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陸沉離京之后,京城表面上沒有什么變化,實則不少權貴官紳猛地松了一口氣。
那位秦王帶給這些人的壓力實在太大,無數血淋淋的人頭營造出猶如實質的威壓,讓他們根本不敢行差踏錯一步。
如今終于覓得一絲喘息的縫隙,雖然他們依舊不敢妨礙新政的推行,有些人心中卻跳出一個念頭。
“要是他立刻死了該有多好啊。”
這個念頭一旦滋生便瘋狂生長,他們渴望回到當初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環境,渴望繼續橫行霸道作威作福,至于那些所謂造福黎民蒼生的狗屁新政,本就是不斷從他們身上攫取利益。
但是他們也知道這個念頭有多么不切實際,軍權始終牢牢握在陸沉手中,上千位將官和數十萬大軍都唯陸沉馬首是瞻。
就連刺殺都是一種幻想,如今誰還不知道陸沉武功卓絕,更不必說他身邊不知藏了多少頂尖高手,畢竟執綠林江湖牛耳的七星幫是他最堅定的擁躉。
面對這樣幾近無敵的對手,大部分人頂多只能在心中咒罵,同時愈發瞧不起那幾位軍機大臣,原本以為他們多多少少能在軍中拉攏一部分人心,對陸沉形成一點牽制,如今看來都已經淪為給陸沉打下手的部屬。
“我知道京中一些人罵我是賴在軍機處的應聲蟲,但是他們不知道如果沒有一擊致命的把握,冒然出手只會徒增笑柄,而且以秦王的城府和謀算之能,這些情況肯定在他的預料之中,甚至包括今日我們的見面。”
涼亭內,永定侯、軍機大臣張旭眼簾微垂,語氣中帶著自嘲之意。
坐在他對面的四旬男人便是卸下青州大營主帥一職、數日前返京擔任軍機大臣的臨江侯陳瀾鈺。
他望著形容沉郁的張旭,平靜地說道:“回京之后,我先是入宮面圣述職,安頓下來便相繼拜望榮國公和劉軍機,接下來理當來你府上,這有何不妥?”
“話雖如此,可你如今已無法隱藏立場,不然秦王為何一直要將你按在青州,直到如今大局初定才允許你回京?”
張旭搖搖頭,喟然道:“所有人都知道你是高宗皇帝留給后繼之君的輔臣,你也確實沒有辜負高宗皇帝的信重,直到今日依然愿意同我實話實說。只是你我如今已無軍權在手,當初的部屬要么被秦王攆出行伍賦閑在家,要么早已改換門庭成為他忠實的部下,如之奈何?”
“其實我今日來不是想同你商議如何對付秦王,只是單純敘舊而已。”
短暫的沉默過后,陳瀾鈺說出這樣一句話。
張旭眉頭微皺,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當初連他也一并騙過去的同僚。
“你莫非是想告訴我,如今你已是秦王的人?”
張旭語調漠然,繼而道:“即便如此,我亦無懼。秦王知道我不會背棄天家,對我的立場了如指掌,即便我裝出一副怯懦畏縮的姿態,他也不會放松對我的防范。不瞞你說,我府中不光有織經司的人,也有秦王府的秘衛,我雖然不能全部找出來,但是已經發現好幾個暗樁。”
陳瀾鈺聽出他話語中積壓太久的怨怒,輕嘆一聲道:“前天去拜見榮國公的時候,他曾經問過我一個問題,為何我在永嘉的短短三年里,就愿意死心塌地效忠高宗皇帝。”
張旭問道:“為何?”
陳瀾鈺心平氣和地說道:“其實當時我在見到高宗皇帝之前,我也不相信他真的矢志北伐收復故土,畢竟北伐的口號喊了十二年,邊軍始終沒有得到有力的支持。但是在那三年里,我見到一位至尊可以為這個國家做出怎樣的付出,他的妥協、退讓、隱忍、仁德、勤懇、果決乃至最后以身為餌,讓我們在雍丘取得一場決定國運的大捷,這些都是我親眼見到的事實,難道還不夠讓我效忠于他?”
張旭更加不解地問道:“那你方才為何要說不想對付秦王?”
“這不是我想或者不想的問題。”
陳瀾鈺微微一頓,然后說道:“張兄一直待在京城,難道沒有問過太后怎么想?”
張旭一窒。
說到底他們只是臣子,沒有振臂一呼應者如云的威望,如果沒有寧太后的明確旨意,再怎么鬧騰也只是一盤散沙,完全不具備對抗陸沉的能力。
至于寧太后的態度……
張旭不是沒有試探過,有幾次甚至近乎明示,然而寧太后總是顧慮重重,張旭明白這是為何,寧太后不愿看到內亂爆發血流漂杵,再者陸沉從始至終沒有很過分的舉動。即便他如今已經包攬軍政大權,對太后和天子依舊頗為恭敬,在這些因素交織影響下,寧太后很難下定決心。
一念及此,張旭喟嘆道:“現在想想,那些人沒有罵錯,像我這種人確實是廢物,只能眼睜睜看著他一步步逼近那個位置。”
陳瀾鈺依舊冷靜地說道:“等秦王這次巡視完各地返京之時,大抵便會塵埃落定。”
“這不過是他慣用的手段之一,拋出足夠的誘餌,故意露出一些破綻,靜靜等著魚兒上鉤,然后一網打盡徹底絞殺所有敢于反對他的人。”
張旭面帶譏諷,然后認真地問道:“你真的打算什么都不做?雖說你明面上被奪走了軍權,但我知道你在軍中肯定會有一些壓箱底的伏手。”
陳瀾鈺反問道:“張兄沒有?”
“自然是有的。”
張旭沒有藏著掖著,正色道:“你究竟在等什么?”
“方才已經說過,我不會自作主張,所以太后的態度至關重要,另外——”
陳瀾鈺稍稍沉默,輕聲道:“我還想知道一些人準備如何應對這個局面。”
“誰?”
“薛相、許相和秦提舉。”
張旭默然。
這三位是如今朝中為數不多能夠影響局勢的重臣,這不是說他們具備和陸沉直接抗衡的實力,而是在天家無比虛弱的當下,他們如果能豁出一切,多少能對陸沉造成一些阻礙。
“還有一個人。”
陳瀾鈺再度開口,在張旭略顯不解的注視中緩緩說道:“李老相爺。”
張旭頗為震驚地說道:“此言何意?”
“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未能親耳聆聽李老相爺的教導,反倒是秦王在他那里獲益良多。李適之謀逆的時候,我對一個細節記憶猶新,那就是當日李老相爺入京的時機極其精準,而且沒有遇到任何阻礙,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不等張旭回答,陳瀾鈺便繼續說道:“如果沒有李老相爺的支持,高宗皇帝恐怕很難做成那些事,這樣一位執掌權柄十幾年、眼界無比高遠的宰執,難道他無法預見如今的局面?我總覺得他不會什么都不做。”
張旭這會已經回過味來,他忽地搖了搖頭,黯然道:“如果李老相爺的選擇與你我的期望相反呢?”
這一次輪到陳瀾鈺沉默許久。
仿佛終于想清楚問題的答案,他淡淡一笑,灑然道:“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選擇。真到了改朝換代的那一天,而我又無力阻止的話,無非是一命報君,以償托孤之義。”
秋風漸起,穿亭而過。
微現波瀾。
江南,永嘉西南百余里處。
錦麟縣城,李氏祖宅。
曾經鐘鳴鼎食富貴至極、訪客絡繹不絕的江南第一門閥,如今沉浸在冷清的氛圍之中。
李適之謀逆雖未直接牽連到李氏本宗,對于錦麟李氏名望的損害卻是難以估量,如果不是李道彥離世后被謚為文正,李家很可能淪為其他世族撕咬的對象,轉眼之間便會垮塌。
那位擁有大智慧的太后給了李家一道護身符,但是這只能打消那些覬覦的目光,無法幫錦麟李氏直接扭轉命運。
在其他門閥世族萬分不解的注視中,李道彥臨終前做出一個決定,讓當時年僅十七歲的幼孫李公緒繼承家主之位。
很多人都在等著看笑話,但是他們沒想到這個年輕人竟有出人意料的勇氣和魄力,在朝廷決定推行新田賦政策時,錦麟李氏不計損失率先配合官府,等到后來新政開始推行,李家更是成為江南各大世族的表率。
直到這個時候,一個小道消息開始流傳,李家這個年輕的家主竟然是秦王的親傳弟子。
那些艷羨的目光登時無法遮掩,他們只覺得錦麟李氏恐怕很快就會迎來轉機,既然能攀上秦王這棵參天大樹,何愁沒有幾十年的榮華富貴?
“我離開之后,錦麟李氏閉門謝客,除了至親之外不得與外面有任何往來。”
將近二十歲的李公緒面色沉靜地望著一眾長輩和同族兄弟,不容置疑地說道:“諸位應該很清楚家中的規矩,若有違令者,莫怪家法無情。”
眾人齊聲道:“謹遵家主之令。”
待他們退下,李公緒佇立片刻,轉頭望著那個從陰影中現出身形的四旬男人,微笑道:“玉良叔,煩請你留在家中,代我管好族中子弟。我不在的時候,難免會有人按耐不住性子,只有玉良叔才能壓制住他們。”
四旬男人便是李玉良,他是李道彥最信任和器重的心腹,也是李家絕大多數隱秘力量的首領。
如果沒有他忠心耿耿的支持,李公緒便是才華再盛,也很難以這個年齡掌控住錦麟李氏這個龐然大物。
李玉良略顯擔憂地說道:“家主,還是讓我陪你走一趟吧,我會留下足夠的人手管好家里。”
“玉良叔不用擔心,我此行不會有什么危險,畢竟我只是——”
李公緒臉上的笑意漸漸斂去,化作一片復雜的情緒,最后輕聲道:“我只是奉先祖父之命,前往京城拜見先生。”
說到最后兩個字,已然是百感交集。
難以盡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