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黛拉看向維克多利婭:「你幾年前為什么放棄了呢?就因為醫生告訴你可能造成器官移位嗎?」
「不全是,」維克多利婭道,「我的原則是如無必要,不接受任何額外醫療——闌尾現在都好好待在我肚子里,何況是子宮。」
斯黛拉不解:「那你咨詢這個干什么?」
「因為氣味,月經的氣味并不是隨著經期結束就徹底結束了的,而某些螯合物對此很敏感,所以我當時申請了醫療咨詢,看看有沒有什么解決辦法……」維克多利婭道,「不過這樣一來我假期更多了。而且我月經很規律,也很少痛,這對我算不上什么麻煩。」
「神奇,」黎各陷入沉思,「雖然我也覺得月經挺麻煩,但我還從來沒有想過要把子宮切掉耶!」
「那你現在可以了解一下,」斯黛拉豎起手指,「如果你從來沒想過要孩子,那拿掉子宮就是一個超棒的主意。我還認識一個已經生了四個孩子的媽媽,她不想再要孩子了,而且也覺得月經很麻煩,所以把輸卵管切了。不過她的手術是經腹微創的,所以恢復期比我長一點兒。」
「我還以為你的那些采訪對象都是因病切除了子宮的女人,」維克多利婭撐著臉,「結果大家都是歡歡喜喜地送走了煩嗎?」
「哦,你說我的采訪對象……那當然不是了,」斯黛拉垂眸看著杯中的薄荷茶,輕輕抬了抬眉毛,「你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是有很多女人會將生育作為自己終身使命的一部分,她們大部分都不滿三十歲,患上腺肌癥對她們來說是比絕癥還要難以接受的羞辱。某種程度上,她們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精神病人。」
黎各反而因其荒謬而笑了起來,「會有這么嚴重嗎?只是切掉了一個器官而已——」
「這就是了,如果你摔斷了腿,燒傷了手,或者得了癌癥,沒人會質疑你的痛苦,」斯黛拉望著她,「但大部分精神病人的痛苦只能在一個很窄的尺度上得到理解。如果她們想要的安慰再多一點,比如讓人們像對待一個骨折病人一樣認真對待她們的痛苦,那最后得到的多半只有譏諷和羞辱。這不嚴重嗎?」
黎各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剛才的笑聲有些不合時宜,她收斂了表情,道歉似的望著斯黛拉的眼睛。
「你們覺得女性身上最突出的標志物是什么?」斯黛拉又問,「一樣使女性區別于另一個性別的東西是什么?子宮?」
「嗯……是吧,但也不絕對。」維克多利婭道,「你現在已經切掉了子宮,但毫無疑問你仍然是一位女士。」
「那么,那些經過手術,從女性重新變成了男性的人呢?ta們也曾經擁有過子宮,ta們是女性嗎?」
「……性別認同上當然也要是女性。」
「好,假設現在有一個孩子,ta出生即被當作女孩,也完全像女孩一樣被養大,被稱贊、被打壓,像女孩一樣遭遇暴力威脅……如此生活二十年,突然查出自己體內其實帶著一套男性生殖系統。你認為,在ta人生的前二十年,ta是女孩嗎?」
「……是嗎?」赫斯塔瞇起眼睛,「還是算的吧。」
斯黛拉轉過目光:「也就是說,你認為區別一個性別與另一個性別的關鍵,其實在她的經歷,而非生理因素」
赫斯塔皺起眉頭:「呃……」
「那么假設今天有個陰柔的男性,他性別認同是女性,由于出生在一個糟糕的家庭環境中,因此他要承受的性別暴力會遠遠超過另一個出生中產之家的女孩——那他會比后者更像一個"真正的女孩"嗎?」
「……這完全是兩件事,」維克多利婭輕聲道,「總不能說誰承受性別問題上的痛苦,誰就是女性。」
這個陰柔男性和上面那個xY女性到底有什么不同呢,ta們不都是在過一種典型的,基于性別偏見的生活嗎?只不過前者的社會期待形象一直是女性,后者則被期待成為男性——還是說你覺得真正區別兩種性別的標志,就是ta所承載的社會期待?」
「讓我們把這件事搞得簡單點,」維克多利婭的身體也微微前傾,「你后面講的那些都是個例,我們在定義群體的時候應該去找一個最大公約數——」
「所以還是子宮,對嗎?因為這是最簡潔明了的東西。」
「……對。」
「好,現在有一群人,她們不得不被迫失去她們身為女性的標志物,這件事不嚴重嗎?這件事不痛苦嗎?可是我們的語言里甚至沒有一個專門的詞匯來描述這種痛苦,男人的閹割焦慮都要被討論爛了,女人的"閹割焦慮"是什么呢?談到失去子宮,除了健康問題,剩下的討論錨點幾乎全都落在女人的婚育價值上,有沒有人考慮過這對女人自己來說意味著什么呢?」
飯桌上沉靜了片刻。
「這也是你這次專題要討論的內容?」
「對,我想再回第三區就是為了再見一個芭蕾舞者和一個農民,她們兩年前都因為腺肌癥做了全切,而她們曾經都想要自己的孩子。」斯黛拉輕嘆一聲,「她們對討論這件事本身就顧慮重重,我要是不親自回去一趟——」
「我可以想想辦法,」赫斯塔突然道,「應該有辦法的。」
「不愧是千葉帶出來的人,看看,看看!就是靠譜!」斯黛拉眼睛一亮,當場鼓掌,「那我等你消息了!」
臨近九點,維克多利婭和斯黛拉送赫斯塔她們離開。
夜間的小雨淅淅瀝瀝,維克多利婭望著消失在雨中的車燈,忽然轉過頭:「有個問題,不知道會不會有點冒犯。」
「嗯?」
「你做這個手術,不會給你自己帶來"閹割焦慮"嗎?」維克多利婭道,「還是說有一類像你這樣的女性就是可以免除自身的顧慮?」
「好問題,」斯黛拉道,「你知道,做這個決定感覺就像在同時和二十歲的自己還有五十歲的自己開會。年輕的自己拍著桌子,"有什么好猶豫?你敢背叛我們的生活原則試試!",年長的那個則坐在一旁,"斯黛拉,你在切斷一條屬于我們未來二十年的人生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