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一過,就要招工。
木匠班做的東西他看不上,泥水匠壘的房屋他也看不上。
說得好好的,照著給著的房屋圖蓋,地基一出來,他當場就傻在那兒,起墻勾的線跟燕燕他們家差不多,就是一間堂屋,兩個耳房,如果說有不一樣的地方,就是大了一點兒。他是想干什么?在里頭放石器樣兒,分發工錢,譜圖收藏,甚至記賬,安放賬冊,管理工籍,甚至放一套小工具,琢磨精料……這三間房屋一個門,跟他的想法出入太大,說得好好的,結果要去蓋,起墻的線就起這樣了,泥瓦匠的班主滿臉歉意,跑來家里坐那兒說:“不是我們不想按照您的意思蓋,可不知道咋蓋呀,你看你給我們的圖,這圖是房子啥樣的,可這起墻呢……”
這是一件令人頭腦發木的事兒,怪不得這方圓幾百里,房屋只是大小有區別,幾乎都是這個模樣。
在家都是聽說阿爸到處找匠人,給匠人官做,與靖康截然不同,不少文官還上書給阿爸,覺得這樣是輕士。眼前這一幕下來,你覺得狄阿鳥該不該到處找大匠,找到了給官做?鄉下蓋個房屋,有錢都蓋不出來。
而且呢,他們蓋房屋只打橫線,沒有鉛錘。
如果他們貿然一改,不按自己熟悉的路數來,房子就有可能變形,坍塌。
在那兒發愁,燕兒她娘還勸他,不合你意,你就去看著,跟著他們,隨時給他們講。是這個道理呀。
李虎心說,我也沒蓋過房屋呀。
他有種沒頭緒的煩亂,就說:“大娘。以前在塞外,說咱這兒天朝上邦,我就覺得有很多可以學的地方,可您不知道,我們東夏那邊的匠人閉著眼睛都能蓋我畫的屋子……難道蓋這幾間房屋,還得城里請人呀。怪不得給東夏遷來的人修房屋,縣里的人都痛罵,說人家比財主還講究。”
燕燕給他扔了一句“吹牛”。
他沒法,覺得自己要看著,冬至過后的這第一天,要替人家的基線給勾對,免得班主說自己給看的圖是豎著的,這些線得躺著起,豎著看著是個墻模樣,橫著不知道往哪壘。
本來要去縣城請郎中的,他不去了,讓李鴛鴦代替自己去。
之所以不讓狗栗子去,是因為狗栗子這兩天吃了風寒,而且李虎怕他去了跟人說不清,價錢不肯開,現在四鄰八方在等著,不是省不省錢的問題,郎中必須得請到,必須要開始招工,依著狗栗子捂錢的丑態,他肯定把價格看在第一位。
李鴛鴦這就帶著他的囑托上路。
為了表示該花的錢會花,不該會花的自己不會花,還從家帶了個窩窩頭,然后騎著李虎給狗栗子配的騾子出發。
他去也是一種逃避。
李虎覺得開銷已經在產生,讓他建賬,他也不會。
到了縣城,李鴛鴦頓時一改窮酸相。
他在一家不錯的酒館,二樓開了個雅間,卻是不要什么炒菜,讓人家給他烹只羊腿。等有兩個人一前一后上樓,推開房門,李鴛鴦正在撕羊腿上的肉呢。
因為為首的人李鴛鴦認識,也沒有什么對黑話,放銘牌的過程。
李鴛鴦見他們盯著自己傻看,暴躁地說:“有啥好看的呀。天天讓你啃窩窩頭。你跟老子不一樣饞才怪。”
說完之后,他就嘆氣說:“公子太能吃苦了,他怎么能受得了呢。”
他從懷里掏出來那個自稱為了省錢帶的干糧,放到為首那人跟前,動情地說:“帶回家去吧。高粱的,摻的有燕麥,燕麥也沒打細碎,牙齒咬上糠的感覺,你們有過嗎。就昨天吃點海味,又不喜歡吃。我看公子也不喜歡吃。”
為首的人拿起窩頭,在桌上敲敲,見硬邦邦的,嘆了口氣,揣進懷里。
李鴛鴦說:“就這么說,說公子呀,天天就吃這個,瘦得跟猴子一樣……咱不是老說人家靖康種地的都跟猴子一樣,現在才知道,之所以他們像猴子,就是吃這個東西吃的。”
他潸然淚下,兩個恭敬站跟前的部下也潸然淚下。
而這種潸然淚下,也確實發自于內心。
李鴛鴦說:“他老人家真是太狠心了,讓公子去遭這樣的罪。我養母見到我吃這個,她心里也會難受呀。是吧?”
他問:“要你們找的人找到了嗎?”
見兩人不懂,他就說:“你看啊,楊村楊氏撿了公子,公子撿了我,我能不能再撿個人呢?我覺得我也可以,知道為啥嗎?善良。善良的人,他覺得別人善良會是問題嗎,正好現在公子在招工,用人之際。那我就撿人嘛。”
為首的人低聲說:“檔官。我身邊跟著的這個就是找來的,會磨豆腐。”
不等這個要被撿走的人喊一聲“李爺”。
李鴛鴦“啊”一聲,站了起來。
那人苦笑說:“咱們不是才剛組建,進來的都是一些年輕人,打小入學堂,接著進軍營,再被選走,沒幾個有工匠的底子呀,外人,那都是接受過訓練,又能行嗎?”他低著頭,等著李鴛鴦的訓斥。
李鴛鴦卻沒有,輕聲說:“我知道啦。”
看到部下意外,他說:“我在公子身邊,就是個闖禍大王,公子很少罵我,我以后也要少罵你們。但是不罵,不意味著不想罵,是給你們機會。”
他嘆氣說:“這次回去,要給我養母講,他老人家重新啟用我養母,不是原先暗魂做得不夠好,而是軍卒氣太重。他們更適合殺人放火,打探軍情,組織得再嚴格,但一要隱藏,人家就發現長得都不像常人。只有我養母做得好,現在他老人家將軍情司與暗魂合二為一,變成軍刺,重新啟用我養母,不是看好養母這一點嗎。養母呢,卻總從軍中抽調骨干,是走了人家的老路呀?回去講,我們也要搶各個行業的人,只有有了,而且我馬上就扮不下去了,公子逼著我建賬,我說我不會,他說師爺怎么不會呢,要我去學,我都應付不了,你們咋裝啥像啥呢。對不對呀。兩位。”
兩人猛地挺直身子,“扎”字隨口喊出來,李鴛鴦頭暈,按腦門上了。
軍事素養太高,都條件反射。他又說:“我們能找到公子,李常勝也能找到,而且他是我們的上司,我心里好奇怪,他們軍刺的人怎么不見露面?你們留意一下,不露面,就說明他們在監視咱們。李常勝早就這么放過話,說我們是一群烏合之眾。懂嗎?烏合之眾。如果他們在監視我們,我們還發現不了的話,李常勝就敢說在他的管轄范圍,讓我們消失,我們能消失嗎。靖康最需要我們重視的地方之一,我們的人都不能有,可以嗎?這樣下去,養母不挨罵嗎?”
訓完人,他心里出氣了,吃完羊腿,帶著一個新撿來的,磨豆腐的,走到大街上,去找縣里的郎中。
其實軍中不缺郎中,這個他能找來,但現實是,這個郎中被李虎指定了呀,他另外找個郎中,不露餡嗎。
兩人一前一后走著。
李鴛鴦有點沮喪,卻是在安慰自己,也在安慰走在自己身后的部下:“磨豆腐和磨石頭,都是磨,區別大嗎?”
去請郎中,這個事兒順利,只是這邊的郎中與東夏的軍醫不一樣,東夏軍中郎中兵,那是在李言聞的指導下,指導檢查哪些病征,在這兒,郎中愿意歸愿意,檢查人啥呢?李鴛鴦只好指導他,畢竟在東夏軍營呆過,知道東夏軍營要檢查哪些病,說大半個時辰話,約好下午一起出發的時間,李鴛鴦出來了。
他想到自己剛剛吃羊肉了,要求手下:“去買一只羊。冬至,咱們東夏人殺羊吃羊的風俗,公子連羊吃不上,太不像話。”
羊給買到了,他前頭走,后面的后生牽只羊。
再走趟趟一樣走回來,他就背著兩只手,要求說:“你見了公子,說你是我的鄉人,來這里扛活,結果呢,給喊你扛活的人騙了,被賣到莊園去,自己強壯,爬墻出來,跑了,這個羊呢,你半倒給順手牽的。”
后面的年輕后生甕聲甕氣地說:“師爺。你知道。我們那的人不順手牽羊。”
李鴛鴦說:“你現在不是我們那的人,假裝嘛。”
他又說:“你得知道是哪個莊園跑出來的,否則這就像假話,楊莊是個大莊園,陳寨也是個大莊園,楊莊聲譽好一些,你就從陳寨跑吧。今天在田野中摸了一只羊,想到縣城來賣,于是乎,碰到了我。”
兩人۰大街上繞了一圈,這樣串著話。
大街一圈繞回來,到了一家錢莊。
李鴛鴦咳嗽兩聲,一抬頭,想了下說:“東家讓我問問錢價,咱們進去,要是見著伙計,就替東家聘走。讓我造籍我都頂不住,讓我建賬,這個機會留給那些學錢莊,一心想當賬房的人吧。”R8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