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之中,蘇武當著程萬里與一應官吏的面卸甲,如此也好落座來說事。
倒是蘇武甲胄一卸,程萬里就來問:“看看,哪里中得兩矢?”
莫不是程萬里還有懷疑?顯然不是。
程萬里還真有幾分關心,蘇武也知道,程萬里這人,其實當真不錯。
蘇武也當真是個坦胸露乳,胸前兩矢,已然連血痂都落了,只有新鮮傷痕。
程萬里當真來看,看得是連連嘆息:“這般兩矢,若是當真插進去了,豈不當場殞命?”
“無妨,只傷皮肉,還是相公在東京甲仗庫里要來的甲極好,救我兩命!”
蘇武笑著說,便是沒有這好甲,他也不敢往前去先登。
程萬里又笑出來了:“看來,還當多要一些甲胄來才是。”
眾人也都來看,看得一個個連連咋舌,便是都沒見過,看個新鮮新奇,也感受一下戰爭的殘酷。
“好了好了,穿起來吧。”程萬里擺著手,又與眾人說:“下午接風宴,諸位都莫要來遲,此時,都散了去吧,本府有一些事單獨要與蘇都監說一說。”
眾人起身拱手,皆散了去。
程萬里便也先頭在行,去那后衙書房。
書房倒是有些奇怪的變化,左右墻上,多掛了幾幅字畫,以往都沒掛什么東西,那正座之上,竟是還有匾額。
下面兩座之間,擺了棋盤。
書架上,書也多了起來。
難道是以往程萬里還沒當真把這里當家來看?而今才有了歸屬感?
程萬里帶著蘇武進來,還先不落座,左右來走,一幅字面前,程萬里自己看了看,好似在欣賞打量,也問蘇武:“你也來看看這幅字如何?”
蘇武看得懂個甚?上前假意看了一番。
嘿,看懂了。
蘇武開口:“誒?這不是當今官家所創之字體嗎?”
程萬里便是一驚,也問:“你怎么知道?”
蘇武怎么知道?這事很隱秘嗎?不是人盡皆知嗎?
“嗯……倒是無意得知。”蘇武只能這么來答。
程萬里點著頭:“若是朝堂官員知曉,那倒是正常,你出身陽谷縣下,卻是也能知道此乃當今天子所創字體,著實有幾番見識啊……”
這是說蘇武跟得上而今文壇的時代潮流?
就聽程萬里又問:“你說,我這一幅,臨摹得怎么樣?”
蘇武認真看了看,反正寫得挺好,那就得遣詞造句了:“瘦金書,只在風骨,風骨在,便得其中之味,相公……”
“你竟是真懂得其中,直白說,不必模棱兩可。”程萬里插了一語。
懂了,蘇武再說:“相公多了幾分臨摹匠氣,少了幾分恣意灑脫,運筆之間,當如柳葉隨風,便是那份恣意灑脫!”
這不是看字,看的是人。皇帝趙佶日子多逍遙,藝術水平多高?程萬里能瀟灑得起來?
“好!”程萬里如此一語,只道:“一語中的!那句柳葉隨風,就是官家之精髓所在,你這說得太好了,來日若是我當真能見得到官家,不免也要用你這一句來說,說官家是柳葉隨風!”
蘇武倒也不覺得多難,藝術這種東西,其實怎么說都對。
“落座!”程萬里抬手一揮。
兩人落座,程萬里又說:“你啊,以往怎的不去走科舉呢?卻在衙門里當個都頭?”
“倒也是喜歡舞槍弄棒……”蘇武隨口答著。
“可惜了,你還真讀過書,會下棋吧?”程萬里又問。
蘇武也懂了,今日知府相公是在試自己,點頭:“會,與孟知縣有過幾番對弈,從未贏過。”
“哈哈……來幾手。”程萬里笑著,便也往后面墻角窗戶看了幾眼。
蘇武倒是熟門熟路了,拿棋就下。
只待二三十手去,程萬里眉頭一皺:“你竟是……”
尷尬了,程萬里這棋藝,還真比不上那老孟義,蘇武也不過就是學了點智能時代的開局新招,還是不求甚解學的……
“相公,孟知縣平常里多鉆研此道,教過下官幾手……”蘇武甩鍋。
“好好好,不錯不錯,繼續繼續……”程萬里擦了擦額頭。
蘇武看著程萬里的模樣,這是該贏還是該輸啊?
只看蘇武執棋稍稍一猶豫,程萬里便來說:“怎么?你還怕本府棋品不佳?只管下……”
那可當真下了,蘇武是信程萬里的,落棋而去。
只待再過二三十手,程萬里本是一直低頭看棋盤,卻是忽然抬頭:“誒,忘記了,還有一些正事與你說呢……”
“相公吩咐。”蘇武心中腹誹,我這馬上入中盤局勢要出來了,你就想起事來了。
“嗯……是那……樞密院興許這一兩日就要回文了。”程萬里說著。
這叫什么事?公文還沒來啊。
蘇武點頭:“哦,那定是嘉獎之類的公文。”
程萬里點著頭:“嗯,當是如此,應該是如此吧……”
程萬里也沒啥事啊……
算了,蘇武自己來說:“下官倒是也有一事。”
“啊?你有事?那你快說就是。”程萬里點著頭。
“下官在青州那邊,遇到一個極好的人,他是萊州掖縣的知縣,名叫宗澤,年歲不小,五十好幾,他為官二十余年,輾轉各地州縣,不論是軍事民政,無一不精,為人處世,老實本分,只管是兢兢業業,事事精通,勤勤懇懇……”
蘇武借機來說,正是程萬里耍賴之時。
“哦,你這般說,那這個宗澤定是不錯。”程萬里點著頭。
“所以啊,下官就想,相公在這府衙里,日理萬機,若是有這么一個人在旁幫襯,相公不知能省多少事去,本就是一路知縣,調任到咱們府衙來任判官,豈不正好?如此,相公在府衙里,豈不事半功倍?”
蘇武都是為相公著想。
程萬里點著頭:“好事好事,當真好事。”
“相公可當真覺得是好事?”蘇武生怕程萬里是敷衍。
程萬里立馬一本正經:“豈能不是好事?宗澤是吧?萊州掖縣知縣,這事不難,只待我書信來去幾番,老成持重之輩,正是我府衙里缺的……”
程萬里也有程萬里的需求,那就是他其實以往沒在地方上當過官,這一點蘇武也知道,豈能不為相公著想?
“恭喜相公,得一員良才!”蘇武認真非常。
“你啊,真是為我想得多!”程萬里也點頭,心中明白。
“那……”蘇武下意識看了看身前的棋盤。
“那你去忙吧……我這便去寫書信,我也忙!”程萬里擺著手。
蘇武起身一禮,去也。
只待蘇武一走,乖女就走進來了,低頭一看棋盤,只說:“父親你可……耍賴呢。”
“啊?什么?”程萬里當真就往正座去寫。
“四個星角,父親只算勉強得了一處……中盤必然會崩……”乖女看得認真。
“哦,這事啊,適才為父心中想旁事去了,未曾認真。”程萬里只管伏案寫,讓自己顯得忙碌非常。
堂堂大宋朝進士及第,怎么可能下棋下不過一個武夫?
萬萬不可能的事!
只聽乖女說:“他這招法也怪,父親這邊,自是棋譜里學來的大雪崩,卻被他又爬又立,一點好處都不得……”
“別看了……來,幫為父加水磨墨。”程萬里臉上實在掛不住。
“嗯,來了……”乖女人在走,眼神還在那棋盤停留,近前來,也說:“父親當真生疏了……”
“嗯,生疏了。”程萬里隨口答著,還真是認真去寫請調公文。
“父親,蘇武還真不凡呢,頭前只以為他不過是個出身低微的粗鄙武夫,而今再看,其人胸中有溝壑,不是一般人等。”
“是啊,為父也知道呢,如此甚好啊,便是這般人才好相交,若真是董平那般武夫,那豈是人過的日子?”
程萬里依舊是隨口答著。
“父親當籠絡住才是,人才難得。”乖女顯然當真是這府衙里第一謀士。
“是啊,他這般待為父,為父自也萬萬不會虧待他。”程萬里寫著寫著,又上下文看一遍,又說:“所以啊,蘇武推舉的這個宗澤,定也不會是一般人。”
“只是年歲大了些,當不得幾年差事就要致仕了。”乖女也認可,但也一眼看到了宗澤的短板。
“能用幾日算幾日吧,這府衙里的事,當真千頭萬緒教人煩悶,宗澤若來,定也鎮得住。”
程萬里看得一遍上下文,起身了,便是喊人進來,信封火漆封好,快快發出去。
然后,起身去赴宴。
宴席就在孟娘正店,府下文武皆到,也還有鄉紳名流。
便是而今都知,孟娘正店是蘇武養兵的買賣,更是程相公親手給的批文,這兩人,當真為東平府做事。
席面自不用說,觥籌交錯,來去笑談,恭喜賀喜……
只是這般場面,如魯達楊志林沖欒廷玉等人,自是坐在一旁謹小慎微,并不會多吃多飲,乃至大聲開懷。
只看著府衙官吏們來來去去,觥籌交錯。
文武之間,自不能同日而語。
便是魯達楊志等人,也并不來氣,好似天生就該這般,知道自己身份地位,更也在骨子里接受這些,只管陪坐就是。
當然,蘇武是來去吃酒,一杯一杯,這個吃來那個吃去。
程萬里也是頻頻讓蘇武多飲。
嘔啞嘲咋的樂曲也有,比不得青州慕容彥達養的那些。
孟玉樓今日親自盯著后廚干活,也不斷囑咐來去小廝如何知禮。
便是接到府衙來人訂席的那一刻,她就一直在店里忙碌來去,一刻不曾停歇,生怕哪里做得不好,丟的便是蘇都監的臉面。
也知,蘇都監一介武夫,在這府里當官不易,人家都是府衙班房里安坐就是,唯有蘇都監,還要拿命去拼。
只待酒宴作罷,蘇都監已然吃多,腳步都是踉蹌,卻還在店門口一一拱手送別。
孟玉樓在店里,透過窗戶縫隙,便也瞧著,瞧著蘇都監那滿臉堆的笑容。
只待府衙官吏皆送走去,便是那一伙軍漢了,一個個身材魁梧壯碩,看得好生駭人。
便看蘇都監由眾人扶著,也往軍營里回去。
唉……
只是走得不遠,又看蘇都監回來了,與他一起回來的,有李成與李云龍,還有一個面色丑陋之人。
孟玉樓心中莫名有些緊張,連忙摸了摸自己的發髻,也不知發髻端正不端正,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身前身后,也不知道衣著是不是妥帖……
乃至又聞了聞自己的左右手臂,也怕那廚灶里的油煙柴火味道太重。
也是腳步快走,只當正堂來等。
只看蘇都監腳步虛浮而入,孟玉樓上前迎得幾步:“都監去而復返,可是落了什么東西?”
蘇武眼神迷離之間,倒是還有幾分清醒:“不是落了東西,是想起事來尋你……”
“都監快坐……”孟玉樓先請坐。
“嗯,尋個廂間坐,說正事。”蘇武帶著醉意大手一揮。
“都監隨奴家來……”孟玉樓頭前帶路,轉身也吩咐:“上茶上醒酒湯。”
自有小廝來應。
廂間里落座,也吃了幾口醒酒湯,蘇武說正事:“頭前送回來的水玉,可尋人照著我那圖打磨了嗎?”
孟玉樓立馬點頭:“回都監,磨了呢。”
“拿來與我看看……”蘇武有些急,雖然此番往青州去,得了二十一萬貫回來,但這種錢,用了就沒。
得錢生錢,得有個長久的大買賣一直來錢,如此心中才不慌。
而且,著二十一萬貫的錢,除去軍中賞賜撫恤之外,明日里再去府衙,多少也當上交一些,這是個態度,就看程萬里怎么處置了,私自藏著,實在無有必要。
如今,蘇武當真知道怎么跟程萬里打交道,那就是真誠待人即可,不生什么嫌隙最重要。
就看孟玉樓轉身去取,很快取來。
兩塊小小的扁平凸透鏡,兩塊小小的扁平凹透鏡,鏡框也有了,只是還未裝在一起。
孟玉樓也說:“便是把那玉石匠人直接請回來磨的……”
蘇武接過,直接往眼睛上放,還真不錯,是那么回事,蘇武立馬大喜:“好好好,正是這般,還要再薄一些為好……鏡框也要輕一些,這鏡框也粗大了些,戴著太重。只待我這一兩日認真畫個尺寸圖來……”
“嗯,聽都監吩咐。”孟玉樓點著頭。
蘇武一指身旁那個面色丑陋之人,說道:“他叫杜興,往后什么事啊,你只管尋他,要錢也尋他,多多去招攬玉石工匠,周遭州府招完,便往大名府去招,大名府里肯定多,多給錢也行,有多少招多少,此事能成,會有大筆進項。”
蘇武認真在說。
一旁杜興起身拱手:“見過孟娘子。”
孟玉樓也是一福:“都監放心,定當辦好此事。”
“尋地方,也要建作坊,到時候必然是供不應求。作坊可以就建在獨龍崗……杜興,這事你回獨龍崗去商議一番……”蘇武心中已然起了憧憬,這事肯定賺大錢。
也是心中一松,這件事當真做成,蘇武的經濟壓力暫時也就解決了。
杜興起身:“那小的這就去。”
“嗯,事不宜遲,越快越好。”蘇武點頭。
杜興起身就出,走到門口,卻又轉身與李成李云龍二人使了幾個眼色。
兩人便也出門去,跟著走遠幾步,李成只問:“杜大哥何事?”
杜興嘿嘿一笑:“你們吶,就不要再進去了,只管讓都監與那孟娘子說話,晚間呢,你們也不要去問都監往何處,只管遠遠跟著就是,都監去哪里,便去哪里。若是都監酒意發作昏沉要睡,你們兩人也更要不管,自有人管,只要都監沒什么危險,你們就遠遠看著跟著……”
“啊?”李成一臉呆愣。
“啊什么啊?聽我的就是……都監年歲可不小了,日子過得也苦呢……”杜興正臉來說。
“啊?”李成與李云龍都“啊”,都監日子過得苦?哦,說打仗呢,那是苦呢。
“你們兩個記下了嗎?”杜興又問。
“記下了記下了,只管跟著看著,只要都監沒什么危險,自是不管不問。”李成點著頭。
“好了,我走了,你們記住。”杜興在叮囑,起身快去,就怕天黑不能出城。
兩個親衛都頭,自也就在外間,不再進廂間了。
蘇武昏昏沉沉的,也還在說:“你啊,多多辛苦,合伙做個生意,都靠你一人,莫要見怪。”
“豈能見怪,便是感激都監還來不及呢……”孟玉樓也答著。
“此番肯定掙大錢,虧待不了你的……”蘇武又說。
“嗯,奴家信都監呢,都監定是不會虧待……”孟玉樓也點頭。
“宗鐵來東平府了嗎?”蘇武又問,酒醉話多,人之常情。
“回都監,來了,也請了教習。”
“好好好,都挺好,新酒也不錯,今日飲來,比哪里的都不差,辛苦辛苦。”
“嗯,自是奴家應該做的,都監更不易,只聽得都監在那青州身中兩矢,奴家便是差點急得暈倒在地……也聽得都監無礙,便是慶幸不已,只管往城外慈云寺去給都監燒香祈福……”
孟玉樓看著蘇都監昏昏沉沉的模樣,開口慢慢說著。
“哦,我沒事,軍將自然要上陣打仗的……”蘇武隨口答著,便是頭也不抬了。
“都監……”
“都監……”
“嗯……是我是我,你說……”都監彎背勾頭,人往前傾著,卻又能坐得穩,正是那吃醉酒的模樣,便是他從來酒量并不大。
“呃,也不知說什么呢,都監……”
“嗯……”
“都監……”
“嗯嗯……”都監是叫他,他也應。
孟玉樓哪里還不知蘇武是酒醉困去了,便是起身,出門去,左右一看,兩個小軍漢遠遠站在店門口那邊,也不過來問。
孟玉樓正要開口喊,口都張開了,但沒有喊出聲來……
便又轉頭去,再看那蘇都監,近前去,抬手扶:“都監,你還能走路嗎?”
“能能能,能呢,我能走,只管走……”蘇都監只管低頭,眼睛都不睜,但是能站起來。
“那都監……”
“走走走,睡覺去……”蘇都監腳步也能邁,只管往前邁。
“這邊這邊……”孟玉樓哪里又架得住如此一個軍將,只能引導。
便是出了門,那兩個小軍漢也不上前來,只遠遠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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