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大明太祖在制定的衛所規矩,有很多先天問題。即便現今大明朝立國才不到五十年,衛所兵制尚未完全敗壞,不過已經有了難以維系的端倪,軍戶長期逃亡寧肯變成流民,便很說明事實。
朱高煦也理解這樣的事。太祖建立大明的時候,要從各方面重新規定秩序,諸項千頭萬緒,難免有不甚合理之處。只不過后人得繼續修補完善罷了,死守祖制顯然是不行的。
次日中午,朱高煦便在舊院的中堂上宴請了文武,其中包括隨軍的勛貴大臣、北平三司官員,以及到北平述職的邊軍衛所將領。再安排將領們,此后數日依次前來稟奏公事。
此地的宴席,與京師皇宮的賜宴,自然不同。
邊軍將領們幾乎都沒參加過宮廷中禮儀完善的宴席,有的人在武德初北伐時、還跟著朱高煦去過北方草原,習慣了中軍帳篷里一起吃飯的光景。中堂里從叩拜大禮之后,便鬧哄哄的一片。武將們嗓門很大,倒讓氣氛十分熱鬧。
酒肉端了上來,大伙兒便舉杯祝福朱高煦,亂糟糟地說些萬壽無疆之類的好話。
如此三次之后,朱高煦主動端起了酒杯,觀望著大堂上的文武。大伙兒紛紛起身,吵鬧聲也總算漸漸稍微平息一點了。
朱高煦開口說話,徑直道:“朕說幾句話。對外貿易收錢,歸市舶提舉司管,諸衛將領、及其家眷今后不得管這些事。諸位應各司其職,將士只須練兵守土。隨后朝廷會派人頒布法令,設置衙門,專門理會邊關互市之事。”
剛才還有人小聲說話,這時大伙兒都沒吭聲了,中堂里愈發安靜。
朱高煦接著緩下語氣,好言道:“不過朕認為,咱們應該提高衛所將士的待遇,并且要盡量公平。今后武將的俸祿應足額實發,戍守、出戰的將士,同京營將士一般得發軍餉。軍餉可能較少,但朕會據戶部歲入、各衛將士是否勤于操練,再行賞賜。并且朝廷要重新安排軍需供應法子,并保障邊關地區的糧鹽價格。”
眾人紛紛附和道:“圣上恩德”“圣上英明……”堂屋里很快又恢復了鬧哄哄的氣氛。
大概因為朱高煦后面說的都是好話,大伙兒也不再緊張了。前面那番話能夠警示的,也只是少數人。那些與兀良哈人、韃靼人干走私買賣的人,能分到好處的應該只是少數,大多將領便不以為意。
“干!”這時朱高煦舉杯說了一聲。
武夫們也陸續回應,紛紛把酒喝了。朱高煦將酒杯懸在空中倒過來示意,然后放下酒杯,拿起筷子開始吃菜。
反正他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都是明白話。以前因為積弊和忽視等理由,所以對待那些違法賺錢的將領、朱高煦眼下也沒太嚴厲;但今日他清晰地表達了自己的態度,以后便要看那些將領的表現了。
在杯盞交錯的吵鬧氣氛中,朱
高煦猶自琢磨著軍餉的問題。他估計如今大明朝各地,真正輪值宿衛的衛所軍隊、大概保持在三十萬到五十萬人之間。衛所軍隊分屯田和輪守,各衛所種地的軍戶是大部分,而將士們屯田的時候是不用給軍餉的,京營將士也是這樣。
如果每人每年發三貫新錢(新鑄銅錢價值是舊錢的一倍),朝廷每年的固定軍餉開支、會增加一百萬到一百五十萬貫,這是目前朝廷完全可以承受的開支。朱高煦也很容易便能想到,軍餉不能定的太高,若要激勵將士、則可以用不固定賞錢的形式。以免在財政不善之時,直接發不起軍餉,讓將士們更加不滿,甚至兵變也有可能。
同時朱高煦還在盤算,將對邊軍的軍需供應體系、進行全面改革。大抵就是形同改革守御司南署鐵廠那套,從原料勞力供應動手。
衛所的甲胄、兵器、鹽糧等一切物資,原先也如同朝廷衙門的供應制度,屬于分散的短線供應,非常混亂;東西良莠不齊,更是無法查清責任。朱高煦準備設置長期的轉運使,進行集中采購調度。
包括參與“開中法”的鹽商(商人以運軍糧等支援邊關的功勞,以換取鹽引),原先是直接從邊軍將領手里拿憑據換鹽引,這項權力也應該收歸轉運使。由轉運使用鹽引或者現錢,把商人手里的物資統一收購。
保障邊關糧食價格的法子也很簡單,朱高煦記得以前政府收糧、給補貼現錢的事。現在只需要在各處修建糧倉,把屯田士兵的糧食統一買來囤積;同時建立海上運輸線,把南方更豐富的物資運抵北方邊境,官府便能提供足夠的定價糧食。
這一系列設想,提高了值守將士的待遇(軍餉和賞錢),減輕了軍屯士兵的負擔(出錢收購軍屯糧食)。負擔則轉嫁給了整個大明朝。
但朱高煦認為朝廷承擔起邊防的大頭負擔,完全有必要。太祖當年說的“養百萬兵,不費百姓一米一錢”想法很好,卻只會讓衛所軍戰斗力迅速糜爛,并且人人都想逃脫軍籍。
整個革新得同時進行。如果只是砸錢,到時候邊關因為貨幣輸入、物資匱乏,只會讓物價飛漲,得便宜的只有少部分奸商和勾結的邊將。
午宴繼續,不過之后都是文官們的唱詞、以及武將們樸質的表忠恭維,朱高煦幾乎沒有再多言了。他倒并非不高興,而是想讓一些武將、對他今天僅有的一番話印象更深一些。
及至下午,朱高煦退居后院,來到他以前呆過的書房里。
朱高煦寫得一手好字,但現在他平時不喜歡寫東西。只是因為一番設想有些復雜,他這才將諸事寫下來,并用一些黑線標注。
國內的整頓,還與外藩有密切關系。要禁止邊將走私,就得增開互市,甚至直接與韃靼諸部互市,否則必定禁不住。
越禁的東西利益越大,總會有人愿意鋌而走險。特別是兀良哈三衛,大明朝廷并未直接統治他們。如果對韃靼人禁運物資,兀良
哈人目前的狀況必定會想方設法轉手發財。如果對兀良哈人太過強硬,則極可能加速兀良哈三衛與科爾沁部的聯合。
朱高煦想起了某個時代,有國家頒布禁酒令的事,結果彈冠相慶的反而是酒商。
而韃靼人是愿意和大明互市交易的,何況今年情況有轉機。雖然阿魯臺出于陰謀的目的,但是他確實遣使答應稱臣受封了,如果繼續促成此事,那么大明與韃靼人直接互市、則可名正言順。
最近幾年,阿魯臺一頓操作確實是猛如虎,既有挑撥離間,又是圖謀東進、欲促成科爾沁部與兀良哈部聯合。難怪朝中一些大臣,對韃靼人的警惕、遠勝于瓦剌人。
但朱高煦僅有的涉獵知識中,隱約記得大明有一次很出名的土木堡事件、皇帝被俘虜的大事,主謀就是瓦剌部落。加上朝中一些大臣的見識和建議,朱高煦也偏向于認為,瓦剌部落可能正在逐漸走向上升期。
韃靼阿蘇特部首領阿魯臺,看起來應該是一個有能力的首領。不過時勢造英雄,即便是英雄也很難掌控大勢的洪流。
朱高煦尋思了許久,根據自己與大臣們之前的判斷,便大致認定,此時繼續把韃靼諸部當作最大的敵人進行打壓,似乎不再符合大明朝的好處。而讓韃靼人保持一定實力,成為牽制西面瓦剌諸部的重要力量,或許是有必要的。
朱高煦一邊想,一邊奮筆疾書。等他停下來時,忽然察覺屏風外面似乎有人晃動,他便開口道:“進來說罷。”
這時宦官曹福便彎著腰走進來了,拱手拜道:“奴婢見皇爺正忙著,就沒敢進來,本想等著皇爺得空再說。”
朱高煦看了一眼面前的紙張,才發現寫得十分潦草、幾乎不能辨認。他將毛筆放到硯臺邊上,抬頭道:“不是一時半會的事,你叫人泡盞茶進來。對了,剛才你有啥事?”
曹福道:“奴婢這就去沏茶。先前是汗妃阿莎麗想見皇爺哩,她主動要見,皇爺若不想見,奴婢便想法打發她。”
朱高煦道:“讓她來罷,聽她想說甚么。”
“是。”曹福躬身一拜,倒退著到屏風旁邊,然后才轉身走了出去。
沒一會兒,宮女小荷先進來了,端來了一小碗茶水。她是南方來的宮女,那邊似乎沏茶習慣茶水分開,這碗茶水里也沒看不見茶葉。小荷先墊了一塊絲巾,然后把茶碗放下,輕聲道:“圣上稍侯片刻,當心燙。”
朱高煦聽得十分舒坦,這次北巡他身邊除了太監、就只有兩個宮女。這個長得不怎么漂亮、看起來年近三十的宮女,能被曹福為朱高煦選上,也不是沒有道理。她做些瑣事,著實是溫柔體貼。
“奴婢先告退了。”小荷又知趣地說道。
朱高煦點頭應允,坐在那里,等著見韃靼人阿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