的兩旁,如同戰利品一般。
片刻之后,太守被捆綁起來,送到了劉桃子的面前。
太守的年紀較大,此刻披散著頭發,面無人色。
“大將軍!!”
太守就這么跪在地上,大哭了起來。
“城內這是怎么了?”
“稟告大將軍!南陽王高綽胡作非為,肆虐州郡,魚肉百姓,官員反對他,他就派遣那些護衛來襲擊官署,殘忍的殺害了當地的官員,他惡事做盡.”
太守一一說起了高綽的惡行來。
劉桃子平靜的問道:“他作惡的時候,你干什么去了?”
太守聽聞,哭著說道:“大將軍,官署被攻破,我除了低頭還能做什么呢?”
“既做了一方太守,就得保護郡縣,我現在罷免你的官職,將你送往平城發落,可有話說?”
“沒有!沒有!”
“多謝大將軍不殺之恩!”
劉桃子板著臉,說道:“我本來是要往青州,路過齊州官道的時候,有百姓擋住我的道路,告知了齊州所發生的事情。”
“不曾想到,這里的情況比我聽說的還要惡劣。”
“你回到平城之后,要如實將這里所發生的事情告知行臺,不得隱瞞!”
“唯!!”
劉桃子這才看向了左右,“去將高綽帶過來。”
幾個騎士將慘叫著的高綽帶來,猛地丟在了劉桃子的面前。
高綽臉色猙獰,抱著自己的手,只是翻滾慘叫著。
劉桃子冷漠的看著他。
“這崽子就不要送往平城了。”
“明日與西街召集百姓,當眾施以磔刑,以息民憤。”
“再派人往四方告知,無論是誰,敢魚肉百姓,為禍一方,便是他這樣的下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