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壯士(一下)
“好啊——!”見到王洵陣斬敵將,安西軍上下齊聲喝彩。特別是心中自覺有愧的薛景仙,奮力揮舞著橫刀,叫聲比周圍任何人都響亮。
對面的大食人中間,則發出了一陣刺耳的詛咒聲。緊跟著,三名身披重甲的將領策馬而出,揮舞著彎刀,直撲正在戰場中向自家兄弟拱手的王洵。
“小心身后!”“不要臉,輸不起么?”發現敵軍趁機偷襲,安西將士立刻大聲示警。聽到袍澤們的提醒,王洵一把抄起鏈子錘和敵將的彎刀,迅速轉身,質問的話脫口而出。“就這點兒出息啊!單挑可也是你們提出來的!”
大食人聽不懂王洵的質問。即便聽懂了,也裝著充耳不聞。繼續催動坐騎,恨不得立刻將王洵砍成碎片。
此刻王洵的坐騎不在身邊,如果轉身退走的話,肯定會被策馬而來的敵將從背后剁成肉醬。只好把心一橫,左右手各持一件兵器,擺出了迎戰的姿勢。本臨死前也要多拉一個墊背者的想法,硬扛到底。
眼看著敵將已經靠近他二十步之內,耳畔忽聽一聲弓弦響。當先一人脖頸上突然插了跟雕翎,應聲落馬。緊跟著,第二聲弓弦響起,左側敵將亦被射翻在地。沖過來的第三名敵將見到已經沒便宜可撿,迅速撥偏坐騎,向戰場兩側遠遁。沖上前替王洵抱打不平的宇文至豈肯放過他,從箭馕中掏出第三支破甲錐,穩穩地搭在弓臂上,彎弓如滿月。“嘣!”第支雕翎破空,從背面射中敵將脖頸,將其直接推離了馬鞍。
電光石火間,王洵面前已經沒了敵人。趙懷旭和李元欽兩個此刻也策馬沖到了近前,一左一右,將其牢牢護住,“大帥有令,命你速歸本陣!”
“稍等我一下!替宇文小子收拾了戰果就回!”在生死兩界迅速打了個轉的王洵怒不可遏,對敵將的最后一絲尊敬也從心中消失殆盡。舉起搶來的彎刀,收起刀落,“噗,噗,噗,噗!”在附近的三具尸體上各補一刀,然后將死者的頭盔踢開,用手抓住四顆頭顱的發梢,倒拖著向自家軍陣走回。
見到自家將領接連戰死,對面的大食人愈發惱羞成怒。十幾名身穿黑衣的武士同時出馬,試圖憑借人數的優勢將頭顱搶回。安西軍這邊,也不肯再吃第二次虧。封常清一聲令下,十幾名悍將策馬迎上,與李元欽、趙懷旭、宇文至三人一起,堵住大食武士激戰。
有這么多人看顧自己的后路,王洵豈會再擔心。邁開大步,一溜小跑來到封常清馬前,將手中的四顆血淋淋的人頭向地面上一擲,同時大聲喊道,“末將王洵,幸不辱命!”
“胡鬧。還不給我退下!莫非還等著老夫給你記功不成!”封常清狠狠瞪了他一眼,低聲呵斥。
武將單挑,在漢代以前的中原就已經是一種過時的戰術。如果剛才不是顧忌到己方軍心,封常清根本不想理睬大食人的挑釁。對方的意圖明顯在于借機炫耀武力,以鼓舞其麾下兵卒士氣。好在王洵這愣頭青最后打贏了,否則,安西軍未正式開戰之前先折一將,氣勢上就已經輸給了對方。
此刻王洵也有點兒后怕,嘿嘿干笑了幾聲,拎著兩把兵器跑向自己的原來的位置。見了薛景仙的面兒,將新繳獲的彎刀向對方手里一遞,“給。大食人的人品不咋地,打制兵器的手藝還不賴。正經八本的天竺鋼,比我那把橫刀強!”
刀的長度足有六尺,側寬五寸。對于薛景仙這種身板來說,實在有些過于笨重。但是,他還是伸出雙手,將王洵的禮物接了過來。然后緊緊抱在胸前,一邊感受著刀身的份量,一邊笑著說道,“有勞兄弟了。下次切不可再這樣冒險!”
“誰想到大食人這么不要臉!”王洵搖搖頭,翻身上馬。“打得怎么樣了?真無恥,他們又在加人!”
“插標賣首而已!”到底是書生,薛景仙說話比王洵文雅得多。撇了撇嘴,不屑地點評。就在王洵回陣,繳令,送刀,這段時間,疆場上的混戰已經又分出了勝負。遠道而來的大食人接連被打下馬四、五個,而安西軍這邊卻只有一名將領受了很輕的傷,損失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然而對方主帥的心里卻好像根本沒有“公平”這一概念。見到自家將領接連吃虧,索性吹響號角,又調了數百好手同時出陣。非要在安西軍身上討到個彩頭不可。
封常清再也沒耐性跟對方耗下去了。抬頭看看天空的太陽,估算了一下敵軍從列陣起到現在的時間。笑了笑,伸手將一面淡紅色旗幟舉了起來。
“前軍出擊!”周圍的親兵扯開嗓子大喊,瞬間將號令傳到了所有人的耳朵。
“大帥有令,前軍出擊!”帥旗下,數百名將士齊聲重復,緊跟著,激越的戰鼓聲轟然炸響。“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
“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雷鳴般的鼓聲中,安西軍前鋒就像一條被激怒了的獅子,咆哮著張開了尖利的牙齒。
統帶前軍是宿將李嗣業,聞聽號令,立刻揮師向前。最前排為七百多名盾牌手,每個人都舉著一把足以將整個身體遮蓋起來的巨盾。盾牌表面,包了一層精鋼。被盾牌的主人精心打磨,明晃晃的幾乎可以照見對面的人影。
走在盾牌手之后,則是兩千多弓箭兵。分成前、中、后三排,每排相距十余步,一邊走,一邊在領軍郎將的指揮下,慢吞吞地調整著弓弦。跟在弓箭兵身后,則是兩隊長槊手和一隊陌刀手。規模各有八百余人,單獨結成了三個錐形陣列。
李嗣業本人就站在陌刀隊前方正中央位置,頭戴一頂鑌鐵盔,盔沿微微上翹,形成一個優雅的圓翼。圓翼之下,是一個黑漆漆的面甲,上面用簪花工藝敲打出一張金剛臉,怒目圓睜,紅唇翻卷,看上去極其威武。面甲之下的脖頸,則被一層鏈子甲和一層皮甲牢牢護住,與下方的胸甲渾然一體,中間找不到半點兒過度的痕跡。而整個胸甲則又由幾片不同的甲葉組成,如荷花瓣般彼此扣在一起。既能為鎧甲的主人提供可靠的防護,又盡最大可能保證了鎧甲下身體的靈活性。胸甲正中,則為一面亮閃閃的護心鏡,遮住整個小腹。連在護心鏡下的,是幾片犀牛皮戰裙,遮蓋起護腿甲、護脛,和包鐵戰靴的上邊緣。
跟在李嗣業身后的陌刀手們,幾乎與他做相同打扮,皆是全身重甲。將領與普通士卒的唯一區別在于盔纓的顏色。李嗣業的盔纓在陽光下呈華貴的深紫,統帶不同兵種的核心將領盔纓發藍,直接控制一團士卒的校尉則頭頂深紅色盔纓。旅帥們的盔纓為綠,隊正們的盔纓為灰,伙長和普通士卒站在一起,混同為一片耀眼的潔白。只有敵軍的血液,才能給他們染上顏色。
如此厚重鎧甲,與手中精鋼打造的長柄陌刀加在一起,至少有六十斤分量。整個陌刀陣卻能緊跟前軍的節奏,寸步不落。只見他們踩著鼓點,不緊不慢地向敵軍迫近,每向前數步,鎧甲上的光芒便又明亮一分。刀刃處反射出來的日光亦更為耀眼。
說來也怪,見到唐軍揮師沖陣。對面的大食人反而又吹響了收兵的號角,“嘟嘟嘟嘟,嘟嘟嘟嘟.......”角聲中充滿委屈與不甘。在將所有活著的武士撤回本陣的同時,然后立刻開弓放箭,搶在唐軍靠近之前,將自家軍陣百步之內范圍,硬生生射了一地雞毛。
“大食到底要干什么?”薛景仙此刻心里對敵軍已經沒有了半分畏懼,一邊目送著自家前軍大步壓向戰場中央,一邊小聲向王洵請教。
“我哪里知道!”王洵也是滿頭霧水,“先是無聊的要求單挑。單挑占不到便宜,就直接群毆。群毆撈不到好處,就想混戰。等兩軍真的該接戰了,他奶奶的,又縮了回去!”
“估計雙方對規矩的理解不一樣吧!”薛景仙皺著眉頭嘀咕了一句。心中總覺得能把鎧甲兵器打造到如此精良地步的大食人,應該不像王洵描述的那樣齷齪一般。然而對方此刻的表現,又令他著實找不到為之辯解的詞匯。
由于前軍盡數為步卒,所以推進的速度并不快。戰場中廝殺的大食武士有充足的時間撤回本陣,而在混戰中逞足了威風的李元欽、趙懷旭和宇文至等人,則不緊不慢地割下地上尸體的頭顱,彼此招呼著,讓開李嗣業所部前鋒的攻擊路線,繞向本軍的兩翼。
“等會兒咱們也要沖鋒么?”又看了片刻,滿頭霧水的薛景仙終于想起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湊到王洵耳邊,略帶點兒慚愧地追問。
“你不想沖?”王洵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低聲發問,“這種機會可是不多。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兒了!”
“那我一會兒跟在你身邊!”薛景仙揮了會手中刀,大聲點頭。“傻子才蹲在后邊看熱鬧呢!”
敵軍人數眾多,裝備精良,看上去還訓練有素。可怎么看,薛景仙都不相信自己一方會打輸。比起安西軍來,大食人身上缺少一種東西。到底是什么,薛景仙自己也說不清楚。但是,他卻清楚的知道,如果自己不趁機砍下幾顆大食人的腦袋來換取功勛,這輩子肯定都會追悔莫及。
男兒何不帶吳鉤!此番安西之行,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