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事畢,賊勢已無,賊人已空,近來幾番入山,已然只尋得一二賊人,如此,青州賊人盡矣,大功告成,請歸東平府!”
蘇武在青州府衙朗朗出言。
在座,有知府相公,有判官推官,有幾處知縣相公,有兵馬統制與兵馬都監。
眾人皆是一片喜氣洋洋模樣,一個個拱手互相道賀,自也與蘇武來謝來賀。
知府相公慕容彥達滿臉是笑:“辛苦蘇都監了,此番大賊盡去,府下賊勢一空,即便還有三兩小賊,秦總管與黃都監便也不在話下,多謝蘇都監遠來相助,也多謝東平府程知府如此大義。”
秦明來說:“蘇都監明日要走,晚間知府相公備有大宴,便是送行。”
蘇武拱手:“多謝知府相公,多謝青州上上下下的諸位同僚,沒有諸位鼎力支持,何以有今日大勝?”
沒什么,要錢。
第一次要了十萬貫,第二次要了三萬貫,后來也給了幾次,兩萬貫一萬貫的。
攏共加起來,已經有了十八萬貫,其中糧草許多,倒也不好算,乃至還有送給蘇武個人的禮物,價值也算不菲。
慕容彥達說了幾回了,說剿賊全功之時,會再給。
慕容彥達點著頭,看了看左右,也是笑臉:“頭前幾番都說,剿賊功成之日,定有重賞,豈能食言?明日大早開拔之前,定當送到。”
不說具體數目。
蘇武心中一緊,這事吧,看來多少有些懸了,不再是頭前求人辦事的時候了。
最后興許就是一個打發,也沒辦法,打發就打發吧……
在這里鳴冤叫屈是沒有意義的,反而不好看,回去與程萬里鳴冤叫屈去。
“請入席!”慕容彥達多少有些心虛,只管岔過話題去,先吃飯喝酒。
青州今日有大席。
來的人很多,官吏自不用說,還有許多地方豪門,士紳名流……
青州其實是個好地方,說得上一句人杰地靈。
蘇武入席之后,也左右去看,倒也看到奇怪之處,何以有一對夫妻端坐上席,席面比蘇武還前。
那對夫妻三四十歲模樣,雖然年歲稍大,但男子俊朗,女子俊秀,便是一身好氣質。
只看得那慕容彥達也頻頻與二人交流來去,滿臉是笑。
蘇武側耳去聽,只聽得慕容彥達開口:“恭喜趙兄,平冤昭雪,再受重用!”
蘇武心中一驚,男子姓趙,如此身份,在青州,看起來并無官職在身,怕不是趙明誠?
蘇武已然起身,便往前去,倒是先不看姓趙的男子,先看那女子。
當真忍不住上下一打量,這女子生得個婉約模樣,消瘦身材,卻是眉宇中并無褶皺,臉上也是白里透紅,鼻挺口小,柳葉彎眉,雙眼有神,更有靈動。
看起來還有幾分英氣,與人當面,更不是那扭捏模樣。
便是聽得她說話大大方方:“慕容知府消息倒是快呢……”
慕容彥達自去看那女子,也有幾分敬重,也笑:“李大家不知,近日賊事煩憂,日日往東京書信來去,便也恰巧在書信中來得只言片語。”
這位李大家聽得點頭,只看蘇武近前,正在打量自己,便也打量過去,這般雄壯漢子,即便不識,豈能猜不到,立馬開口問:“這位莫不是此番剿盡青州賊寇的蘇都監?”
蘇武立馬一禮,是她是她就是她!
“見過李大家。”蘇武臉上不顯,其實心中激動。
當面,千古第一才女李清照!
就看李清照輕輕一福來回禮。
慕容彥達轉身來看,立馬哈哈笑起:“李大家好眼力,正是此番為我青州剿賊的蘇都監。”
又對蘇武說:“蘇都監不識,當面這位是趙德甫趙相公,這位夫人就不必多說了,我大宋哪個不知她名?”
“見過趙相公……”蘇武又是一禮,心中有一種澎湃。
趙明誠也起身拱手:“此番多謝蘇都監奮勇剿賊,更聽得蘇都監奮勇當先,身中兩矢,以往里我乃獲罪之身,在此隱居,不好出來見人,今日方才好出門來。”
慕容彥達立馬解釋:“昔日里黨爭,老趙相公人已仙去,莫名牽涉其中,便是趙相公因此獲罪,失官回來隱居,而今終于平冤昭雪,趙相公此番又得起復,不日就當去萊州上任了。”
“恭喜恭喜!”蘇武聽懂了,說著場面話。
趙明誠的父親趙挺之,也不是小官,乃是宰相之尊,與蔡京打過擂臺,沒打過,倒臺了,死后蔡京來清算,兒子受牽連,已然十年了,帶著李清照,一直居住在家鄉青州。
近來剛剛平反,正得起復,要去萊州任主官,萊州也是山東地面,其實不是很遠。
趙明誠笑著搖頭,只道:“我輩讀書人,朝廷愿用,自當盡心盡力,朝廷若棄,也能自得其樂。”
旁邊李清照也打量了一番蘇武,再說:“當真好一員軍將!蘇都監請!”
請什么?
請吃酒,李清照已然抬起了酒杯。
蘇武還莫名有些緊張,連忙回頭去自己席面拿酒杯來,便是一語:“李大家請!”
豈能不是一飲而盡?
按理說,家眷女子,一般不入席面,但李清照可以。
按理說,女子即便在席面上,豈又能與人如此作請飲酒?
偏偏李清照也可以!
一旁趙明誠與慕容彥達,好似見怪不怪,乃至滿臉是笑,絲毫沒有什么不快不爽。
只問而今天下誰人不識君?哪里不唱《易安詞》?
便是天子來了,李清照也能把酒一飲而盡。
還聽得李清照笑著來說:“若是來日萊州有賊,蘇都監可也當像此番這般,幾百里飛奔來援才是。”
場面人!
一旁趙明誠聞言,還連連點頭:“是極是極,夫人說得極是。”
蘇武也笑:“天下太平最好,若是當真來日有用得上的地方,豈能不幾百里飛奔而來?”
李清照抬杯:“蘇都監再請一盞!”
蘇武連忙倒酒,心中直呼:牛逼牛逼,易安居士牛逼。
難怪,李清照來日能寫出那般詩來罵自己的丈夫趙明誠。
只說: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李大家,人中豪杰也!
李清照出身,自也不凡,其父乃是蘇門學士,蘇軾座下,乃是文壇大拿,太學博士,甚至算是當時意見領袖之一,
但這也不妨礙李清照懟自己是師公蘇軾,說蘇軾填詞,是“曲中縛不住者,句讀不葺之詩”。
宋朝一個女子,活成李清照這樣,著實令人欽佩。
蘇武一飲而盡,還真有些意猶未盡,只管再倒酒,找話來說,只夸:“只聽得李大家才華橫溢,不知聽得李大家多少詞曲,每每聽來,教人神往非常,再敬李大家。”
“嗯?你還聽過我的詞曲呢?請!”李清照也意外,一個武夫還多聽風雅之曲,還神往,卻也豪爽,只管一飲。
蘇武只答:“不知能背出多少來!”
可難背了!
這話,連慕容彥達與趙明誠都愣了愣,這般身先士卒的壯碩武夫,當真能通風雅?
慕容彥達轉身抬手:“來啊,上樂班。”
相公之間,豈能沒有樂班?
女子一隊走來,蓮步款款而入,琴瑟琵琶,胡笳胡琴,笛蕭尺八,便是整整一班人。
慕容彥達真是會享受的,程萬里還真比不上,看來是囊中實力有差距。
“唱易安詞。”慕容彥達大手一揮。
這般宴會場合,蘇武第一次參加,倒是也當習慣,來日不知還有多少次。
唱的是: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
曲調婉轉,動聽非常。
好是好,真好,大宋朝真的好。
若是不想那些悲哀,人活在這個時代,著實不差。
真是享受!蘇武能享受得來這般風雅。
卻看蘇武享受模樣,一曲作罷,李清照笑著來問:“蘇都監莫不是真通詞曲之道?”
這話……
蘇武慫了:“附庸風雅爾。”
“哈哈……”李清照當真不比一般女子,竟是能笑出爽朗來,又說:“都監莫不是因為我在,所以……謙虛一二?”
剛才蘇武還說呢,不知能背出多少來,現在又說不懂?
今日本是送行宴,李清照豈能不給蘇武一個機會?
李清照也不是年輕人了,也經得世事起落,有了幾分為人處世的手段,即便蘇武是附庸風雅,只要不是當真狗屁不通,多少也要給個面子,說上一句不錯。
這大宋朝,填詞之事,過于普遍,能識字的人多如牛毛,連江湖人燕青都能填詞,但凡識字的,怎么都能弄出幾曲來,好是不好另說,雅是不雅也另說。
當然,也還有那種香艷詞,香艷詞也是一個大門道,在勾欄瓦肆里風靡得緊,便是遼人都會填那香艷詞,還填得既香艷,又文雅,此人姓蕭,還是個皇后。
當然,今日不合適香艷。
蘇武聽得李清照之語,便是心中一緊,這我哪會啊?
即便要抄,抄……
倒是……不知又能背出多少來。
蘇武看著李清照那咪咪笑眼,看著慕容彥達臉上那幾分新奇,看著趙明誠多少有幾分期待。
“李大家如此盛情,其實不敢獻丑。”蘇武說道。
李清照聽明白了:“豈能是獻丑,蘇都監請!”
倒也還真沒人等著看他出丑,都是場面人場面事,蘇武大手一揮:“李大家當面,那就只能獻丑一二了,請紙筆。”
不是蘇武要裝逼,實在是李清照那份爽快,教人舒爽,更是當真見到李清照,蘇武心中激動不已。
換誰來,能不激動?
筆墨來,眾人等。
多是想看個新奇,看個武夫填詞,能填個什么出來,當然不至于去取笑,便也是好玩。
只管來寫。
寫罷,蘇武旁人都不看,只管往李清照送去。
李清照低頭就看。
蘇武一筆字,評論不了好壞,就是普通吏員的水平,說不上什么好,也說不上當真難看。
再去看詞句……
先一看來,只管是:故將軍飲罷夜歸來,長亭解雕鞍。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識,桃李無言。射虎山橫一騎,裂石響驚弦。落魄封侯事,歲晚田間。
李清照便已抬頭,只問:“此說李廣?”
蘇武一臉期待點頭:“正是。”
李清照低頭再看:誰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馬,移住南山?看風流慷慨,談笑過殘年。漢開邊、功名萬里,甚當時、健者也曾閑。紗窗外、斜風細雨,一陣輕寒。
應事抒懷,武夫也要用武之地,也要奔個前程,當是如此。
李清照再抬頭,不說什么不錯之語了,只道:“這一曲詞牌,《八聲甘州》,竟是有蘇門風范,句讀不葺之詩也!好教人一驚!”
“啊?”蘇武愣了愣,有誰的風范?蘇軾的風范?
這評價,是高是低?應該不會低吧?辛棄疾應該低不了吧?
就看慕容彥達與趙明誠聞言皆驚,便是相視一眼,趙明誠取過詞來,兩人同看。
字句不多,初一讀完,兩人又是對視,更是一驚,這身先士卒的武夫,當真有才在身?
雖然不是那婉約詞句,卻也有一種武夫之氣概,合轍押韻,不是一般,遣詞用句,更是意料之外,應事抒懷,著實上乘之作。
慕容彥達兩眼就變,立馬轉身舉杯往蘇武走近:“蘇都監,請飲此杯!”
以前,當真怠慢了,不是表面怠慢,是心里怠慢,文人圈子,當真有那身份認同之感。
蘇武自是一飲,說道:“獻丑獻丑。”
趙明誠立馬舉杯來說:“這般豈能還是獻丑?好詞好詞,夫人說句讀不棄之詩,只是夫人平常多喜合得音律之詞,此詞,正是你我男兒之詞也!蘇門風范不假!”
蘇武又是一飲,就看一旁李清照在笑:“詞當真不錯,用頭前這些姑娘嗓音來唱,可不好聽呢……”
李清照當真論道了,便是此詞真入得眼,若不是上佳之作,也就談不上當場論道。
句讀不葺之詩,便是李清照自己的一個概念,對一類豪放詞派的點評,說那一類詞,雖然合轍押韻,但讀起來唱起來,就像是長短不一的詩句,少了唱詞的韻味。
曲中縛不住者,便是說用詞牌的曲子來唱,唱不好聽,脫離了原曲的味道。
這一類詞,李清照的師公蘇軾就是代表人物。
此時此刻,便是拿來說蘇武這詞。
蘇武只管聽得是一愣一愣的,自有趙明誠來與李清照對答,也是笑著說:“夫人何必如此……今日蘇都監,當真不凡,頭前我等心中皆有怠慢,蘇都監大才也,今日,多少也算是一鳴驚人,教我等刮目相看。”
蘇武心中尷尬,今日當真是見得李清照,有些過于激動,他還真不曾想過要往文人圈子里擠,其實也知道自己擠不進去。
這不僅僅是幾首詩詞的事,也不是要寫什么文章大論的事,這是整個心態思維,乃至行為方式,行事做派,蘇武必然都是格格不入。
蘇武只說:“附庸風雅爾。”
實話實說,這事,他可真干不來。
趙明誠笑著說道:“這十年來,在家鄉隱居,平常里多是好友三五品茗論道,時不時也填幾曲聊以自慰,三五好友,這些年來,正也編了一集,蘇都監此詞,可否收入集中?”
還有這種事?
蘇武只管點頭:“好說好說。”
集是什么?歌詞本,趙明誠與眾多好友編的歌詞本,歌詞本編好了,自然就要讓人抄寫或者刊印。
如此,便是傳播出去,天下來唱。
這是什么待遇?
趙明誠也說:“若是蘇都監還有大作,都送來無妨。”
“就此一曲,別無有多,趙相公莫怪。”蘇武不干這事,不去硬擠。
趙明誠聞言就笑:“出手已然是這般,豈能沒有?定是還有!”
慕容彥達也說:“蘇都監興許是謙虛,興許也是心虛,無妨無妨,既有此才,哪里會有埋沒?”
真沒有了,一滴都沒有了,若真是一通亂背,遲早露餡,蘇武只搖頭打岔:“二位相公,吃酒吃酒……”
趙明誠只管抬杯:“蘇都監回了東平府,可莫要忘記了。”
蘇武笑著不說話,心中只想,回去就忘。
只看得那邊蘇武座位之后,魯達林沖楊志等人,本是一個個謹小慎微坐在當場,此時已是看得目瞪口呆。
哥哥這是怎么回事啊?
哥哥這是什么操作啊?
就聽李清照開口:“若是把蘇都監調到萊州來任都監,豈不正好?”
蘇武連連擺手:“東平府正也起大賊,程相公也是焦頭爛額,只等回去清剿呢。”
李大家,你可別壞我大事!咱敬佩是敬佩,可不能斷我前程與財路,我家程相公可好得很,我可想念他,得趕緊回去。
李清照嘿嘿笑著,抬手來擺:“說笑說笑呢……”
蘇武心中只想,嚇我一跳!
只看那李大家,還真有幾分狡黠在臉。
慕容彥達卻也笑著說:“我還想調蘇都監來青州呢,卻也不能奪程知府座下大才。”
趙明誠便說:“蘇都監,我家夫人平常里最喜說笑,不必當真。”
只看趙明誠去看李清照,當真是一臉的恩愛。
慕容彥達大手一揮:“來唱此曲《八聲甘州》,且聽聽到底合不合得住音韻。”
眾人便也等著唱曲,也看唱詞人的水平,樂音就起,還真別說,這一曲倒是不甚突兀,《八聲甘州》本是唐曲詞牌,有那一股子蒼涼味道,合得上,只是當面宋朝的小姐姐嗓子里,唱起來少了那幾分蒼涼,多了幾分婉約。
卻是此時,門外走進來一人,身穿青色官衣,年紀怕是有五六十歲,須發皆白,消瘦非常,顴骨微凸,腳步卻穩,看起來極其精干。
那人直走到最頭前來,拱手一問:“不知哪位是趙相公?”
趙明誠便也點頭:“我是,不知你是?”
那老頭上前再禮:“下官乃是掖縣知縣宗澤,朝廷公文到了,眾同僚推舉下官前來迎接趙相公前去赴任,便是到青州來,打聽幾番,唐突到此拜見。”
萊州到青州,也近,三百里路而已,車架兩三天就到,在這個時代,這點路算不得路。
趙明誠立馬笑臉:“多謝諸位同僚盛情,明日就啟程,宗老知縣快快落座。”
一旁蘇武,本也在打量這看起來精干的老頭,卻是聽得名字,便是一愣。
宗澤?
是那個宗澤嗎?
歷史上的宗澤,在金兵南下、天下皆逃的時候,他以一個小官的身份,組織人手義軍,奮力抵抗金軍,還連連得勝,一舉脫穎而出。
后來更是直接成了天下兵馬副元帥,幾十歲的人,連連抗金,時有大勝。
乃至徽欽二宗已然被俘,他也奮力營救,哪怕趙構登基,他也是一力主戰。
那些歲月里,宗澤當真就是領兵四處出擊,到處去打,是北宋南宋交際的時代里,難得的一個硬骨頭之人,更也是會打仗的少數人之一。
蘇武只不斷打量眼前這個宗澤,是他嗎?原來此時此刻,他在萊州掖縣當知縣!
今日所見,同個時代,一個女中豪杰,一個男中豪杰,倒是幸運。
蘇武立馬就想,得把宗澤弄到手來!
(兄弟們,其實文中場景,在歷史時間上稍稍有些出入,比如宗澤與趙明誠其實是錯過的,有個前后腳的先后,宗澤先,趙明誠后,按理說宗澤此時已經從萊州調到登州去了,也都不遠,也是水滸傳本身時間線也不太明確,所以,我這么來安排人物劇情,稍稍演義一下,只為多幾分精彩,少噴輕噴。但人物與事情都是史實確定的,不曾有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