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算起來,離家又是幾月,回來的一路上都感覺興奮,因為我可以和那些從小一起長大的伙伴敘闊別之事,在他們當中,我是到縣城見過世面的人物,他們羨慕我,崇拜我,我因此驕傲,還在當初離家的時候,他們已經流露出那樣的情緒,因為他們只能在鎮上的三流中學讀書,他們讀的中學,沒有人才的指望,似乎只是為了完成九年義務教育的一個學校而已,可以稱為掃盲基地。
車窗外景物飛退,我歸心似箭。車到鎮上時,一走下車,才發覺天氣寒冷加倍,冷得我直哆嗦,那紛紛密密的,已是雪花,而非雨。
從鎮上到我家住的那個山村有近百里路,要走上好幾個小時,平常天晴時候可以搭一下某個熟人的手扶拖拉機,節省點腳力,但這有雪的天氣,山村里的車與人都極少上路,所以很難撿到那樣的好事。靠不了一切的時候,就只能靠自己。
下雪的天路很泥濘,走得很艱難,記得小時候,覺得鎮上很熱鬧,經常求著父母親帶自己到街上來玩,買兩個好吃的肉包子,或者吃一碗餐館的包面,覺得特好吃,所以那時候不覺得路難走。可是現在去城里了,出門都是寬闊的馬路,而且很平整,還沒有過走遠路的機會,稍微遠一點,得招招手,喊黃包車或者的士,終于這腿腳退化許多,大不如從前的感覺。
出了鎮子,是重重的山,偶有人家,點點炊煙,在似乎越來越大的雪里,卻仍然是很冷清的感覺。或許是因為我在城市的喧嘩里呆了好長時間的吧。連回到我住了多年的山村,習慣了多年的院落與大雪,只有這時候才覺得,真的太寧靜,或者說是冷清。
我家的門是虛掩住的,我在門外聽得屋里人語聲,料想家里有鄉鄰在烤火取暖吧,山村的冬天確是這樣,大凡冬天下雪時候,大家閑著無事就喜歡竄門到東家西家的擺龍門陣聊家常。我推門進屋,首先看到從灶屋映照到堂屋的火光,然后走進灶屋,果然圍坐了一大群熟悉的村民在火堆旁,大家一見到我,都特驚喜和熱情,我一下子成為焦點:
“啊呀,是狗娃回來了啊,還是個稀客啊,你媽先前還在念你呢!”
“去城里就是不一樣了,這人看上去洋氣多了!”
“才去半年吧,長這么高了,真的大變樣了,都不大認得出來了。”
母親上前接下我的背包,關懷直入核心:“怎么樣,很冷吧,還沒吃東西的吧,先烤下火,我幫你做。”
鄉鄰們七嘴八舌的問我關于城市的種種,城里的學生,城里的老師,城里的學校,是不是象傳說,那里的街,那里的房子,那里一切的一切。
我們鄉下有絕大多數人都沒去過城里,遠的地方也就到過鎮上,還有一些具有冒險拼搏精神的青壯年,去了很遠很遠的大城市打工,到那些沿海的經濟發達城市,一去多年不歸,有的甚至音訊沒有。
城市,在我們很多農村人的眼里,就是神秘的傳說。我從城市生活那么久以后回來,作為一個讀名牌學校的學生,是他們眼里的驕子,他們看我,很仔細的端詳,象看有三只耳朵四只眼睛的怪物一樣,我覺得都挺不好意思。
我們的家里一時間格外的熱鬧,沸騰般的,很快,鄰居的伙伴,遠的近的,都知道我回來了。大毛,山龍,春天,虎子,鐵頭等與我從小一起長大的伙伴都先后的趕到我的家里,象面對一個戰爭中凱旋歸來的英雄,羨慕,崇拜。
他們爭相問我城里的學校怎樣,是不是管理很嚴,素質很高。
我說:“怎么說呢,一句話,沒有當初想象的那樣理想吧。到那里上學以后,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越是有錢的地方越是出流氓。有錢人家的學生多數嬌生慣養,有很多惡習,學古惑仔,拉幫結派,打架鬧事,早戀就更不用說,好多男生花心起來朝三暮四。他們的生活習慣,好象就打架逞強和泡妞這兩件事情最主要。”
鐵頭說:“聽你這樣說來,和我們這三流的學校也沒什么區別了,我們學校也是一樣,鎮上的一些學生覺得自己高貴一些,常常的有事沒事就欺負我們農村去的,見了稍微漂亮一點的女生就厚著臉皮去死纏爛打。連有的女生向老師說,他們也不怕。”
我聽了有些意外:“是嗎?你們學校也是這樣的嗎?”
大毛和春天他們都證實事實確實是這樣。山龍問我:“你在城里有被欺負過嗎?”
我說:“當然有,但是,那只是曾經,現在,已經很少敢有人欺負我了。”
他問為什么。
我說:“因為才開始去的時候我很老實,可是后來我的膽子大了許多,誰敢惹我,我都會和他拼了,而且我還結交了很多幫我忙的兄弟,也是在社會上混的,就算別人不惹我們,我們還會一個不小心去收拾一下別人,就在我回來的前一天,我還幫別人去打了一個人,讓他跪著唱《國歌》。”
他們似乎都有些不信,山龍問:“難道你也在混傳說里的古惑仔,在混社會?”
我給了自己一個很中肯的評價:“亦正亦邪吧。”
春天興奮的表情說:“你給我們講講你在城里的那些事吧,咱們和人打架的那些。”
我們都是無話不說的伙伴,曾經年幼時,我們都曾有很英雄熱血的夢想,有正義的心,但我們都在成長的過程里受到現實的沖擊。我與他們講關于我傳說一樣的故事:我因為喜歡上一個女生并且與她相戀,便得罪了一個本校的大流氓,于是牽扯出此后一大串受傷流血的恩怨。
我繪聲繪色的講,將情節潤色,我儼然英雄,無比自豪,而且后來我還向他們強調一句:我只是想向那些自以為不得了的城里學生證明一點,我們農村人不是只吃素的,偶爾也還是會沾點葷。狗急了能跳墻,人急了起碼可以跳樓,他們城里學生喊的口號是不怕死,我的口號就是不要命,誰怕誰呢,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