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蠻眼眉含笑,手腕一首,猛的向下一頓,一縷幾不可見的波紋蕩開,用手輕輕在額前一擦拭,暗道:“這真可當符箓而用嗎?”
曾今閑暇之時,青蠻不單煉丹,制藥,琴棋書畫,對于這符箓,陣法這些亦是稍有涉獵,只是相較于陣法而言,對于符箓一道,青蠻卻是還未曾嘗試過一次。
“好字,好字!”
王鐘的一雙眼,幾乎離不開紙面,不由得拾起,輕輕將墨漬吹干,由衷贊嘆道:“單憑這幅字,便可斷言青公子今后的成就妙不可言,怪哉,奇也。”
若非他是知曉,青蠻真真是個從山野拾來的迷途少年,還真會相信老爺之言,他乃是方外仙家之后。
“青公子這幅字,只怕比之那些神仙人物,亦是差不離了。”
王鐘視若珍寶的左看右看,這才有些不舍的將其放下,道:“青公子,你在家中,可是有名師教導?”
青蠻怔了怔,“名師?算是吧。”他苦澀一笑,旋即點點頭,王鐘恍然,心中暗忖,“看來青公子的家世亦是非富即貴,否則是斷斷不能受得如此教導的。”
“王兄也喜習字?”
青蠻洗凈筆頭,笑問道。
王鐘連連搖頭,浮現一絲有愧之色,他在學習時,巴不得能夠躲開老先生的督促,成日就想著去玩兒了,什么打馬拉弓,才是他最喜歡的,至于這習字,便是捉住筆桿,就會心不在焉了,哪談的上什么喜愛。
“唉,別說了,為兄這性子,哪能靜下心來習字,比青公子你可是差了太遠,歪歪斜斜的,便喝田間蚯蚓差不多,倒教你笑話了。”
青蠻莞爾,“各有所長嘛,王兄志在武功,亦是不弱于人的。”
兩人寒暄一陣,卻是聽得門外小侍恭禮一聲,雙雙抬頭,來人卻是曲老爺,王鐘略有些詫異,按理說,這府中的親眷未到,老爺是不會閑散來此的,他抖了抖衣衫,笑著迎上前去,拱手道:“老爺。”
曲老爺微微頷首,略一示意,王鐘心領神會,朝青蠻點點頭,退出房去,順帶將門扉拉攏上。
“曲老爺。”
青蠻凝了凝眉,作了一揖,在這私底下,自然不會稱呼他為大伯。
曲老爺笑望了青蠻一眼,擺擺手,“賢侄無須多禮。”在此時,他卻仍舊沒有一絲生分之意,直呼青蠻賢侄,轉瞬卻又將目光落在方才青蠻所說的紙墨上,眼中閃過一抹驚詫,王鐘不窺門徑,他卻是喜好此道的,本就頗有學識,對于書法丹青更是涉獵不淺,只是一眼便瞧出這手字跡的不凡處,脫口道:“好個妙筆。”
倒是將青蠻晾在一邊,兀自將之拾起,左右端詳一陣,眸中異彩連連,好一會兒,才緩緩放下,正色中帶有一絲疑惑,向著青蠻道:“此書乃出自賢侄之手?”
青蠻抿嘴一笑,輕聲道:“確是小子,拙陋之筆,讓曲老爺見笑了。”
饒是曲老爺已經心中篤定,但聽得青蠻親口承認,仍舊忍不住一陣唏噓,半是贊嘆,半是悵然道:“神來之筆,老夫何敢見笑,只此四字,賢侄足可當得天下名士。”
曲老爺又細細詢問了青蠻師從何人,青蠻知曉這曲老爺的眼力遠非王鐘可比,自是不易蒙過,遂言道,乃是昔年村中一位不知名的老人家所教授,而今那老人家早已不知蹤跡。
如此一說,曲老爺便信了八分,若是青蠻言說乃是一個頗有才學的老學士所授,定然是不信的,即便勉強信了,以他對此道的愛好,定然非親往拜會不可,而今這一托辭卻是打消了他的念頭,“難怪,難怪,老夫之前所言,想不到卻是歪打正著,這么一說,那老人家定然亦是方外仙家無疑了。”曲老爺暗自忖道,看向青蠻的目光愈發柔和,笑言道:“仙家門生,果真非比尋常,這可是一段天大的機緣。”
青蠻只是訕笑,卻亦不接過話頭,言至于此便是好了,再多說,便是誠心欺瞞了,所幸曲老爺亦未再就此事深論,而是坐在一張搖藤椅上,讓小侍奉上兩盞香茗,而后淡笑著與青蠻拉起了家常,諸如青蠻家中還余多少親人,自幼有過哪些經歷等等。
青蠻則言,家中親眷幾無,僅有老母一人尚在家中,畢竟他這身份是假的,牽連越少,便越難以讓人識破。
“恩,這時候也不早了,老夫便先走一步,今日與賢侄一番言語,卻是不虛此行。”良久,曲老爺起身笑道。
青蠻隨之起身,朝其作了作禮,送至廳外,臨走時,卻是以那副草字相贈,閑言之時,曲老爺的目光不時向著此物瞅去,倒也并非想據為己有,只是當真愛慕,這一切自然被青蠻瞧在眼中,這東西于他而言,不過是興致所出,并不重要,可有可無,既然曲老爺心中喜歡,做個順水人情又有何妨。
“哎呀,賢侄,這如何使得,這幅墨寶,老夫卻是萬萬不能收的。”
見得青蠻主動提出此請,曲老爺心中雖極是歡喜,但作為長輩,又豈可做出這般貪念旁人寶貝之事,若說青蠻真是他子侄倒還好說,權當是其一份孝心,可事實上青蠻與他非親非故,一出手便是如此寶貝,他哪會收下,在他看來,搭載青蠻到這通州,不過舉手之勞,不足掛齒。
“還請曲老爺收下,無妨的,圣人云: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小子雖是拙劣頗多,但亦是曉得這番道理的,還請曲老爺定要成全小子這番心意才是。”
青蠻知曉他定會推脫,便是準備好了這般說辭,一般似曲老爺這般活菩薩心腸的老好人,加之飽讀詩書,對于圣人之言,很是推崇的,果然,青蠻此言一出,曲老爺便面露為難之事,躊躇了好一會兒,再見青蠻那雙清澈而真摯的眼眸,輕聲一嘆,接過手來,“慚愧,慚愧,那老夫便生受了。”
無形間,這一副草字,便將二人的關系又拉近了兩分,如此,又是一陣寒暄,方才道別而去。
人逢喜事精神爽,獲得草字的曲老爺便好似換了個人一般,雖說平日亦是一臉笑意盈盈,但此刻卻是更為神采飛揚,就連別院的下人,亦是瞧出了他此時的不同,只道是因為小姐的大婚臨近,他才這般高興。
“夫君,你這又是何故,怎的如此欣喜?”
陸氏卻是極為了解自己夫君的,朝夕相處了數十載,哪怕是他打個“哈欠”亦知曉他要說什么,見他如此模樣,便亦知曉,并非僅僅是愛女出嫁之事,緩緩侍候他褪下外衫,取下了番帽,再從一旁的侍女手中接過一碗剛剛熬好的姜湯,放在桌案上。
此時的通州亦是深冬,屋內倒還好,有著火炕炎爐,尚不覺絲毫嚴寒,但屋外卻是真真凍得人口齒如冰,饒是曲老爺心中熱火朝天,亦是先捧著姜湯,喝上兩口,一入腹中便是陣陣暖流升騰,這才緩過神兒來,喜滋滋從懷中掏出一卷白軸,似若珍寶般將其鋪開。
陸氏愈發疑惑,“這是何物,怎讓夫君如此失態?”她湊上前去,掃眉一瞥,亦是略微訝然,旋即笑道:“看樣子,確是一副好字,不過亦不用這般開心吧?”
卻是陸氏身旁的侍女亦是好奇的伸了伸脖子,秀眉輕泛,若是尋常富貴之家的下人,如此作態,早被主子冷聲呵斥,這都還是輕的,若是不小心見得什么機要之物,那可是要吃板子的,然而,在曲家,卻是不會發生這等事。
尊卑仍是有的,不過卻非曲老爺與陸氏強求,而是這些做侍婢的心甘情愿,由衷對主家恭敬,只是如此,一些規矩,未免便松懈一些,例如眼前這侍女如此作態,便是時常發生,絲毫不會覺著什么不合時宜。
她定睛一看,美眸中亦是泛起異彩連連,能在曲家做下人的,多半是能讀會寫,能夠跟在老爺夫人近身的侍婢更是如此。
曲老爺嘿笑著努努嘴,好似如數家珍一般的在白卷上指指點點,為陸氏言說這四字的妙處,好一會兒,陸氏才略微領會,雖說心中仍還有些不以為然,但神色卻是隨著老爺一同大為欣喜,贊不絕口。
“傾國傾城?”
別院一處香閨中,剛剛一番梳洗過后的曲昔亭眉目如黛,披散的鬢發上還掛著幾許玉珠,她饒有興致的念叨這四個字,在她身后,卻是立著一姿容不錯的女子,便是方才在曲老爺房中目睹那副草字的侍女。
“恩,便是傾國傾城呢。”侍女莞爾一笑,她比曲昔亭大上些許,自小便將其當做妹妹看待,因為身份的緣故,曲昔亭大多時日都是待在閨中,不能與旁人接觸,委實憋悶了些,這侍女便會將所聞所見道與她聽,亦算是為其解悶,這不,一從曲老爺房中退出,便徑直來了此處,將見得的,看見的,告訴了她。
“小姐當真是天生麗質,便是那青公子初識小姐數日,便有如此認知,那洪公子能娶到小姐這般人兒,當真是好福緣呢。”
侍女輕笑著,她自是知曉,青蠻并非什么老爺的子侄,而是小姐在路道搭救而來的別家生人,而她口中的洪公子,自然便是即將迎娶曲昔亭過門的洪伯通。
曲昔亭終歸是個少不經事的單純女子,聽得侍女說得這般直白,俏臉浮現一抹暈紅,眼眉含羞,輕嗔道:“青公子才不是說我呢,雀兒姐姐可莫要亂說。”
侍女雀兒卻是嬌笑不已,絲毫不以為意,打趣兒道:“好了,好了,不說便不說,不過小姐傾城之姿卻是事實。”
驀地,她眼眸一轉,浮現一抹竊笑,促狹道:“話說回來,那青公子確是有幾分才學的,不單人才俊秀,且能寫出這般行書,當真難得,只是不知洪公子比他如何。”她頓了頓,似有些隱憂道:“不過聽說這洪公子,雖亦是才華不菲,早已名冠四方,但這容貌卻是差了些許。”
她亦是為曲昔亭擔心,似小姐這般人兒,當是得尋個人中之龍的男兒,委實于旁人,卻是不應該。
曲昔亭長長的睫毛微微一顫,低聲道:“雀兒姐姐可莫要如此說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昔亭豈敢再作它想,古人云:人不可貌相。好男兒未必便一定要有好的容貌,而容顏生得再怎么俊美,心底不好,終究是招人厭惡的。”
雀兒撇撇嘴,卻是沒有再反駁,反是曲昔亭悵然的輕嘆一聲,驀地,眼中浮現一絲神采,興致勃勃詢問道:“青公子的行書,當真是極好么?”
她略有些不敢盡信,須知任何一道,沒有經歷歲月的沉淀,都是不太可能有太大作為的,不過復而,她便又自問自答道:“是了,不會錯,爹爹都說他行書精妙,那便真是精妙了,爹爹素來不妄語的。”
“雀兒姐姐,你可能將那副行書,拿予昔亭看看么?昔亭亦很想一睹青公子筆下風采。”
曲昔亭輕笑著道。
雀兒卻是有些躊躇了,抿抿唇,輕笑道:“小姐若想看,自去看便是了,難不成老爺會不予你看?”
曲昔亭頷首輕點,那便自己去看,打定主意,她便起身,一手拾著碧落煙霞裙擺一角,蓮步生風的搖曳而去了。
對于曲昔亭知曉了此事,曲老爺先是一詫異,復而便想到了是雀兒丫頭告知于她,倒也沒有不悅,雖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但他這人,雖是敬重古賢,對于這一點,卻是不敢茍同的,只是迫于大勢,亦是未將其送入學院研習經典,只是私下與她讀些,《女傳》、《詩經》等言語清新的典籍,琴棋書畫,亦是多有涉獵。
曲老爺從書閣中取出一道卷盒,小心打開,取出其中物事,送到了一臉欣喜的曲昔亭手上,曲昔亭迫不及待的將其鋪在桌案上,素指輕環,徐徐打開。
“傾國傾城!”
四個大字宛若龍蛇鳳舞般躍于紙上,還未完全干透,淡雅的水墨氣息彌漫開了,很是好聞。
曲昔亭輕吸一口氣,面色有些迷醉,眸中漣漪蕩開,從這四個字中,她卻仿若看見了萬千山水如墨,在那之后,竟是緩緩浮現一出一道人影,略有些模糊,使得她,看不清容顏,但她卻是有此直覺,那字跡所看見的女子,才是真正的傾國傾城。
“咳咳!”
此時,突兀傳來一陣咳嗽,曲昔亭猛的驚醒,不自主的輕“啊”了一聲,有些失魂落魄的放下手中行書。
“亭兒,你沒事吧?”
曲老爺略帶疑竇的關切道,方才這咳嗽聲便是他故意為之,只是見得女兒盯著這行書的模樣,好似入神一般,眼中泛起莫名神采,臉頰亦是非乎尋常的泛起桃花,這才猛地想起,青蠻乃是師承方外仙家,他所書的墨寶,或許亦是沾染了幾分仙氣的。
說來亦是機緣,這四字正是青蠻思及一女子時所書,當時,他腦中便是浮現出十萬大山,女子的傾世容顏,只是恍惚間,他卻是不知曉,他所憶的,究竟是誰,是天劍宗那位身份非比尋常的姐姐,還是一處煙花青柳地,腳踏風塵的女子,或許兩者皆有。
而曲昔亭之所以能夠見得這般景象,卻是與她從小的經歷有關,她自幼深居簡出,涉世極淺,一顆玲瓏心竅亦是不染塵埃,很容易便全然沁入了心神,受得字跡所殘余的意念所牽引,因而能見。
“沒,沒事兒。”
曲昔亭驚魂未定的長舒一口氣,心中雖是覺著很是古怪,但躊躇一番,終究是沒有道出自己所看見的。
曲老爺輕輕皺了皺眉,亦是知曉這幅行書,或許并不適宜她觀賞,悄然將其合上,重新放入卷盒中,存入書閣。
既然來了,免不了要言語兩句,曲老爺亦只是大抵說了說婚禮事宜,再將那洪伯通的情形撿了些重要的告訴了她,亦好讓她心里有些準備,不過言語起勁兒的曲老爺,卻是沒有發現,自己的愛女,在此刻卻是有些心不在焉,雖是低眉順耳,卻不知曉她在想些什么。
實則,此刻的曲昔亭,仍舊不由自主的回想起方才所見的情形,不自覺的出了神兒,對于曲老爺的言語,卻是一字亦未曾聽進去。
又是過了一日,青蠻所處的別院中,陸陸續續有了生人居入,只是在他看來是生人,在王鐘諸人看來,卻是熟稔得緊,盡皆是曲家的親眷,他們便是為了數日后,曲昔亭的大婚而來,自然亦被東道主洪家安排在這兒。
雖是只是一處別院,但占地卻是不小,大小閣樓廂房,不下百間,居住數十人綽綽有余,絲毫不覺擁擠,或是吵鬧什么的。
迎面而來數人,錦衣玉履,大冬日的寒冷氣節,亦是羽扇翩翩,風度便是有了,只是這堂堂男兒,竟也擦脂抹粉,這讓青蠻略有些愕然。
“這洪家別院倒也是有幾分派頭,雖然比不上咱家的百合苑,但比上不足,比下卻是有余了。”
曲一渲,曲老爺三弟的獨子,年約而立,卻是至今未成家世,倒非是沒有良家女子瞧得上他,只是他自己自視甚高,揚言要娶真正的世家女子,尋常女子自然是不入法眼的,本來,他對于自己這堂妹還是有幾分覬覦之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