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似道回到皇城之后,禁軍各回崗哨,他本人也下了馬車,一路直入宮廷,到了御花園外,先遇上了董宋臣。
董宋臣有個寬臉膛,雙眉濃白,頭發已有霜色,臉上皮膚卻飽滿富有光澤,看不出多少皺紋。
他身形微胖,裹在錦袍之中,玉帶環腰,手搭拂塵,整個人卻并不顯得臃腫,反而顯得敦實有力。
讓人一見,就覺得他是個身子骨很硬朗的和氣老人家,心生親切。
“官家正在陪兩位娘娘賞花品茶,你這時候進去多有不便,緩上小半個時辰再去稟報吧。”
董宋臣帶著賈似道繞過御花園正門,到了一間暖閣之中,笑道,“曠古堂和扶搖山今天這一爭,是怎么個結果,你不妨先說給我聽聽。”
尋常內侍,當然不可能在皇帝享樂的時候,就找借口離開,但董宋臣的身份地位,大不相同。
早在皇帝剛被史彌遠選中,送進宮廷的時候,董宋臣就已經陪在他身邊,資歷極老。
前十年,皇帝宵衣旰食、力圖振興的時候,不乏有金國余孽、蒙古刺客來行刺,多虧董宋臣盡心盡力,護衛左右,屢次立下救駕之功。
他還曾靠著武功高強,屢次讓皇帝與左相范鐘等人秘密聯絡,逐步從史彌遠黨羽中奪權。
最近幾年,皇帝耽于享樂,左相范鐘等人屢次勸諫,使皇帝多生厭煩,唯獨董宋臣,依舊貼心,讓皇帝事事如意。
皇帝想要去禁苑賞荷花,苦于沒有涼亭遮日,董宋臣揣摩上意,一天之內,就修建了一座涼亭,讓皇帝覺得他非常能干,大加贊賞。
冬天,皇帝又去賞梅,董宋臣已事先在梅園建造一座亭子。
也許是皇帝腦子里還有一絲清醒,責怪他勞民傷財,虛耗國庫,結果董宋臣卻說,并沒有另外建造雪亭,只不過是把夏天的那座亭子移到了這里,略作修飾而已。
這種話屬實好笑,皇帝也真笑了,樂呵呵地完成了自欺欺人,事后對董宋臣更加信重。
如今的董宋臣,已經是主管太廟、往來國信所,同提點內軍器庫、翰林院、編修敕令所、都大提舉諸司,身兼多職,權勢之重,涵蓋宮城內外,可以名正言順插手文武諸事。
這樣的身份,不要說是趁著皇帝享樂的時候離開一會兒,就算是當著皇帝面說,自己有事,要先回去,皇帝也不會責怪。
甚至,這間暖閣,就是皇帝特地賜給董宋臣的,讓他平時不必在御花園隨從伺候,可以到這邊來歇歇腳。
暖閣中,小爐生煙,香氣繚繞,紫檀桌椅,屏風木架,無不是宮中一等一的用度,瓷缸中存有書畫,墻上掛有桃木長劍。
早有小太監備好香茶,等著董宋臣和賈似道入坐。
董宋臣自然坐在主位,嘗了兩口茶之后,怡然自得,自己親手拿了一個爐邊烘熱的柑橘剝起來。
他城府既深,定力也高,早在丁大全提議召見張、蘇二人時,他就猜到幾分后續發展,對今天發生在皇宮不遠處的這場廝殺,也沒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
那兩大幫派,再怎么爭端,都沒有理由沖擊皇宮,只要宮城這里穩如泰山,事態就都在控制范圍之內。
然而,隨著賈似道簡明扼要的講了這場爭端的過程和結果。
董宋臣剝橘子的手,已不自覺的停住了。
“鄭道……死了?”
董宋臣緩了緩,垂眸看向手上的橘子,好像這可口的小玩意兒,突然變成了什么他不認識的東西。
“那個蘇寒山,在殺死鄭道之前,還孤身搏殺了一個宗師境界的高手?”
賈似道神色也有些奇異:“是啊,我看那人的手段,應該是舊唐門的門主,妖龍唐魂,貨真價實的宗師境界,雖然可能突破沒有多久,氣脈之悠長卻匪夷所思,幾乎從頭到尾,內力都保持在十成巔峰的狀態。”
“可是,在蘇寒山爆發全力之后,他就一直處于下風,直到被蘇寒山活活打死。”
“另外,鄭道在最后關頭,似乎也有了沖擊宗師的跡象,只是還沒有成功,就死在蘇寒山手下了。”
董宋臣喃喃道:“莫非,他還真是尋龍一脈的傳人?可就算是尋龍劍派,除了祖師賴布衣之外,歷代傳人中,也沒誰有可能擁有這樣的戰績。”
賈似道說道:“他要真是尋龍劍派的人,好歹還算找到了一份來歷,可他對賴布衣的舊府邸毫無感念,那套掌法,也著實跟尋龍劍派偏差很大。”
“完全找不到可拿捏他的地方,這才是最棘手的。”
天下間的宗師,不管是出身于哪一國的,必然都有大量事跡可尋,必然有其牽心掛念之物,比如權勢功業、家族門派等等。
能找出對方的來歷背景,就便于分析其心態,與之斡旋,甚至加以利用。
但是,蘇寒山剛冒出來的時候,就已經連殺冷幽冥師徒眾人,橫推曠古第三堂及相府七派精銳。
如今短短月余間,實力又突飛猛進,力斬狀態完好的宗師級別高手。
似乎關于他的消息,不是在殺人,就是在殺人的路上,可分析的地方,實在太少了。
“還好。”
董宋臣慢吞吞說了這兩個字,又把橘子剩下的幾塊皮剝掉,一瓣一瓣的塞進嘴里,咀嚼著。
賈似道會意,點頭微笑:“還好現在,沒輪到我們直面這個大麻煩呢。”
“他要跟曠古堂、相府一系勢力針鋒相對,最該頭疼的是史彌遠和趙離宗,咱們坐山觀虎斗,在這個過程中,總能慢慢將他揣摩通透。”
董宋臣也不禁笑了起來:“史相爺一向善于謀算,即使是孟昭宣和李秋眠這類人,年輕的時候,為了打仗、行商,都曾對他這一系服過軟,而今遇上這樣的局勢,終于也能看看這位老相爺頭疼的模樣了。”
他們正說到這里,外面有個小太監無聲走來,彎著腰,遞上一份折子。
“哦?”
董宋臣翻開一看,詫異道,“相爺居然主動要請官家出去游玩?”
賈似道奇道:“莫非史彌遠要向官家徹底服軟,以抗時局?”
“不是那位相爺。”
董宋臣說道,“是左相,范鐘。呵呵,范老爺子七十有余,比史相爺也僅小了幾歲而已,到底是人老成精,人情練達。”
“這幾年他屢次在奏折中勸諫官家,已使官家頗為不耐,看來他也已經有所察覺,終于想通,要換一套手段了。”
賈似道笑了:“他再怎么換,在官家心中,也比不上董公。”
董宋臣嘆息一聲:“官家現在這個樣子,對咱們做臣子的,才是最好的,前十年的時候,官家自己勞苦,咱們也很難撈到好處,哪像這幾年,事事如意,雞犬升天。”
“范老爺子這把年紀,早該認清事體,為自己謀些好處了,一味頂著干,弄的大家心里都不痛快,何必呢。”
賈似道深以為然,道:“這幫人天天弄得一副苦大仇深,憂國憂民,好像大宋離了他們,明天就要滅了似的,實則以大宋現況,咱們這一代人享受享受,哪至于就壞了大局呢?”
“不過……”
賈似道話鋒一轉,“這回孟昭宣回來,不管是他自己還是范鐘、李秋眠等人,乃至是官家,必然都要為他尋治病之法。”
“堂堂孟元帥,知交遍四海,仇敵滿天下,不愿意讓他延壽的人,也必然不會錯過這個機會,臨安城中定將有一場大風波了。”
“董公,咱們若能事后摘果,坐收漁翁之利,自是最好,若是不能兩全其美,至少也要護住官家,穩住宮城,否則若是朝政大亂,也不便于咱們日后的享受。”
董宋臣大為贊同。
“我負責宮內的事情,宮城外的部分禁軍,就要你多勞心了。”
董宋臣目視遠方,悠悠的說道,“不知道究竟會有些什么人,趕上這場大風大浪。”
臨安府外百里處,大船滿帆,鼓風而行。
船上都掛著兩種幡旗,其中一面繡有青云,正是東海空蒙閣的旗幟。
另一面旗,繡有祥云五虎,五虎圍成圓圈,圈中是一狀如饕餮,又似大象的奇獸面孔,莊嚴高古,怒態雄威。
那正是代表著安南國第一高手、皇叔陳守之的旗幟。
近二十年來,這兩面旗一起出現在海上的時候,東海諸島盜匪,莫不偃旗息鼓,安然放行。
“萬里青空放白鷗……”
船頭上,立著個頭戴方巾的白衣儒士,面容清瘦,五綹長須,一絲不茍,衣迎風微動,仰望長空,俯察水面。
“這里雖然不同于海上的美景,但也別有一番風味,兩岸炊煙,尤其動人心魂,是不是離臨安不遠了?”
沈巍然穿一身紫紅錦繡長袍,寬額大耳,須色如鐵,正在船艙中調試琴弦,聞言向外看來,笑道:“伱當年也多次去過臨安,堂堂宗師,記性這么差的?”
陳守之側身笑道:“年少時我還不是皇叔,仰慕大宋文脈,孤身行走游歷而已,可沒有這么威風的,乘坐船隊前往臨安,路線可大不相同。”
說話間,他又看了看岸上人家,略微感慨。
“但就算走相同路線,所見風景恐怕也大不相同,這沿途的市貌,可比我當年看到的繁榮多了。”
當年陳守之來到南宋的時候,正值上代皇帝昏聵無用之際,史彌遠把持朝政,對金國無底線的求和,自己的諸多黨羽,又要大肆斂財,對錢財的需求,簡直是個天文數字。
僅靠賦稅等手段壓迫百姓,已經太慢了,于是史彌遠開始大肆發行“會子”。
會子,是一種紙幣,本來在南宋初年就已經開始發行,也有過貶值的傾向,好在被當時的孝宗皇帝極力挽回。
可是史彌遠掌權后,規定百姓不得以會子向官府兌換金、銀、銅錢,而只許新、舊會子之間兌換,并且把舊會子折價一半。
最瘋狂的時候,官府短期之內,發行一億四千萬貫會子,致使會子充斥,幣值跌落,物價飛漲,民不聊生。
陳守之當初就曾經把自己的盤纏,換了會子,結果發現這東西每走出一縣之地,價格都要再貶一回,坑得他畢生難忘。
但是最近十年來,會子的價值已經重新回升、穩定,即使邊境上一直在打仗,也沒有再出現亂印亂發的現象。
陳守之對此深為贊嘆,多次在安南國內,效仿施行南宋近些年的某些政令。
“前些年,朝廷做得確實還不錯,不過人心易變,帝心易朽,一旦上面爛了,上行下效,就如高山滾石,洪水雪崩,惡化起來,可比振興快太多了。”
沈巍然抱琴走出船艙,嘆道,“有時候我反而羨慕你們,安南國雖然只是一隅之地,但深處山沼叢林之中,不會有那么大的外界壓力,內里治理起來,也會更容易一些。”
“你當年只是庶子,但以宗師之身回歸后,舉國無一抗手,被拜為皇叔,指點朝政,何等暢快!”
陳守之搖搖頭:“我們也有我們的難處,蒙古破國四十有余,大宋若是不穩了,他們的兵鋒,難道會在安南邊境不戰而退嗎?”
“安南自秦漢之際,承襲漢家文化,與大宋可謂同祖同脈,武學上也是極其相近,我對孟元帥尤其衷心欽佩,倘若皇帝真有腐朽之事,至少我們要想辦法,讓孟元帥再延續一些年頭。”
沈巍然聽罷,輕撥琴弦,默然不語,良久之后,才有輕緩的語調散于風中。
“希望我們能幫上些忙吧。”
水面上,東海空蒙閣的船隊駛向臨安之時,岸邊也有一支上百人的隊伍,各騎駿馬,護衛馬車,與船隊同向而去。
這支車隊之中,大多數人居然都是黃衣僧侶的裝扮,但一個個筋骨強壯,馬術嫻熟,策馬奔波,多日依舊,呼吸不亂,氣色紅潤,顯然武功不淺。
有和尚遠遠看到船隊的旗幟,湊到了馬車旁邊。
“國師,水上似乎是東海空蒙閣和安南國的人,應該也是要趕往臨安,要不要打個招呼?”
馬車側面的簾子掀開,露出一個老僧,眉毛胡須都很稀疏,皮膚松弛,身如老樹,眼神卻是很好,遙遙向水上一望,就認出了船頭上的兩個人。
“那兩人的畫像,貧僧都曾見過,應當就是空蒙閣主沈巍然,與安南皇叔陳守之,與他們同行,倒也不錯。”
老僧走出馬車,也不見怎么動彈,身子已經橫移出去,落在水面之上。
江水滔滔,江面遼闊。
那身披紅黃二色僧袍的老和尚,卻只在水上輕點了兩次腳尖,就已經越過半個江面,飄向船頭。
沈巍然亦有所覺,扭頭看去。
陳守之定睛一看,忽然笑道:“大理龍茶神僧,十年不見了!”
深山之中,黑色老舊的馬車徐行。
數十個精壯漢子,仿佛鏢師,行走在山間。
在又一次越過廣袤的叢林,上了官道之后,車夫立刻向車內稟報。
“宗王,將軍,再往前去的話,我們就深入宋人境內了。”
馬車內有人嗯了一聲。
過了片刻,那人開口說話。
“孟昭宣這個人,我是要跟他有個了斷的,當年巴蜀一戰后,他害我數年不能見刀刃,不敢指揮軍隊,奇恥大辱,若不能洗雪,縱然等我百年之后,也不能甘心。”
“但王爺身份貴重,如今正該在都城之中,把持大局,以免不服從太后與新汗的諸王趁機鼓動暗流,何必親自來此犯險?”
車內的第二個人,聲音更顯蒼老,卻也更顯渾厚,聽完這段話之后,便笑了一笑。
“我蒙古的疆域夠大了,諸王就算不安分,也不至于現在就真的動起刀兵。”
“但是在窩闊臺汗歸天后的這幾年里,孟昭宣屢次率領小股精銳,在豫州等地游走,來去如風,所向披靡。”
“我看豫州等地的許多將官,都已經對他聞風喪膽,再這么拖下去,難保會不會有什么巨大變故。”
那宗王輕嘆一聲,“我能活到今日,就是多虧窩闊臺汗不惜國庫珍藏,為我療養,但我仍然撐不了多久了。”
“臨死之前,與其空耗在都城之內,不如去尋我那義弟,確保他與我共赴黃泉。”
“反倒是你,史將軍,你是屈指可數的宗師人物,我蒙古不可多得的人才,如今又已經徹底擺脫他給你留下的恐懼,未來大有可為,你才應該回頭。”
宗王與將軍都沉默了下去,已經知道勸服不了對方。
“哈!”
半晌之后,史天澤笑道,“等殺了孟昭宣,我要回蒙古,又有誰追得住我,攔得了我?”
“宗王,到時你若生,我護你回去,你若死,我也帶你遺骨回到都城安葬。”
宗王欣然道:“將軍豪氣。”
“昔日滅我大金的兩大統帥,一是蒙古宗王塔察兒,二是宋人孟昭宣。”
粵西群山中,本該是蛇蟲鼠蟻,百類雜生之地。
今日在這個洪亮聲音響起的時候,方圓二里的所有毒蛇、飛鳥,卻都噤若寒蟬,不敢動彈。
那個在叢林中與它們相處了多年的人,往日里如同一個最常見的樵夫,頭發亂盤,褐眼高鼻闊口,胡須如鐵,麻衣在身,雙臂都赤著。
今天,他卻毫無顧忌的釋放著自己的氣勢,與以前真是天翻地覆的差異。
“少主,塔察兒這老匹夫,幾年前據說已經病死,惹得窩闊臺為他大哭,是等不到咱們去報仇了,但是孟昭宣還在。”
“據說他如今病重,竟然還敢離開自己的軍營,回返臨安,正是自尋死路。”
“恰好少主你神功已成,我們就以斬殺孟昭宣,作為揚名復國的開端。”
坐在大石上的深紅華袍青年人,也被那個樵夫的話語,勾起了熊熊的殺意和野心。
“好,就按照恒山伯伯你所說的行事。大柄若在手,清風滿天下,我也早想立馬山頭,俯瞰西湖與臨安宮城的風景。”
叢林之間,兩千多名裝扮成百工百業、行商腳夫的人,伴隨著號令,散入城鎮,在沒有人可以察覺到的狀況下,如涓涓細流,朝著臨安城匯聚過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