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玄微到底是墨家的軍神,當他開口詢問公輸察城內防務,一點一滴都問到點子上,有些地方甚至公輸察都沒能考慮周全,但當王玄微輕輕一點,這原本的缺漏就得到了最妥善的解決。
也因為如此,公輸察心中對王玄微的崇敬之情越發高昂,幾乎猶如洪水滿溢,從心中流到了臉上。
公輸雪看著自己四叔的樣子,心里也覺得好笑,卻也覺得這正是公輸察的真性情,或許相比較公輸究和她,公輸察才是真正保有赤子之心的人。
想到這里的時候,她心里難免生出幾分寂寥之感。
是啊,或許人總是在這樣不知不覺之中就變化了,換成是以前的她,哪里想過自己會有機會與公輸察、王玄微同堂議事?又哪里想過,自己現如今竟然要領著整個公輸家,甚至整個錦州,與唐軍正面交鋒?
這時候,她聽見公輸察疑惑道:“上將軍來錦州,為何孤身一人,無一兵一卒?”
這也是她想問的問題,以王玄微的身份,怎么也不應該放下稷城的一切事務來錦州才對,難不成是有另外什么安排?
只是王玄微的回答卻讓她心里微沉。
“我已經卸任上將軍的位子,現如今不過是個無一官半職的普通人,縱然身上還有侯爵爵位,卻已經無力調動墨家兵馬了。”王玄微輕聲道:“國事如此,我已無力挽回,既然如此,只能以一人之力,來錦州……為國盡最后一份忠義了。”
他的聲音平穩,沒有帶太多憤慨,也沒有怨天尤人,只是從他的眼睛里,公輸雪看出了與自己一般無二的疲憊,他靜靜地坐在椅子上,已經不再年輕,兩鬢輕染了幾分霜白,雖不頹喪,卻也讓人看出了歲月的滄桑。
國事如此……
而公輸察聽了王玄微的話,暴烈的脾氣一下子沖上腦門,直接大罵道:“我就說那些坐在學宮里吵吵嚷嚷的學士們都是混賬東西!什么仁,什么禮,什么法,什么道!成天到晚在學宮里爭得面紅,說到底還不是想奪權?明明不通軍事,卻硬生生選了個二世祖趙寬來帶兵,害得我墨家軍中好男兒枉死,這就是他們口中的‘為國’?好一個為國,現如今‘為國’一詞,竟如此廉價了么?倒成了他們冠冕堂皇的理由了!”
“四叔。”公輸雪看著公輸察,皺了皺眉,雖然她知道公輸察所說的不假,可王玄微正坐在面前,他才是真正在旋渦中心被卷入的人,他還沒說什么,公輸察卻叫罵了起來,實在有些不妥。
不過王玄微倒是沒有責怪的心思,只是淡淡一笑。
說起來,他剛剛被罷免的時候,心里頭自然窩著一股無名火,但現在回頭看看,反倒釋然了,自己不如諸葛宛陵,他慢慢地也接受了這一事實,他不單單輸在智謀上,更輸在了背后這偌大的墨家朝堂之上。
盡管諸葛宛陵在荊吳一樣受到了士族們的掣肘,可小國主年紀尚幼,諸葛宛陵正是實質上的荊吳所有者。
他可以放任士族們在他的眼皮底下搞毀堤淹田,然后再借著這件事情,用斬首的斧頭和刑臺,狠狠地在士族的臉上打了一巴掌,打得他們痛不欲生,打得他們心生畏懼。
可王玄微自認自己做不到。
墨家的朝局與荊吳不同,不是兩派相互角力那么簡單的事情,以巨子為首的墨家派系、以仲夫子為首的儒家派系和由官吏世家組成的法家派系,這三者仿佛一塊鐵打的三角,結構十分穩固,不管哪一派,都在墨家擁有根深蒂固的至上實力,無法輕易撼動。
曾經墨家最興盛強大的時候,這三派所想的都是如何脫穎而出,有力也愿往一處去使,尸位素餐的人,再小的官位也坐不穩,能者進,無能者退,整個朝堂都是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
而這些年墨家派系逐漸式微,儒法兩家不斷擴大影響,開始角逐那個至尊的位置,于是導致了墨家這些年內部爭斗的形勢日益嚴峻,而他能做的,只是堅定地站在巨子的一方,以一場一場鐵血換來的大勝,撐住巨子頗有些搖搖欲墜的位子。
墨家采取的是禪讓制,終究不如家天下穩固,至少在另外幾國,下面的臣子就算是再怎么爭斗,又有誰真敢覬覦那最高的寶座?
但正如他所說,國事如此,他也只能盡自己的力量,只希望堅守朝堂那邊的孫伯靈,能做好自己臨走前交代的那些事情……
“項楚攜十萬大軍而來,看似威勢絕大,然而在我看來,錦州并非不可保。”說到軍事,王玄微臉上神情變得自信,仿佛容光煥發,再度回到了稷城,變回了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統領全國兵馬的上將軍。
十萬大軍,在他的嘴里卻顯得平淡無奇,足見他心中自有豪情萬丈,他笑道:“唐軍的目的本就不在錦州,之所以下屠城令,是要借此威脅朝堂,逼朝廷派出援兵救援錦州。這一次項楚進墨家,帶了二十萬大軍,城外十萬,還有十萬,由他最信任的云麾將軍龍駒率領。龍駒此人用兵奇招百出,這一次他和項楚一個在明一個在暗,目的正是打援,而不是破城。趙寬雖通讀兵書,卻不懂辨明時勢變化,一頭撞進了陷阱,才會有這場大敗,如今,他們想要故技重施,再捕獲一個趙寬,所以圍住了錦州。百姓口中的各種謠言,只怕有一大半都出自項楚安插在城內的密探之口。”
“那援軍到底什么時候會來?”公輸雪皺眉道:“趙寬損失的那七萬大軍雖非主力,可全軍覆沒,朝廷一時抽調不出兵馬再次馳援,即便是抽調了兵馬,也沒法按時趕到,他們……該不會準備放棄錦州,退而守行州吧?畢竟相較錦州,行州地勢險要,更是戰略要沖……”
“不錯,如果是我用兵,也會放棄錦州,退守行州。”王玄微的話讓兩人一驚,不過他接下來的話卻又讓兩人不得不認同,“錦州數城雖也是我墨家百姓定居之所,如今唐軍來勢洶洶,墨家卻剛剛經歷一場大敗,士氣衰弱,正面交鋒,只怕不易取勝,唯有……先穩住根基,再求退敵。”
“然而,我現在退了下來,朝堂上總領軍事的上將軍位置空懸,巨子遲遲沒有提拔人選頂上這個位置,這一仗……必然不會如我想的那般發展。”王玄微道:“唐軍既然下了屠城令,那么朝堂上不管是儒家還是法家,都必須派人救援,就算他們知道錦州難救,可他們還是要派兵前來。”
“為什么?”公輸察皺眉問道。
“因為他們誰也不敢輕易提出‘放棄錦州’一說,一旦這么說了,百姓必然群情激憤,而另外一派勢必以此為借口,在朝堂上出口詰難,到時候,誰能擔負起失卻民心這樣的責任?”王玄微現如今也是看得透徹,“何況,在儒家那些儒生看來,這錦州是必須救的,否則會有違他們的仁義之信仰,可他們不通軍事,自然不知道這其中的難處。”
公輸雪點了點頭,也算是認同了王玄微口中“不救錦州”的想法,可她作為錦州人,作為公輸家的家主,自然不希望錦州成為“棄子”,她道:“既然這樣,那項楚反倒不希望太快破城?”
公輸察點頭道:“不錯,如果錦州半月之內就破了,那援兵就會轉而去守行州,項楚的圖謀也就落空了。可即便如此,我們也不該坐以待斃,若是讓項楚打趙寬一般,再吃掉第二支援兵,不但錦州依舊要亡于戰火,我墨家也會再折損一支鐵軍,到時,如何抵抗唐國后續大軍……還有滄海的……虎豹騎?”
對于這個問題,王玄微顯然也早做出了判斷,他的話不急不緩,目光看向公輸雪,道:“所以我才來公輸家,希望公輸小姐能幫我做一件事情。”
公輸雪好奇地看著王玄微,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什么事情?”
王玄微輕聲道:“想來錦州的傳信信鴿還在,我希望公輸姑娘派人寫信回饋朝廷,就說項楚在錦州城外的大軍只是疑兵,不足五萬,錦州城防堅固,不必救援。”
頓時,公輸雪和公輸察兩人都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著他。
翌日太陽剛出的時候,錦州卻已經有許多人沒法再繼續躺在床上睡覺,城頭的守軍如臨大敵,握緊了手上的兵戈,望著那在城外已經鋪排開來的唐軍,心臟砰砰地跳動著。
這一天果然還是來了,而且來得比所有人以為的都要快。
唐軍的甲胄迎著初生的日光,粘著清晨的露水,帶著幾分寒意,而他們手上的長槍已經磨得發亮,指著天際,猶如一座尖銳的鋼鐵森林。
巨大的投石機在后方,無數的士卒正在艱難地搬運著那些沉重的石塊。
將領們騎著馬,一路奔走,生硬洪亮,指揮著整支軍隊,令他們井然有序。
他們是攜著一場大勝來的,就在前些天,他們的兵刃還粘著敵人的鮮血,眼睛里那一場大火仍然閃耀,而錦州雖然看起來城防堅固,在他們眼里卻不堪一擊。
項楚坐在營帳中,似乎是在等待什么,一直到李昧掀開氈布走進來的時候,他嘴角才露出意思笑意:“安排好了?”
李昧卻是面容憂慮,恭敬道:“將軍,您真要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