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林語給出的解釋，周麟深表認可。
他其實也不是黔省本地人，他是地地道道的東北人，當年解放全國的時候，一路南下，最后在西南地區剿匪，最后就留在這里，在這里安家了。
年紀大了，也沒有回東北的原因，就是這里的氣候。
夏季涼爽，冬季雖然下雪，但是遠沒有東北冷。
再加上空氣良好。
自己在林城養老，如果放松心態，活到一百歲都沒有問題。
甚至，還可以挑戰一下120歲。
不過，認可不代表被說服。
手指在文件上劃過，將文件滑到麻將桌旁邊的縫隙里卡住，周麟再次抬起頭，看向對面的年輕人：
“你為什么糾結于水電呢？”
“蘭陵市當年我們南下的時候，也在那里短暫駐扎過，水，可以抽微山湖的水。”
“電，你完全可以用火電嘛。”
“沒必要糾結于單純的水電吧？”
問出這個問題，他就將目光鎖定對面的年輕人，想聽聽對方，會給出一個什么樣的解釋。
可是，他沒有從對面的年輕人身上看出驚慌失措，也沒有看到眼珠子亂轉，有的只是平靜。
非常的平靜。
沒有看到自己想看的東西，周麟心中一沉。
看來這個騙子是早有準備啊！
輕輕吸一口氣，他開始在腦海中構建問題和話語，準備再次出手，尋找更多的機會。
然而，就在他準備好問題，準備再次開口的時候，對面的人說話了。
“看來，周老爺子對一個大型工廠區需要消耗的電力，還是存在嚴重不足啊。”
“那我現在就告訴你。”
“你們去年動工，正在修建的構皮灘水電站，設計多年平均發電量為96.82億千瓦時。”
“我要在貴省落下的這個半導體城，每年需要的電力，前期每年大概需要60億千瓦時的電力。”
“后期，僅僅是芯片工廠，就需要超過300億千瓦時的電力。”
“除開芯片工廠，還有其他晶圓加工廠，數據中心。”
“這些都是耗電大戶。”
“火電，可以用，但是麻煩老爺子計算一下，得上多少火電站，然后這些火電站一年能燒多少煤。”
“這些煤排出的煙霧，夠不夠籠罩林城？”
“我開這些工廠，是為了讓自己人過得更好，可不是為了呼吸廢氣的。”
“周老爺子在去燕京的路上，應該都見過冀省那些遍布鋼鐵冶煉集團的地方了吧？”
“到處都是煙囪，天都是黑的，站在外面吸一口空氣，最多半個小時，鼻孔都是黑的，下雨的時候，雨水里面都有一股味道。”
“老爺子是東北人，回東北的時候，那些破敗的城市。”
“您想必應該是記得的吧？”
林語說話的聲音很低沉，就像是一個在蠱惑人心的間諜一樣，那聲音傳入周麟耳朵，也讓這位老爺子慢慢地陷入了沉思。
嗯……
這幾句話，讓他想起了老家東北。
當年他從東北出來的時候，那里還是山清水秀一副大好河山的樣子。
后來，九幾年退休的時候，他回去了一趟。
記憶中的山清水秀不再，熱火朝天的工廠不再，只剩下一片破敗。
只剩下一些孤零零的工廠，大黑煙囪冒著黑煙，將整片天空變成一團烏黑。
平心而論，他不想看到這樣。
人和人是相同的，自己在林城就是圖這里山清水秀空氣好，其他人也會圖一個城市的山清水秀空氣好。
可……
他緩緩抬起頭，平靜地回答道：“這不是發展的必經之路嗎？”
啪啪啪！
林語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用鼓掌代替了回應，鼓完掌，他才看著面前的周麟，笑著說道：
“的確是發展的必經之路，可問題在于，這是要還債的。”
“到那個時候，誰來還債？”
發人深省的詢問，讓周麟無話可說，尷尬地笑了笑，他扯了一句奇怪的話：“法無禁止即可為。”
說完話，他臉上的笑容迅速斂去，也將手中的文件，推到林語面前，顯然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糾結下去。
對面，林語并沒有接這份資料，而是從包里取出另外一份文件，隨手放到桌上。
周麟好奇地探過頭，卻發現這是一份提案。
關于可持續性發展，資源統籌協調一致，助力華夏加快工業化進程的提案。
猶豫片刻，他還是翻開了這份文件。
開篇的第一句話，就讓他無比的蛋疼。
經過工作人員走訪全國34個省市地區，得出一個結論，全國各個地區在地方經濟建設過程中，存在明顯的先發展，后治理，但實際沒有治理，重復建設，強行建設等顧頭不顧腚的行為。
其中，在鋼鐵，水泥，化工廠，礦場等重污染行業極其普遍。
這樣的建設，不僅不會加快我國的工業化進程，反而會嚴重破壞工業化進程，甚至，毀掉我國的基礎工業。
因為在項目建設之初，建設方會直接無視環境指標，只考慮經濟性，選擇經濟需求最低的方案，并且，在后續不會對該技術進行升級。
長此以往，會在相關的技術層面，形成劣幣驅逐良幣。
從而讓技術升級，工業化升級變得遙不可及。
工業化升級不是空中樓閣，我們需要一步一個腳印，做大做強。
不能使用撐桿跳。
一步飛躍。
蘇聯沒了，阿美莉卡就是我們的敵人，如果在工業化升級的競爭中失敗。
等待我們的，將是萬劫不復的深淵。
看完序章，周麟額頭已經布滿了汗珠。
他不想繼續往后看，但是，按住書頁的右手，卻是非常誠實地翻開了第一頁。
第一步，制定單獨的環境法律條例，嚴格執行，不能達標的企業，一律關停。
如果當地人不愿意關停，那就全部簽署相關協定，并且進行全國滾動播放。
如果后續存在污染問題，在文件上簽署名字的人打靶，對訴求不做理會。
然后全國滾動播放相關新聞。
看到這第一條，周麟就忍不住在心里罵了一句。
好惡毒的人，好惡毒的建議！
恐怕三國演義里面的賈詡，也就只能做到這樣吧？
看完這第一條，周麟就沒有繼續往下看，后面的條款沒有意義，只是這第一條，就能挑起一大群人的矛盾，讓人進入互相猜忌的狀態。
把文件放到一邊，周麟用手按揉一下眼睛，搖著頭，輕聲說道：“這個提案不可能通過。”
林語很無所謂地聳一下肩膀：“我也沒指望它通過，畢竟還有一些數據沒有查清楚。”
“比如醫療費用支出數據，比如發展獲取的資金和后治理的轉移支付數據對比，比如流出人口的教育醫療成本承擔問題。”
“過分了！”周麟摸著鼻子回答。
林語拱起手：“謬贊，謬贊，這大爭之世，如果不爭，那就太沒意思了。”
這一下，周麟徹底無話可說，他長嘆一聲，把兩份文件都交給林語，長嘆道：
“好吧，我被你說服了。”
“不過，我需要先說一句，我已經退休了，只是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小老頭。”
“在機關內部，人走茶涼才是常態，我只能說，把這個消息轉告，后續省里面支持還是不支持，那我只能說一句一切未知。”
“你先回去，最遲明天晚上，不管最后結果如何，我會給你答復。”
得到這一句話，林語也知道，今天的火候只能到這里了。
伸手將桌上的文件收起，轉過頭，又從公文包里取出另外一份文件，這是一份市場上主流電子設備使用的主流芯片價格表。
很厚的一摞。
把這文件交給對面的人，他輕聲說道：“周老爺子，對你來說，和我合作等于是賭。”
“但是對我來說，不是，這件事，是必然。”
“所以，在和其他人說這件事的時候，一定要說清楚。”
“重要的事說完了，那我們就來手談幾局？”
聽到打麻將，林星望就知道，這兩人之間的談話已經告了一個段落，很自然地拉著椅子來到麻將桌旁邊。
搓著手：“來來來，我今天必須要讓你們知道，誰才是麻將高手。”
按下開關，自動麻將機開始洗牌。
半分鐘后，洗好的麻將從下方緩緩升起，整齊地陳列在幾人面前。
然后，林語就見識到了兩個老爺子打麻將的速度。
摸到一張牌，先瞪著大眼睛，在麻將桌上溜達一圈，再三確認安全，這才打出手里的牌。
“幺雞！”
“碰！幺雞！”
“八筒！”
“碰！八筒！”
“小兔崽子，有你這么坑老人家的嗎？三條！”
“胡了，下一把！”
清晨，在老伴的呼喊聲中，周麟慢慢從床上爬起，焉巴巴地走向衛生間開始洗漱。
刷完牙，一聲爆喝從他口中傳出：“老子昨天晚上就不應該打那個幺雞，不打幺雞就不會被杠，那小兔崽子就不會摸到杠上開花，不摸杠上開花最后就不會翻九條。”
“艸！”
在罵罵咧咧的聲音中，周麟走出衛生間，吃完老伴精心準備的早餐，就坐在火爐邊，拿起昨晚林語留下的文件，小心翻看起來。
文件的內容很詳細。
除了芯片的名字，還有功能，使用設備，以及最后的該設備銷售量。
其中，出貨量最大的，就是各種通訊設備。
看到那數以億計的各種通訊設備，還有那讓人眼紅的單價總價，周麟沉寂的小心肝，非常不爭氣地跳了起來。
跳得很快。
過了一會兒，他放下手中的文件，整個人無力地靠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老伴見狀，連忙給他端來一杯溫水，溫水下肚，周麟緩解了一下心臟，搖搖頭，無奈地說道：
“年紀大了，居然連最基本的定力都沒有了。”
“真是……”
他正準備繼續開口自我嘲笑，房門被人敲響。
而這聲音，也將他從胡思亂想狀態拉回，他的眼睛重新變得銳利無比。
親自起身，來到門邊，拉開門。
看著門口烏泱泱的一群人，他笑著點一下頭，招門外的五個人進門。
把人安排到沙發上坐下，將剛才看過的那份資料丟過去，周麟輕聲說道：
“昨天晚上，原來的林城公安局局長林星望，帶來一個人。”
說到這里，他賣了一個關子，看向最左邊那個年輕一些的人：“他自稱是你們招商局在深城，準備勾引的那個萊茵電子科技公司總部，萊茵鋼鐵集團的負責人。”
“他姓林，叫林語。”
“是林星望的侄孫子。”
“對方帶來一個大餅，這個大餅，按照他的說法，是全套的半導體制造工廠，主要是芯片制造。”
“需要很大一塊地方，同時，也需要大量的電力，還有工業用水。”
“今天叫你們過來，就是要看看你們的想法，是準備接住這塊大餅，還是放棄這塊大餅。”
“對方就給了一天的時間。”
說完自己要說的話，周麟就坐到了旁邊，接過老伴送過來的茶壺，給這幾人端茶倒水。
沙發上，聽完完整的消息，剛走進房間的五個人，腦子從里到外都是懵的。
都是從政多年的人。
而且，還都是讀過完整大學的人。
自然很清楚相關芯片的一些技術要求。
說句難聽的話，如果是其他項目，他們或許會舉雙手贊成，但這是芯片。
去年的413項目，他們可是有所耳聞，雖然不知全貌，但是，能聽出一點風聲。
那就是國家對這種詐騙行為，是零容忍態度。
一個完整的芯片廠，需要的技術多如牛毛，只要其中有一項錯誤，那這個芯片廠就是廢的。
廢的，那就是等于詐騙。
詐騙，是會死人的！
而且……
招商局的人放下手中茶杯，緩緩抬起眼看向周麟，問道：“老領導，他有沒有告訴您，這些芯片最后會賣到什么地方去？”
“據我所知，國外有很多小芯片公司能制造芯片，但是，他們的芯片賣不出去。”
“一群人只能勉強過活。”
“如果這個萊茵鋼鐵集團制造的芯片也是這樣，那我們……我們就沒必要和他合作，因為，那純屬浪費時間。”
“最后，他賺了名聲跑路，我們什么都沒剩下。”
對于招商局這個人的擔憂，周麟再次用手指一下桌上的那份清單：“沒有具體說明！”
“但是他留下了這份資料，從這份資料的字里行間，能看出一些端倪。”
文件。
五人不約而同地將目光鎖定面前桌上的文件，隨后，這份資料就到了招商局的人手中。
將文件詳細地看一遍，招商局的這個人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用洪亮的聲音說道：
“可以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