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實是在高高城樓之上看去那遠方之戰場,只看得出“岌岌可危”四個字。
視線之中,就是無數賊軍如洶涌潮水一般沖擊著官軍營寨,還有許多賊軍已然沖了進去。
所以城樓之上眾人,感觀上,只覺得蘇武營寨轉瞬間就要破了,便是個個面如死灰,這湖州城的末日已到……
其實并不然,只看那官軍營寨戰場之處,若是拋開寨柵不談,此時只當做野戰對壘而言。
官軍步卒之戰線,依舊穩固,陣型依舊緊密不亂。
而賊軍之先鋒陷陣精銳,三千之人,死傷近半才突進到官軍步卒陣前,真正接戰之后,更又是死傷慘重。
這才是蘇武眼前的戰場局勢,只要穩得住,只要扛得住壓力,只要陣型不散不亂,勝負的天平早已在往蘇武這邊傾斜。
那圣公座下,太歲神將高可立,此時更是急得不行,他早已翻入營寨之中,左右去看披甲之精銳,竟是已然只有千八百號了……
本以為只要突入營寨之內,官軍就會大潰,因為以往之經驗,向來如此,只要突入營寨,或者登上了城墻,官軍從來戰意就去,軍心大潰……
這般敢死先登之法,以往在幾十州縣之中,百試百靈。
卻是哪里想到,今日情況大變,如此損失慘重突入營寨,真正的戰爭竟是才剛剛開始!
即便是有許多灰布麻衣之人也跟著翻越了寨柵進來,卻好似于事無補,面對前方官軍之鐵甲,全無作用!
高可立知道,此時一定要把官軍戰陣打出一個缺口,打破官軍之緊密,否則這么打下去,一旦精銳打光,哪怕那些灰布麻衣之輩沖進來再多,必也是一敗涂地之局。
高可立剛才已然試了好幾番,當面之敵,著實不好打,唯有左右去看,看看哪一塊哪一部之官軍更顯怯懦……
倒是左右看了好幾番,整條戰線,竟然是沒有一處官軍當真露怯!
高可立急在心中,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腳步左右橫移,也看身后高高寨柵,已然進來了,花了這么大的代價,破釜沉舟之時……
卻忽然又見得官軍寨后,一個打馬軍將來去呼喊,似只要他一呼喊,官軍士卒就會往前來打。
此番,他又來呼喊了,官軍果然再是向前,長槍如林,腳步緊密,直把高可立身邊之人往那寨柵之下逼去!
那軍將是何人?
不必多猜,哪怕不是那領兵先鋒大將,也必是這官軍之中最有號召力最得人心之輩。
高可立擅射,更也帶了弓,連忙拉弓去射那軍陣之后橫馬呼喊之人。
混亂戰線之中,幾十步外,一箭射去,便是撒弦的那一刻,高可立就知道此箭必中,心中也喜,視線更是關注看去。
只要那人落馬,官軍之軍心必然大亂。
卻是哪里想到,箭矢就要到了,那馬上軍將似乎機敏非常,更有察覺,手中長槍在身前舞出一個花槍來,竟是把箭矢掃落在地。
掃落箭矢之后,那軍將好似陡然激動了起來,橫去的馬步勒住當場,長槍往前一指,更是呼喊:“此處有大賊,此處有擅射之大賊!殺大賊者,官升三級,賞兩千貫!”
呼喊之人,自是蘇武,你問他怕不怕箭矢,他此時何曾會怕?他就把馬勒在此處,呼喊之外,更是視線到處去掃,看看到底是哪個大賊如此擅射。
只聽得背后將軍呼喊,眾士卒精神大作,將軍把話語又呼喊了幾遍,最頭前的軍漢,更是去找面前披甲賊人中,哪個在持弓弩之物。
高可立一箭不中,早已抽箭搭弓,連連在射,眼前破局之法,他實在找不到,便是唯有這一個辦法了,一定要把那軍將射落馬下。
那軍將此時竟然不下馬去躲,反而就是高高坐在馬背!
正好正好,便是一箭去,再搭箭,再射去,再搭箭,再射,幾番動作,一氣呵成,快速非常。
那軍將端坐馬上,手中長槍不斷在舞,連連打落箭矢,卻也更是激動:“在那里,那里那里!”
高可立陡然警覺過來,眼前無數軍漢視線都聚在了自己身上。
那官軍之后的軍將更是沙啞呼喊:“向前向前!”
鐵甲步卒,腳步咔咔在起,將軍之命令,聽在耳中,好似教人格外愿意聽從。
將軍之賞,官升三級,賞錢兩千貫,也是吸引力極大,便是此一遭戰功到手,立馬跨越階級,回家之后,置田地宅子,在東平府里,便立馬就是富裕階層,更是當官的階層。
高可立哪里還去拉弓?立馬把弓背在身后,左右手拿起兩個鐵骨朵,因為當面就已然沖來了一個官軍鐵甲。
此人,名叫扈成,他向來沉默寡言,甚至也有人說他似也適合在軍中擔任指揮使這種職位。
奈何蘇武麾下,如今早已超過了萬數之軍,二十多個指揮使要用,可用之人不多,可用而又極為信任之人更不多,扈成便也成了營指揮使。
此處正是他的戰陣,他一直就在最頭前,一步不退,手中也不是槍也不是刀,一柄鶴嘴錘在手,上前就砸,鐵甲對鐵甲,便是這般,近身搏殺,刀槍并不好使。
自也是砸得火星四濺,那高可立更也悍勇,鐵骨朵也往扈成身上招呼,打出來的聲音,當真如鐵匠鋪里打鐵一般。
四周賊軍官軍,本是有戰線之別,此時陡然混戰起來,立馬擠在了一處,打得昏天暗地。
你要殺他也難,他要殺你也難,便是各自敲打得噹噹作響。
那扈成,更是一把抱住高可立,兩人滾在地上,翻滾來去,滿地雪水帶泥,渾身鐵甲皆是泥濘,骨朵在敲,錘頭在砸。
蘇武也是大急,此時也是下馬,從人群之后往前擠去,長槍未帶,便是一邊往前擠,一邊看地上,擠得不遠,從地上撿起一個連枷錘。
他知那是扈成,他怕扈成死了!
蘇武身后,親衛之兵,自也跟了幾十而來。
蘇武在親衛的幫助下,以極快的速度擠到最頭前去,那寨柵之下,正看扈成與那擅射的賊將抱在地上廝斗,便是拳頭也好,手肘也罷,乃至用自己的頭去敲去頂。
蘇武再擠幾番,只分辨一眼,扈成已然落了下風,被那賊將壓在身下,那賊將正操起骨朵要錘下去。
扈成更是緊緊抓住那賊將的手臂,讓那賊將不得發力。
左右也有軍漢要去救!
“讓某來!”蘇武一聲大喊,人一躍而起,連枷錘高高舉起,也沒什么招式技巧,就是奮力去砸。
噹的一聲,正砸在那賊將后背之處,那賊將身形往下一趴,還轉頭來看,那臉上瞬間紫紅如豬肝。
蘇武更是連連在砸,那賊將終于放了扈成,打滾去躲。
蘇武更是撲身去砸,噹噹幾下,那賊將更是橫著連滾帶爬,便是想要站起。
蘇武剛才撲身,此時來不及站起,已然雙膝跪在雪水之中連連往前再撲,連枷錘一下一下在那賊將身上砸出火星,便也是此人射他蘇武,射出了蘇武的怒火。
這般之戰斗,著實不如那捉對比試武藝精彩,甚至所有人都顯得狼狽不堪,勝者也好,敗者也罷,都是狼狽模樣……
只待蘇武用膝蓋與腰腹發力,連撲幾番,那軍將,終于不動了。
蘇武方才站起,又用手中連枷錘左右揮得幾人,回到扈成身邊,扈成也正在站起,蘇武上前拉了一把。
扈成竟是開口:“將軍,我……”
“不必多言,只管殺敵!”蘇武沒有多看,也來不及多看扈成,眼神只左右在掃,連枷錘又去。
便是再如何悍勇敢死,人終究不能刀槍不入!
扈成爬起身來,低頭尋回自己的鶴嘴錘,再去鑿人!
只待蘇武又是左右錘得幾番,抬頭去看,寨柵之下,左右視野看去,官軍皆在向前力戰。
蘇武心中陡然一松,戰爭,如此戰場,興許真有一種“回合制”的東西在其中。
便是剛才,不久之前,那精銳摩尼之賊奮勇而來,一時間還真讓官軍戰線有了幾分松動,也讓許多軍漢心中起了猶豫。
只待戰線穩住,軍心穩住,真正死戰而斗打起來了,軍漢之勇,立馬就會重新激發。
蘇武也更明白了一個以往并不太懂的道理。
正兒八經的兩軍對壘,先進攻方在最開始,是有心理優勢的,但會在接戰之前,損失更多。
先防守方,自就是反過來,得遠程兵器的便宜,但初一接戰,會少幾分心理上的優勢。
到底是先進攻更好,還是先防守更好,便是要結合自己麾下兵馬之強弱,因時因地制宜……
亦或者,還有一個選擇,那就是兩軍對沖,都拋棄遠程兵器的優勢,就拼心理,就拼戰力。
蘇武便是一邊打一邊總結一邊學習,書上得來終覺淺,唯有實踐出真知。
蘇武此時,也已然脫離了戰斗,只看身邊軍漢一個一個往前沖去。
便問此時此刻,軍漢們心中還有什么念想?
想來也沒什么念想了,這般才好。
再看頭前寨柵之下,賊軍披甲,越來越少。
蘇武回到馬旁,取了長槍,再次上馬,馬背上的視野更廣,放眼望去,蘇武心中更是一松。
立馬打馬離開此處,更是呼喊:“快,讓許先生在中軍將臺起紅旗,二通急鼓,重騎從正門出擊沖陣,輕騎從后門兩翼也去!快!”
自有親衛令兵在奔。
其實,剛才不該去幫扈成,蘇武作為主帥,不該做這樣的事。
便是回頭再想,這寨柵之內,本就是敵寡我眾,扈成即便落了下風,自有他麾下的軍漢去救,哪里需要蘇武從人群中擠進去救?
奈何剛才蘇武就是忍不住,就是那下意識里做出了抉擇,就是生怕與賊將拼命的扈成會戰死在此。
蘇武再是打馬橫去,四處督陣壓陣,戰線已然徹底穩住,那翻進營寨的賊人,并不是越打越多,而是越打越少。
許多灰布麻衣,即便已然攀在了長梯之上,卻已然起了猶豫,猶豫著是不是真要翻越進來。
顯然是寨柵之內的戰況,太過駭人,那向來無敵的圣公精兵,此時當真不再無敵,一個一個慘死在雪水泥濘之中。
這是以往從未見過的場景!
勝了!
蘇武心中知道,已然勝了!
就聽得重騎馬蹄轟鳴在響,從營寨后面先加速,再往寨門而去。
寨門之處,正在打開,卻是寨外無窮無盡的灰布麻衣,竟是不敢往寨內而沖,顯然已是看到了那高高大大的鐵甲騎兵正在沖來。
只待那鐵甲騎就要近前,寨門之處圍得不知多少灰布麻衣之賊,此時更是連忙往左右去躲。
千余重甲騎,呼嘯而出,剎時間,那無窮無盡的灰布麻衣,只如草芥一般。
只待重騎全部奔出,慢慢左右散了一些陣型,本是利劍在插,更成鐮刀在揮。
重騎馬蹄所過之處,不論多少灰布麻衣,都成了倒伏之麥!
那領頭之軍將,名喚林沖,旁人都戴鐵兜鍪遮臉護臉,唯有他不戴,因為他那張臉,著實駭人,真如煉獄而來。
便是他的馬還未沖到賊前,那遠遠的賊人看得一眼他的臉,便是驚駭不已拔腿就跑。
此時,湖州城樓之內,皆是一片大驚。
怎的已是岌岌可危就要大敗之局,瞬間就轉換成了這般?
賊人好似也不往那寨柵去前赴后繼了,官軍騎兵出營來打,更也好似橫掃千軍如同卷席……
城樓之內,沒有一人能把這件事說得清楚,便是遠遠觀戰,想都想不明白其中道理。
變化太快,知府邢岳也是愣的,愣愣去看錢世疆。
錢世疆也不懂得,看知府目光,他只管一聲呼喊:“怕是要勝!”
邢岳反應過來,也是一聲大呼:“勝了勝了,反敗為勝了!”
滿場眾人,好似提前商議好了一般,同時一口大氣就出,這不是要勝,而是在場眾人本已是一腳踏進鬼門關里去了,陡然活過來了……
那出去的一口大氣,便好似死去活來的第一次呼吸。
只待眾人都活過來了,滿場大喜,歡呼就起。
一人來喊:“蘇將軍救我等命也!”
二人來說:“好好好!極好極好!”
更有人咬牙切齒,對著射孔大聲呼喊:“殺賊殺賊,快殺賊啊!!!”
“蘇將軍破陣,蘇將軍破陣啊!”
“蘇將軍大破賊!”
只看得后寨門忽然也是大開,兩隊輕騎在出,一隊七八百人,正分兩邊而去,片刻繞過營寨,往左右賊陣在靠。
馬蹄在奔,箭矢在射,一隊花榮,一隊史文恭,兩人皆是擅射之輩,更是左右開弓!
邢岳已然激動得不知說什么是好,失言了一般,只有那臉上的激動溢于言表,乃至身形都跳了幾下。
終是憋出了剛才說過的一語來:“大風起兮云飛揚,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錢世疆也不善詞匯,只管學來一語:“大漢之衛將軍,大漢之霍嫖姚!”
話語至此,已然無以復加,不知還有什么話語能超越這兩句來說!
頭前說來,只管是給蘇武抬舉,給眾人信心。
此時說來,那真是心中之念噴薄而出!
十萬之賊,十萬之賊當面!望不到盡頭的多!
十萬之賊又如何?
哪里還看得到那些灰灰黃黃的賊人前赴后繼?
只看得那些賊人這邊在躲,那邊在避。
只如牧人在趕羊群!
營寨之內,蘇武知道,還差一把火,眼前還有四五百精銳之賊在死戰,只當把這些死戰不退之賊一把殺光,鐵甲步卒沖出營寨去頂,賊勢就潰。
還有這四五百賊,真是麻煩。
蘇武更也知道,這四五百賊,一旦死傷殆盡,便不僅僅是這一戰之勝,而是方臘百萬賊眾無敵金身就此打破。
只待這些奔逃而去的賊人回去了,一切就變了……
那些所謂摩尼精兵,熊熊烈火焚我身軀,什么百戰百勝,什么羽化登仙,皆成了笑話。
那時候,蘇武之名,當響徹江南之地,名傳天下。
那什么摩尼神明,在蘇武面前,再也算不得什么神明,反而蘇武興許當是真正的神明降世!
蘇武再一次親自下馬去殺,連枷錘在手,且看摩尼神明到底會不會讓人刀槍不入。
早已是人多勢眾,那寨柵跳下來容易,再翻上去就難了。
一個一個的披甲賊人,被堵在寨柵之下,面對無數軍漢憤怒。
軍漢此時之憤怒,已然無以復加,眾人從軍以來,皆是第一次遇到這般難打的仗,軍漢更也損失不小,三千步卒,戰死至少二百余人,輕重傷者更是六七百不止。
便是哪一營哪一都,都有人死傷。
軍漢們豈能不怒,當面困獸之敵,自就更把怒火往前去殺。
自家蘇將軍更也在前,眾人哪個不是奮勇跟隨?
死了?便是死賊,也當再錘幾下,再戳幾槍,以解心頭之恨。
奮勇敢死又如何?前赴后繼又如何?便是再如何奮勇敢死前赴后繼,也不過腳下亡魂!
你悍勇敢死就打得過我們嗎?你前赴后繼就打得過我們嗎?你十萬之眾又如何?你能勝嗎?你勝得了嗎?
蘇武此戰,已然在軍漢心中植入了這么一念。
這一念,過于重要!
便是這支軍隊的蛻變!
泥水血水,掛在每個軍漢身上,所有人都看起來狼狽不堪。
只待這些狼狽不堪的軍漢,從營門再出,諸般大小軍將呼喊不止,列隊列隊!
三通鼓!
咚咚咚咚!
“陣型緊密,向前!”
“架槍向前!”
“向前向前!”
隊頭高聲在呼,都頭撕心裂肺在喊,指揮使更是喊得心肺都要噴出!
牌頭在喊,虞侯也在喊,連軍中文書也跳腳在喊!
將軍打馬在后,跟著前方步卒慢慢在走,無有言語,只有兇惡得黑出水來的臉。
眼前,是無窮無盡的灰布麻衣!
沒有正臉,都是背后,他們興許前幾天還在街邊浪蕩,只為混口飽飯,也興許昨日還在田地勞作,卻還難以果腹。
今日,他們在逃!
只是轉頭去,也是無窮無盡的人,堵得死死,著實逃不動。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長槍來了,一片一片捅刺而去。
無窮無盡,卻又哪里有那還手之力?去擠也奔,去踩,去踐踏。
不知多少人,在推擠之中倒地,沒有官軍來殺,卻被踩入卑微,與泥濘化在一起。
那深入敵陣不知多遠的鐵甲騎士,在無窮無盡之中仿佛攪出了漩渦一般。
那兩翼之騎,一趕一趕的箭矢更在催命,無窮無盡太過密集,但凡箭矢射出去,定有人滿身是血栽倒在地。
三千步卒,好似無窮巨力,好似液壓機一般在頂豆腐。
一場蘇武從未見過的潰敗潰逃,就在眼前。
蘇武想象了許多次這般場景,想象的是二十萬宋軍伐遼,丟盔棄甲潰敗……
想來,就是眼前這般的場景吧,再一次真切了。
那林沖的馬,沖著沖著,終于沖出了敵陣,卻是馬匹再也奔不動了。
林沖下了馬,攏得眾騎列步陣,轉頭去,都是奔涌而來的賊人,林沖還要去堵,卻是那潮水分了左右,并不奔他而來。
漫山遍野也不足以形容此時景象,只當是天地都被潰敗之賊占滿了。
湖州城樓之上,驚喜的人,竟是并不多看射孔之外,而是腳步如何也止不住的左右在動,一雙手掌,拍得通紅也依舊在拍。
死里逃生的感受,過于濃烈,更是那方臘之賊殺人的手段過于駭人,便是死里逃生得越發驚喜。
呼喊也好,相慶也罷。
只有知府邢岳,呆呆愣愣站著,不斷抹著眼眶里如何也止不住的眼淚。
好似這天塌下來都壓在他一人的肩膀之上,忽然,塌下來的天,又被人抬了起來。
邢岳抹著眼淚回頭,一會兒臉上是笑,笑著又哭,哭了又覺得該笑,卻有話語:“快快快,把之前攏起來的郎中都帶到城門處來,都讓他們出城去,把藥品都運出去,去營寨里,快!”
邢岳,當真把這湖州城池組織得不差。
錢世疆拱手一禮,飛身往那階梯去下。
眾人又去看那射孔,又轉身來哈哈笑……笑著也有淚……
笑著又去看那射孔之外……
邢岳也在回頭看,看著看著,轉身而來,慢慢也往那階梯而去,卻是好像腳步已然發僵,陡然小腿抽搐起來,眼看就要栽倒。
眾人連忙來扶,邢岳擺著手:“無妨無妨……諸位諸位……”
“相公何話要說……”
“錢糧,錢……諸位速速回家去取錢運來!賞軍勞軍要快,莫讓那蘇將軍覺得咱們湖州人敷衍了他……”邢岳忍著小腿抽搐之痛,左右說著。
“這就去這就去!”
邢岳揮著手:“都去都去……”
自也是邢岳不必眾人來扶,他手撐著墻,站定之后,眾人飛快也去,還有幾個湖州軍漢再來扶他……
小腿抽搐未好,邢岳已然吩咐左右軍漢架著他下城樓去,他得去,他得親自去那營寨,得是第一時間。
他得去問將軍蘇子卿,還有什么需要的嗎?
城門在開,邢岳上車,左右軍漢簇擁著他出城去,那戰事還在繼續,只是賊人已是越來越遠。
其實能看到蘇將軍在何處,那軍陣后面一彪百十騎,遠遠看去,已然只是一個小點,但蘇將軍就在那里。
鳴金了!
再遠追,便是軍漢就聽不到鳴金之聲了,不必再追,這些灰布麻衣之輩,多殺少殺,無甚重要,還有百萬之賊,也殺不完。
邢岳車架在走,走得極快,身后車架也多,多是郎中藥品……
陸陸續續,還有車架出城,載著錢糧與酒菜之物。
直往都往那營寨里去,只管一靠近,便是滿地的尸首,乃至還有那將死未死之人痛苦的哀鳴。
那營寨里出來了許多輔兵,身穿皮鐵甲,范陽笠在頭,紅巾系在胸前,長槍大刀,又砍又刺,好似全無一點憐憫之心。
便越是哀嚎,越是多捅幾下。
邢岳從車窗看去,眼前之景,加上空氣中彌漫的腥臭味道,讓他連連作嘔,卻是這車簾依舊掀起不落。
那輔兵帶來的平板車架,裝著一具一具的尸首,皆往一處去堆,那一處,便也越堆越高。
邢岳車架到得寨門,他并不進去,下車,在寒風中站立等候,等候蘇將軍引兵歸來。
其他車架,只管往大營里去,那郎中更是腳步飛快,去尋何處是傷兵所在,尋到之后,立馬就去幫襯軍中醫官干活……
杜興在接車架里的錢糧之物,只管讓他們運到一處停放。
蘇將軍打馬回來了,踏雪烏騅馬走得很慢,渾身泥濘稍稍干了一些,面無表情,只把鐵盔夾在腋下!
正是陰云轉了晴,夕陽從西邊照來,照在那蘇將軍高大的身軀之上。
殘陽,似血。
蘇將軍沐浴血光之中,搖搖晃晃而來,說不出的肅殺威武!
邢岳看得是目不轉睛,也忘記了上前去迎幾步,他就看著……
直到蘇將軍沙啞一語說來:“知府相公何以此處等候?”
邢岳才驚喜之中邁去步伐,走到那疲憊不堪的馬旁,笑來,落淚,再說:“將軍辛苦,將士們辛苦!”
蘇將軍翻身下馬,動作緩慢,站定之后,把腋下的鐵盔遞到一旁,才來答話:“終是勝了!”
邢岳竟是叉手躬身一禮:“蘇將軍受我一拜。”
蘇武抬手去扶,輕輕搖頭:“邢相公,請入大帳去坐。”
邢岳連連點頭:“好好好,將軍請!將軍頭前請!”
蘇武點著頭,著實疲憊,當真頭前先走一步,稍稍轉頭看去,那湖州城門,出城而來的人與車架,絡繹不絕,甚至還堵了起來……
看到這一幕,蘇武其實很欣慰,心中也暖了幾分……
邢岳立馬來說:“將軍但有所需,只管說來……”
蘇武點頭:“且看城中上好的棺木有多少,都送來,配上石灰!”
邢岳聽來就是淚水不止,只管點頭:“好好好……”
蘇武繼續來說:“在城中多尋一些好住處,也要配上伺候的人手,六七百人要在湖州暫住養傷……”
“好好好……自是最好的住處,都尋那女子來伺候。”邢岳點頭如搗蒜。
蘇武點著頭,不多言了,慢慢往那大帳走去,地面,當真泥濘不堪,軍靴踩上去,腳底板都已濕透凍透。
見得蘇武不言,邢岳自是再言:“將軍放心,還當再送木炭柴火來。”
“多謝邢相公了。”蘇武點頭。
頭前,許貫忠、朱武、吳用、聞煥章也上前來迎。
四人拜禮,蘇武只點了點頭。
四人迎著蘇武往大帳里去,蘇武先去落座正中,請邢岳落座身側,便是一眼:“失禮了。”
就看蘇武在脫靴子,邢岳只管來道:“哪里哪里,將軍自便就是。”
蘇武腳底,已然泡得發白,身前炭火不多,便有人上前來添炭,讓蘇武烤腳烤靴。
大軍盡皆在回,四處都在燃起篝火,一陣打去,本是渾身燥熱,只待歇息下來,便是寒意就來。
蘇武已然開口:“朱虞侯來記!”
“得令!”朱武立馬鋪紙執筆。
“此戰,陣亡之人不比頭前,賞錢……五百貫,重傷三百貫,輕傷依照情況,一百貫到二百貫來定,速速攏得姓名,立馬先發。”
蘇武在處理戰后的第一件事。
只待朱武記得幾番,蘇武再說:“披甲之賊,一個人頭,三十貫,其他賊人,按以往算。”
朱武刷刷在寫。
蘇武繼續來說:“頭前軍前,有個大賊,我允諾了兩千貫錢,官升三級,只看扈成所部如何報,但要擴大賞賜范圍,讓眾人分功,有名有姓參與者,皆官升一級,那兩千貫錢,便是眾人來分。”
只看著朱武記得差不多了,蘇武再言:“所有人,不論有沒有軍功在手,每人都發二十貫錢,輔兵十貫。”
朱武記得飛快,蘇武再言:“今明兩日,軍中可飲酒,各部分兩撥來飲,一撥今日,一撥明日,可痛飲!”
邢岳接了一語:“軍中酒菜肉食,定是管夠。”
蘇武點點頭,只道:“先把這些傳于各部!”
朱武立馬轉身出門去。
不得片刻,軍中四處,皆是喝彩連連,便是在大帳之中,蘇武也聽得到各處呼喊之語。
“將軍威武!”
“拜謝將軍!”
似有一人先喊:“我等此生,皆愿隨將軍效死,死便罷了,死便罷了!”
便是立馬有那同呼之聲:“愿隨將軍效死!”
“愿隨將軍效死!”
有一個輔兵,本是木匠學徒,名喚祝石頭,正也激動不已,卻是聲音不大,好似是說給自己聽的一般,只道:“我也愿隨將軍效死……”
就看大帳之中,將軍又把那濕噠噠的靴子穿了起來,起身走出大帳,上得頭前將臺。
便可俯瞰整個軍營,也有無數軍漢正在看他,便是本在營帳之內的軍漢,此時也奔出來看他。
蘇武前后左右去看,俯瞰整個營寨,點了點頭,說得一語:“兄弟們不離不棄,我自與兄弟們同生共死!”
聲音不大,聽到的人必也不多,但蘇武知道,一會兒所有人都會知道自己在將臺上說了一句什么話語。
說完此語,蘇武只管吩咐:“埋鍋造飯,發錢發酒!”
說完之后,蘇武下得將臺,再回大帳,再脫靴子去烤。
營寨之中,處處都是熱鬧氣息,許還有一些同袍死傷的悲戚,卻是欣喜熱鬧更多。
飯菜酒肉慢慢來,一箱一箱的錢也先抬到各都各隊,戰功與撫恤的錢還要等一會兒,等得軍中文書統計上前,但一人二十貫的先賞,已然在發。
一串一串的銅錢,掛在軍漢脖子上,軍漢們圍著火堆在烤,互相都是笑容。
只管是自家將軍真的好,自從隨了軍伍,家中的日子,那是越過越紅火,多置幾畝地,多蓋一間房,乃至還有人開始送家中的弟弟或者兒子去學堂……
便有人言:“你們可知剛才將軍在將臺之上說了句什么?”
“說的什么?”
“將軍說,只要咱們不離不棄,將軍自與咱們同生共死!”
“嗨,這還用說嗎?咱們將軍從來如此!”
“那是那是……只管隨著將軍上陣,什么悍勇之敵,如何不怕死的,都不在話下!只管是百戰百勝!”
“哎呀,回去啊,我便讓家中那娘們去尋道人做個長生牌位,做個將軍的長生牌位,讓她日日在家香火不斷,嘿嘿……這般保佑將軍步步高升,只要將軍步步高升,咱們這輩子,享不盡的福呢!”
“我也回去弄一個將軍的長生牌位!”
“那咱們都一起去弄,那道人許還少收一些錢財。”
“要尋個靈驗的道人才是!”
“聽說神霄派最是靈驗!那神霄派林靈素的弟子,在咱東平府也有道觀,新建不久,只管尋那人……”
“好好,就尋那神霄派的……”
眾人烤著火,說著說著,酒菜已來,自是大快朵頤。
那邊,也在燒著熱水,晚間都要好好洗一下,洗凈身上的泥濘與血污。
大帳之內,也在吃飯,那知府邢岳也并未走,跟著一起吃頓軍中飯食。
大帳之中沒有飲酒,眾人也在商議事情。
蘇武在問:“此戰已罷,下一步該當如何?諸位議一議。”
邢岳聽來一愣,這位蘇將軍怎么還有下一步的事?還要主動去?這前鋒大將,怎的好似真要用一萬兵與百萬賊去打?
許貫忠先來答話:“湖州與杭州,不過二百里之遙,此番戰敗,怕是杭州之大賊還要派人來……”
蘇武點著頭:“倒也不知再來是誰,有多少人馬。”
說著,蘇武去看邢岳,便是邢岳更知當地情況,邢岳立馬來答:“怕是那賊首第三,賊稱三大王的方貌會來。”
“他麾下如何?”蘇武接著問,對于接下來的戰斗,蘇武并不那么擔憂緊張了,甚至信心也多。
邢岳接著來說:“此人,乃是方臘信任之猛將,更是方臘之三弟,那呂師囊不算方臘最親信之嫡系,此方貌,便是嫡系人馬,攻城拔寨了得非常,此人麾下有飛將八人,聽說個個都有萬夫不當之勇,此番賊軍大敗之后,那方臘許就是要派方貌來攻城拔寨!”
蘇武點著頭,邢岳這話,有點道理,這邢岳之人,此時看來,著實不差。
邢岳說明了事情情況,蘇武想得一想,說道:“怕也來得不會太快,方臘剛入杭州,正是各部人馬爭權奪利之時,趕這呂師囊北來湖州,定就是為了做大利益來分,也是趕這呂師囊少分杭州之利……若是杭州再起大軍,許還要一些時日……”
許貫忠點頭:“將軍言之有理……”
吳用立馬來言:“既是如此,不若將軍引快騎往那杭州去,便是在杭州城外劫殺幾番賊人,好教杭州之賊知道將軍之威也!”
吳用顯然是要表現一下。
便是這一語來,蘇武轉頭瞪去一眼,心中只想……吳用這廝,干點臟活不差,大戰略上,著實不行,這是出的什么餿主意?
便聽許貫忠來說:“萬萬不可如此,那呂師囊敗回去了,說我軍如何兇悍,賊人各部軍將定是不會多信,只會攻訐那呂師囊作戰不利亂找借口搪塞。若是我強軍當真出現在杭州城外大殺四方,那杭州之賊,那方臘之輩,必是立馬警覺,心中生憂,到時候反而使得他們上下一心來打,與其如此,不如讓他們在杭州之中多多爭權奪利互相攻訐……”
蘇武聽來點頭,又瞟了一眼吳用去。
吳用聞言,自也低頭,心中也覺得尷尬。
蘇武有語:“那就只打出來之賊,先不打杭州之賊。”
“正是,只待當真是那方貌出擊,便與他迎頭痛擊就是!”許貫忠認真來說。
朱武也言:“此番再戰,將軍不必再過于謹慎!”
蘇武綜合一番,知道眾人與他想的都是一樣,心中也定,再戰,當真不必過于謹慎了。
只是如今損失不小,蘇武皺眉問得邢岳:“我想在湖州招收良家子入伍,不知相公可能幫襯一二?”
“這有何難,今日之戰,不知多少人熱血沸騰,城中更是熱鬧在慶賀,不知多少人在城頭親眼得見,想來那些小廝門客護衛之類,有許多人愿意隨將軍去……”邢岳說得認真。
蘇武點頭:“不招刺不黥面,只管招人入伍為輔兵。”
“那更好不過。”邢岳答著。
卻是許貫忠立馬就問:“將軍莫不是想要從輔兵之中補充戰兵?”
蘇武點頭:“且看在湖州招得多少人手,便從輔兵補進多少戰兵,最好招來三千之人,把軍中輔兵盡數補到各營各都,甲胄兵刃已然不缺,就這么干!”
蘇武要擴充軍隊了,經此一戰之后,軍心大振,每一部補進一些輔兵,無甚不可,只要老兵堪戰,補進去的輔兵早已見過世面,自也堪戰。
朱武點頭來答:“此乃極好之法。”
蘇武再看左右,眾人皆是點頭,蘇武只管一語:“那就這么干,還請邢相公多多幫襯!”
邢岳點頭一禮:“自不在話下,便是湖州軍中,有人愿意,也放他來!我這就回城里去,把這事安排妥當,更要親自手書,請大小官吏與士人共鑒簽押,起快馬入京,為將軍請大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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