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飲道離小枝的住所稍有些遠,而且道前有碑,寫著“禁止御空飛行”,必須往山上走兩千余階。
石階十分寬闊,沿途有不少人,他們或是埋頭看書,或是練習法術,或是來回奔跑鍛煉。小枝拄著拐杖,艱難地往上走,她能感覺到無數扎人的視線。
這里所有人都好像認識她似的,她每走過一處,那一處就響起竊竊私語。
“快看!是被謝迢仙尊帶回來的孩子!”
“看著還挺普通的……”
“何止是普通?雙目無神,手足無力,吐息渾濁,完完全全就是凡人一個!”
“別這么說,畢竟是謝迢仙尊帶回來的,一定有其獨特之處吧。”
小枝不習慣被人圍觀,但無奈雙腿不爭氣,沒法趕快離開這條石階道,只能慢吞吞地往上挪。
忽然,前面的人潮散開,一個有點眼熟的身影從上面跑了下來。
“哎喲!”
小枝迎面被那人撞上,仰頭往后倒去,她背后有人伸出手將她撐住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等等,是你啊?”
小枝揉了揉頭,抬眼往階上看去。撞倒她的是個年輕女人,一身赤色勁裝,看著英氣逼人。她懷里還抱了個男孩兒,男孩兒看著小枝咯咯直笑。
“小枝!”女人一拍腦門,恍然道,“你醒了?來來來,讓我瞧瞧,怎么瘦了這么多……師尊是不是沒認真給你療傷啊?”
小枝記起來了,之前在白玉臺上醒來時,就是這名女子抱著男孩兒在階下守候。他們倆都是謝迢的弟子,周圍人都給他們讓路,看他們的目光充滿敬畏。
“怎么不說話?”女人有些納悶,她低下頭,摸了摸小枝的頭發,“我叫解子真,是謝迢仙尊的親傳弟子,也是蜀山大師姐,你要是有什么事就報我的名號。知道了嗎?”
小枝點點頭。
解子真更加郁悶了,她自認和藹可親,怎么這女娃就是不敢同她講話?
“你要去哪兒?”解子真又問。
小枝結結巴巴地說:“去、去雪飲道……看、看看……”
解子真手里抱著的男孩兒發出一陣大笑。
解子真生氣了,怒斥道:“伯瑜,你懂不懂禮貌!”
男孩兒笑聲漸漸小下去,但是看小枝的目光還是冷冷的。小枝從不知道,三四歲的孩子眼神里竟能流露出如此復雜的情緒,又是嘲弄又是憐憫,讓她尷尬得無地自容。
解子真放緩口氣,對小枝道:“是去雪飲道聽修道者們授法吧?來,我背你。”
小枝面紅耳赤地被她背了起來。
她自能走路起就沒被人背過,更別提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石階兩邊的目光幾乎要把她燒穿了,可背著她、懷里還抱著另一個孩子的解子真卻絲毫不在意。
她健步如飛地往上走,邊跟小枝聊天:“師尊說你是孤兒,從小行乞,什么苦都吃過。我呀,一聽這話就想起我自己。剛入門那會兒,我比你還不如呢。那時候,蜀山上人人都說謝迢仙尊終于收親傳弟子了,還是個傻不愣登的女娃娃,然后都跑來看我,我直接被他們嚇得尿了褲子……”
小枝趴在她背上安靜地聽,那個叫“伯瑜”的男孩兒也不做聲。
“這些事情,當時覺得羞恥尷尬,只想立刻死了算了,但是很多年后回憶起來,也不過是過眼云煙。你也別心灰意冷,更不要放棄。仙緣是最難求的東西,師尊給了你這一線機緣,你就抓住別放。不管你現在覺得自己有沒有希望,只管往前走下去,以后總會有希望的。”
解子真背上平穩溫暖,給小枝從來沒有過的安全感,她甚至生出一絲絲對母親的思念。
到了石階頂端,解子真將她放了下來。
面前高樓林立,宮殿鱗次櫛比,傳法廣場寬闊如城池,行走其中的修道者成千上萬。小枝站在階上,第一次如此確切地意識到——她已經離開了凡人的世界,來到了修道者聚集的蜀山。
“蜀山召集了天下修道者中的佼佼者,匯聚了一切功法典籍的精華。只要你是想學的,這里都有……哎,你一個人能行嗎?要不要我陪著?”
“不用。”小枝搖頭。
解子真摸了摸她的腦袋:“那好,我得帶小師弟看病去了。”
解子真轉身離開,衣角卻被小枝拉住。
小枝低著頭,小聲說:“謝、謝謝……謝謝大師姐。”
解子真表情凝固了一秒,然后笑容瞬間爆發:“哈哈哈哈哈,好好好,不謝!我背你爬這趟山不虧!”
小枝見解子真走遠,這才一個人偷偷笑了。
她往前面的傳法區走去。
這里每一處高樓、宮殿前都掛了統一樣式的牌匾,寫明傳法人的姓名稱號、功法特長,若想學習,直接進去求師便是——這也是鎮妖神山與其他門派勢力最大的不同。
在其他門派,典籍功法均不可輕易傳授。
但在五座鎮妖神山,一切都要為鎮妖服務。
若缺少人手,就從修道界調集強者大能;若缺失功法,就讓各大門派送來他們的珍藏;若缺神兵利器,就讓天下修道者將自己的寶物拱手獻上。
至于怎么讓那些天之驕子為蜀山出力、怎么讓各門派拿出自己的珍藏傳承、怎么讓天下修道者將自己的寶貝獻上,都是要由“侍劍人”從中周旋的。
現在謝迢代任“侍劍人”之職,若天下修道者不是對他萬分敬仰畏懼,定不會聽他半句話。
小枝在宮殿間行走,認真思考要選個什么功法,好渡過七日后的難關。
她全身有一半經脈被封,腿腳又不靈便,以煉體為主的不能選。只有七天時間,沒空將某個心法從頭到尾啃一遍,所以要穩固基礎的不能選。而且她自小在俗世長大,心境不高,那些需要超然境界的更不能選……這么排來排去,真正能上手的就很少了。
走了很久,小枝終于在一座二層小竹樓前停了步子。
這里門庭冷落,匾額上沒寫姓名稱號那些東西,而是寫了兩句詞。
“桂水秋風高,扁舟過摐末。西來佳公子,袖拂湟川月。”
小枝仰頭將詩文念了一遍。
“啪擦!”
突然一聲巨響在她耳邊炸開,幾塊碎瓦飛濺出去,險些削在她臉上。小枝驚慌失措地看了一眼,發現是樓上掉了盆花。她連忙繞過碎花盆走開,準備去其他地方看看。
這時候,她頭頂響起一個清冽的聲音。
“小姑娘,你等等!勞煩你將花種拾給我吧。”
小枝抬起頭,看見竹紗窗里有個青年男子探身出來。他面容清俊,黑發披散,白衣微敞,衣下看不見皮膚,只有包得嚴嚴實實的繃帶。他一只眼睛遮了塊紗,另一只眼睛視線渙散,似乎是盲人。
小枝想了想,又覺得他不是盲人,因為他叫了句“小姑娘”。
她低頭將泥土里的花種找出來,然后用碎瓦托著,小心翼翼地進了竹樓。
竹樓里構造巧妙,上下兩層打通,四壁都是綠色藤蔓,中間有個類似天井的地方,養了不少花鳥。上下樓還能通過索道,很有意思,小枝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方才的青年男子就坐在樓上,小枝拄著拐,艱難地將花種交還給他。
他將花種收下,溫聲道:“抱歉,方才澆花時手顫了一下。嚇著你了吧?要不要坐下喝點茶?”
小枝搖頭。
“奇怪,你也是侍劍人候選么?”白衣青年摸著下巴問道。
小枝點頭。
“不太愛說話呢……”青年笑了笑,似是無奈,“你在找功法么?我在蜀山雖呆得不久,但為你指個路還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