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龍城呼哧呼哧喘氣的聲音是如此的沉重,就像是大帳里有一座風箱在運轉:“太真兄不妨說明白些。”
溫嶠坦然直視著慕容龍城:“龍城兄,我適才所言,全是發自肺腑,以兄之聰明智慧,自然有所判斷。吾非蘇秦、張儀之輩,本無意逞口舌之利;心意既明,又何須多用言辭矯飾?”
說完,他垂眼落座,竟是不愿再出聲了。
溫嶠確實也無須多說什么。對于北疆的局勢,慕容龍城了解得夠多,盤算得也夠深,常山之眾何去何從,本非溫嶠所能多所置喙,而決定權,只在慕容龍城的手中。
于是慕容龍城再度陷入沉默。他定了定神,來回走動幾步,慢慢整理思緒。
北疆胡族的奪位爭斗,從來最是血腥慘烈不過。所謂“盡殺高過車輪者”乃是常態,失敗者所面臨的,往往是整個氏族的血脈斷絕。自從慕容耐戰死,其余部千里逃亡,無數次躲過慕容廆的追殺才得以在常山潛藏,其中悲愴凄涼之處,簡直無法用言語來形容。而慕容龍城自從成年,就在常山辛苦經營,放眼四望所看到的,無不是兇殘而貪婪的狼。自己哪怕踏錯一步,就立刻會身陷狼吻,淪為果腹之食!
慕容耐舊部的力量在代郡或許尚屬強大,放在萬里北疆林立的強族之間,其實微不足道。能夠勉強立足,靠的是慕容龍城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地追隨段部鮮卑,在一次又一次的戰斗中,充分地展現自身的價值。
自從太安元年之后,東部鮮卑三大強族慕容、宇文和段部便保持著微妙的均衡。表面上,三大部的首領互相通婚,彼此和睦,可暗地里的小動作從不曾停止,每年都因此產生巨大的傷亡。遼西公段務勿塵收容慕容龍城及其部眾,并派遣他們四處突襲殺戮,便是為了給雄踞遼東的慕容氏添亂。
段部依靠慕容耐的余部削弱慕容氏,同時也壓制北疆各地的敵對力量;而慕容龍城靠著段部鮮卑的庇護藏身于常山。這似乎是各取所需的雙贏局面,可段部鮮卑只不過把慕容龍城及其部下當做工具罷了。這樣下去,何時才能奪回應屬于自己的慕容鮮卑大單于之位?
身為慕容鮮卑前代大單于嗣子的慕容龍城,并不甘心長期擔任山賊首領。但令他惱怒的是,常山賊寇各部之中,多有與段部關系密切的。慕容龍城這個大當家看似威風,其實卻事事遭到掣肘。如楊飛象、吐吉立之流,分明是把他當作泥塑木胎般供了起來。慕容龍城固然以兇狠殘暴的手段震懾常山群寇,卻終究不敢向同為段部扶植的常山各部首領開刀,面對這種受制于人的局面,他沒有任何出路可言。
直到旬月之前,并州刺史部的兵馬進入幽州,迅速擊敗了多支代郡地方勢力。慕容龍城正待組織力量加以反擊的時候,祿官的使者主動找上了常山。
自從猗迤死后,拓跋鮮卑東西兩部首領皆有意于大單于之位,彼此劍拔弩張地對峙。相比而言,東部大人祿官的手段更加圓熟老練,處處居于上風。此番彈汗山祭天大典,祿官已經做出了畢其功于一役的決斷,絕不容中朝插手其間,橫生波瀾。
此番祿官遣使前來,的要求非常簡單,無非是阻止溫嶠前往彈汗山參加拓跋鮮卑祭天大典,阻止并州刺史部的兵力在代郡立足;而他所提出的條件則干脆利落地打動了慕容龍城:支持慕容龍城徹底統合代地勢力,并許諾日后擁戴他為慕容鮮卑的首領。
慕容龍城當然清楚,自己的力量與拓跋鮮卑相比,差距有多么大。拓跋鮮卑東西兩部對峙,哪怕是明顯處于弱勢的西部,其部落大人猗盧都能出動三萬以上的精銳騎兵南下援助并州,何況是占據萬里廣漠的東部大人祿官?那簡直不啻于螞蟻與猛虎相較。祿官既然開口,便由不得慕容龍城反對。他只能盡力制定相應的計劃并實施之。
一切本該進行的順利,烏桓人、雜胡馬賊、漢人塢壁、傾向于段部的常山賊寇,這些人在慕容龍城刻意的縱容和驅使下,將會耗盡晉人的力量。而在祿官所部騎兵將晉軍摧毀之后,當可以留給慕容龍城一個易于掌控的代郡。
可是,眼看塵埃落定之時,溫嶠卻為他提供了另一條嶄新的路途!
很顯然,虎踞晉陽的劉琨是一位積極進取的方鎮大員,在對抗匈奴的同時,他也樂于大刀闊斧地干涉北疆胡族事務。這是慕容龍城事先不曾想過的,卻似乎較之投靠祿官更好的選擇。
慕容龍城素來自視甚高,他忍不住想到:那拓跋猗盧不過善戰而已,慕容也并不缺少能征慣戰的勇士。猗盧能夠以戰功獲取劉琨的支持,與實力雄強的祿官抗衡。難道我就不能直接依靠朝廷來謀取在慕容鮮卑的地位么?
他又想到:那劉越石畢竟是晉人,永遠不可能直接管治北疆胡族。他只會采取羈縻攏絡的手段,依托親附朝廷的渠帥大人掌控北地局勢,那也正給自己留下大把施展的機會,完全可以借此良機拓展勢力,這似乎也比依附那吃人不吐骨頭的祿官要來的有利。
可是,可是……慕容龍城思前想后,心中無數個念頭瞬間紛繁轉動,以至于額頭上汗水涔涔而不自知:祿官的勢力如此強盛,很有可能借著此番祭天大典的機會一舉登上拓跋鮮卑大單于的寶座。到那時,猗盧必然失勢,甚至很可能身死族滅。一旦祿官追究今日之事,晉陽畢竟遠水不解近火,常山之眾又如何自保?
慕容龍城一向自認為剛毅果決不在任何人之下,可是現在,他感到自己甚至有些慌張。許多想法一次又一次地重復,就像亂麻糾纏,他竭力要將之理順,剖析出合理的部分加以權衡,但思緒卻不由自主地越發混亂。
他往復踱步,每次靠近帳幕門前時,就會聽到廝殺聲響些;離帳幕的門遠幾步,廝殺聲就輕些。他抬頭望一望,帳外,人馬奔馳沖殺所激起的漫天煙塵,幾乎將整個戰場都籠罩在內。
慕容龍城的視線所及之處,兩軍依舊高呼酣戰。然而,兩個時辰的廝殺,足以耗盡戰士的最后一點體力,就連戰馬的奔馳都不如先前那樣迅捷。無數次出生入死所磨練出的戰場本能告訴他,決勝負的時刻,已經到了。如果有所抉擇,必須就在此刻行動,遲則不及。
慕容龍城下意識地抬手,想要扶一扶自己顯得昏沉的額頭。這個動作卻使得跪伏在大帳一角的侍從誤會了。侍從慌忙膝行而前,將那柄龍雀大環高舉奉上。當包裹著長刀的潔白絲絨撤去之時,從帳幕外射入的一抹陽光剛巧投在刃鋒,湛青色刀芒猛然反射入眼,幾乎令慕容龍城吃了一驚。他流露不不快的神情,幾乎要怒聲斥退侍從,可是愣了愣神,還是取刀在手。
哪怕是隔著刀柄上細密纏繞的麻布,依然能感受到刀身透出沁膚的寒氣。慕容龍城緊緊地將之握住,越來越用力,直到五指泛白。
他轉身看了看溫嶠。瞬間之后,又恢復成了那個兇狠而暴戾的慕容龍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