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炎的運氣不錯,兩人也沒寒暄太久,很快,落風就來稟說:“公子,慕指揮僉事與劉千戶求見。”
雖然落風沒有指名道姓,但是禮親王一聽就知道慕指揮僉事指的是原泰郡王世子慕瑾凡。
禮親王猜到他們是來回稟歷熙寧的事,識趣地起身告辭道:“阿炎,你這里有正事,那本王就不打擾你了,咱們有空再聊。”
“那我下回再配皇叔祖喝一杯。”慕炎笑道,跟著就吩咐落風道,“落風,你幫我送客。”
“王爺,請。”
落風親自替禮親王打簾,禮親王與慕瑾凡二人正好交錯而過。
禮親王的目光難免落在了慕瑾凡身上,年方弱冠的青年容貌俊逸,氣質清冷,只是這么昂首闊步地走來,渾身就釋放著一種生人勿進的疏離感。
即便在看到禮親王時,慕瑾凡也不過是微微頷首,冷淡得很。
禮親王并不意外,畢竟當年慕瑾凡被奪了泰郡王世子之位時,宗室這邊因為梁思丞叛國的事也無人替他出頭,慕瑾凡心里有幾分怨艾那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禮親王邁出了書房,就聽身后傳來慕瑾凡熟悉的聲音:“攝政王,歷熙寧已經生擒……”青年的聲音不緊不慢,帶著幾分清冷,幾分肅然。
禮親王不禁回頭朝書房看了一眼,眸光一閃。
無論如何,慕炎愿意重用慕瑾凡是一件好事,一來代表他念舊情,二來也意味著他對宗室子弟并不排斥。若是慕炎上位后,能提拔一些宗室子弟,宗室這邊也能放心了,不用再怕慕炎清算“舊賬”,雙方才能相安無事。
禮親王只停頓了一瞬,就若無其事地繼續往前走去。
書房里,慕瑾凡還在鄭重其事地稟著正事情:“今天來劫囚的那批南懷余孽,共五十人,活捉一半,另一半當場誅殺,無人逃亡。”
慕炎微微一笑,滿意地贊道:“很好!”
慕瑾凡眼眸明亮,神采飛揚,細細地說起部署和追捕的經過。
歷熙寧的這件事,慕炎是全權交給了他們金吾衛來負責的,金吾衛為此已經仔仔細細地部署很久了。
自打慕炎下令將歷熙寧交由三司會審,他們金吾衛就在各個城門口布了人手,盯著進出京城的人員,發現了幾撥可疑的人,慕瑾凡就派人手一直暗中盯著這些人。
這伙南懷余孽非常謹慎,三五人地分批進城,之后,他們在京中也不曾碰頭,各自行走于各自的位置上,模樣、口音等看著與普通的大盛人都沒什么兩樣,他們或是喬裝成行商,或是打扮成商販貨郎,或是裝作普通的農戶等等。
到了今天正午,押解歷熙寧去刑場的囚車從刑部大牢駛出,沿途由金吾衛護送、防衛,金吾衛內緊外松,故意在防備上露出空隙,給那伙南懷余孽潛伏在峰迎街的機會。
當時機來臨時,他們又任由對方借著煙霧彈把歷熙寧劫走。那之后,金吾衛的人就遠遠地盯著這伙人,讓對方給他們領路,一路從京中追到了京外,才找到了那伙南懷余孽藏匿的窩點,將其包圍,一網打盡。
這個計劃說來簡單,實行時,必須環環相扣,小心謹慎,一個不小心就會讓賊人得償所愿地逃出生天。
總算,計劃成功了。
慕瑾凡在心里長舒了一口氣。為了這個局,他們金吾衛上下可不輕松,他這些日子都沒好好休息過。
慕炎一邊聽,一邊微微點頭,悠閑地喝著茶,看似心不在焉,等慕瑾凡說完后,才問了一句:“對于南懷人的煙霧彈,你們事先知道多少?”
“……”慕瑾凡一時啞然。
他們約莫能猜到南懷余孽會在峰迎街動手,但是對方具體用什么手段劫囚卻是一無所知。若是南懷余孽使用的煙霧彈所釋放的煙霧有毒的話,街上那么多平民百姓,那么造成的影響不堪設想,連他們金吾衛怕也會折損一些。
慕瑾凡與劉千戶只是想想,就覺得心驚不已,鄭重地俯首抱拳道:“這是末將的紕漏。”他們需要考慮的還有更多。
慕炎也沒有在這個問題上過多糾結,任何人也不是天生會打勝仗,誰不是在一次次的浴血中逐步成長,以鮮血與危機換來成長。
再說,就結果而言,總是好的。
慕炎眸光閃了閃,又道:“瑾凡,劉千戶,這件差事你們辦得不錯,你們讓大家回去好好歇一歇。”
“三天后,會有一批火銃要從京城送去晉州,就交給你們金吾衛護送。”
說話的同時,慕炎不動聲色地給慕瑾凡使了個眼色。
慕瑾凡與慕炎相識已久,這點默契還是有的,立刻就明白了。
他規規矩矩地抱拳領了命:“攝政王,末將遵命。”他身旁的劉千戶也是俯首應命。
慕瑾凡一回來就聽說了三皇子在流放途中被殺的事,而今天關于歷熙寧的行動,慕炎是全權交給金吾衛的,具體的部署,連慕炎自己都不知道。
所以,金吾衛的內部說不定有問題。
慕瑾凡瞇了瞇眼,眼底掠過一道利芒,一閃而逝。慕炎特意挑現在這個時候說起押送火銃的事,是想確認這一點吧。
也許三皇子的事只是單純的巧合,可若不是巧合,火銃應該是一個足夠的誘餌,可以把潛伏在金吾衛的釘子揪出來。
慕炎勾了勾唇,知道慕瑾凡明白自己的意思。
他悠然地靠在身后的椅背上,修長的手指隨意地轉著手里的那片竹葉,大方地允諾道:“瑾凡,這次的差事,要是你做得好,我就給你一個爵位。”
表面上,慕炎是在說押送火銃的差事,但是慕瑾凡知道慕炎允諾的爵位針對內應的事說的。
“謝攝政王。”慕瑾凡再次鄭重地應下。
慕炎沒有再多說,揮了揮手,讓兩人退下去吧。
這一天,京城中頗有種風起云涌的感覺。
歷熙寧被劫的消息還沒來得及擴散,他已經又被金吾衛生擒,抓了回來。
緊接著,三皇子的死訊就一下子把歷熙寧的事壓了過去,在京城各府之間掀起一片驚濤駭浪,眾臣心底疑云叢生,猜測紛紛,大部分人的都把懷疑的目光投向了攝政王慕炎。
接下來的幾天,朝中都不太平,不時有朝臣為三皇子上折請命:
“請攝政王徹查皇三子慕祐景的死因!”
“慕氏血脈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攝政王,皇三子慕祐景之死有蹊蹺,必須徹查此案,令兇嫌繩之於法,告慰死者在天之靈!”
這些人說著什么“死得不明不白”、“告慰死者在天之靈”云云,話里話外分明是在暗示慕炎為了皇位不擇手段,謀害堂兄弟。
當一位老臣說完后,殿內陷入一片寂靜。
眾朝臣都在看著慕炎,想看看他會如何反應。
結果,慕炎還沒有反應,禮親王就先站了出來,義正言辭地反駁道:“各位大人所言差矣。慕祐景謀逆犯上,罪無可恕,已經從皇室除名。如今他在流放途中被襲擊而死,按照大盛律法,此案應當交由當地官府處置。”
禮親王的話代表著宗室的意思。
而且,很顯然,宗室是站在慕炎這邊的。
他這番話簡直就是在打朝臣們的臉,意思是,連宗室都不管慕祐景,還要他們來嘰嘰歪歪!
殿內的氣氛變得很是微妙。
方才還在義憤填膺地叫囂不已的朝臣們啞口無言。
他們說了這么多,也只是暗示慕祐景的死有疑而已,沒打算明晃晃地和慕炎對上,畢竟為了一個死人,對上未來的天子不值。
可是,禮親王現在把話說到這份上,他們要是再為慕祐景說話,就難免給人落下“三皇子黨”的印象。
就算是真的要為慕祐景伸冤,這件事也得由江德深來做比較合適。
眾臣神色微妙地交換著眼神。
慕炎懶得理會他們,直接站起身來,只拋下一句:“要是沒什么事,就散了吧。”
他毫不回頭地邁步離開了。
在他離開后,殿內又炸開了鍋。
慕炎徑直去了午門,今日是歷熙寧再次處刑的日子。
這一波三折的行刑給這件事染上了幾分傳奇的色彩,今日來觀刑的百姓反而比上次還要更多了。
午門刑場外,都是密密麻麻的人頭,圍得里三層外三層,大部分人其實根本看不到行刑,也就是來感受一下熱鬧的氣氛罷了。
身為攝政王的慕炎自然是輕易地進入了午門刑場,也進入了歷熙寧的視野中。
烈日當空,灼灼地炙烤著大地。
跪在地上、手腳戴著鐐銬的歷熙寧形容狼狽地跪在刑臺上,骯臟的頭發胡亂地披散下來,那凌亂的虬髯胡更是幾乎遮住了半邊面孔。
一看到慕炎出現,歷熙寧的雙眼登時變得如野獸般血紅,面龐猙獰。
“卑鄙小人!”歷熙寧激動地以懷語對著慕炎嘶吼著,“慕炎,有本事你就與本帥真刀真槍地較量一場!用這種陰謀詭計算什么英雄!”
其實歷熙寧在被救走的時候就已經意識到不對了,但是當時的情況等于弦上之箭已經射出,沒有回頭路了,他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繼續逃,一路上,他也安排過,試圖混淆追兵的視線,可是繞了一個圈子,他們還是沒能甩掉追兵。
后來,等他被抓住時,更是明白了,慕炎是拿他們練兵呢!
歷熙寧狠狠地瞪著慕炎,真恨不得食其肉飲其血。
慕炎氣定神閑地走到了歷熙寧身旁,歷熙寧跪著,慕炎站著,低頭俯視歷熙寧時,不免帶著幾分居高臨下的味道。
“較量?”慕炎嘲諷地勾唇地笑了,也以懷語道,“我們不是已經較量過了嗎?”
他們是將帥,那么他們較量的地方就是戰場,對于他們而言,哪有什么一對一,只有國對國。
成王敗寇,現在是他贏了,是大盛贏了!
“……”歷熙寧眼睛瞪得渾圓,無言以對,臉色難看至極。
慕炎大步流星地繼續往前走去,繼續往前走,淡聲宣布道:“行刑。”
話音落下的同時,行刑官就抽出一支令簽重重地扔在了刑臺上,緊接著,劊子手高高地舉起了屠刀,將那寒氣四溢的刀口對準了歷熙寧的脖頸,重重地揮下……
一刀魂斷。
歷熙寧的頭顱好像一顆皮鞠似的掉落,鮮血猛然間自脖頸上的斷口噴涌而出,染紅了劊子手的刀與臉。
這血腥的一幕引得午門刑場周圍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
“啪啪啪……”
百姓們激動地歡呼著,吶喊著。
“殺得好!”
“這歷熙寧害死了多少南境的百姓,就算是死一萬次,那也是便宜他了!”
“是啊。等我回南境,一定要告訴家里人,讓他們也跟著痛快一下!”
此刻圍觀的那么多百姓里不僅有京城人,也有其他來自大江南北的人,其中也包括一些來自南境的百姓,他們或是來京做生意的,或是特意來京城看歷熙寧處決的,此刻看著歷熙寧被斬首,一個個情緒都很是激動。
過去這些年,南境的百姓太苦了,無數百姓死在南懷大軍的屠刀下,無數百姓家破人亡,那一樁樁人間慘劇數之不盡。
直到此刻,這些南境人才算是找到了一個仇恨的宣泄口,有人狂喜地仰天大笑,有人痛哭流涕。
行刑結束了,可是那些圍觀的百姓卻沒有離開,恍如那波濤起伏的海面似的,掀起了一浪又一浪,久久沒有平復。
慕炎環視著刑場周圍的那些百姓,突然下令道:“把歷熙寧的頭顱掛在城墻上,暴曬三日。”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引來又一陣如雷的掌聲與叫好聲。
在這個關口,這道令更是振奮民心。
不僅如此,慕炎當日還令人貼了布告,一來是為了歷熙寧被斬首示眾的事,二來也向百姓公告金吾衛抓獲了原南懷探子的事。
這些消息在京里很快就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地傳開了,到處都有百姓在贊頌攝政王的種種壯舉:
“攝政王真是英明神武!有他在,不論是南懷人還是其他蠻夷都翻不出什么浪花來。”
“沒錯沒錯!瞧瞧,攝政王那真是火眼金睛,那些潛伏在京城的南懷探子全都瞞不過他的眼睛!”
“有攝政王在,我們大盛的百姓可就安心了……”
一片贊譽聲中,偶然也有人說起三皇子在流放途中被殺身亡的事,試圖把輿論引到慕炎身上,暗指慕炎鏟除異己,謀害堂弟,可是對于慕炎而言,現在正是他最得民心的時候,這些個不入流的陰謀詭計根本沒掀起什么波瀾,就平息了。
八月十四日一早,江德深進了宮,跪在武英殿外,哭求攝政王一定要徹查三皇子被害一事。
他聲淚俱下地表示,三皇子雖然被貶為了庶民,但也是皇帝的親子,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江德深跪地不起,也沒有直說兇手是慕炎,只是哭求徹查。
這一鬧,自然也引來了路過的一些官員異樣的目光,一個個遠遠地駐足,對著江德深指指點點,私議紛紛。
江德深這一跪就是一炷香功夫沒起身,又哭又嚎,令得聞者傷心,聽者流淚。
武英殿內,一直沒有任何動靜。
“攝政王,求求您了……”
江德深的聲音都喊得啞了,這時,身后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男音:“這不是江大人嗎?”
這個男音氣定神閑,對于江德深而言,太熟悉了。
江德深身子一僵,感覺眼前一暗,一道朝這邊緩步而來的影子將他籠罩在其中,來者很快就走到了他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