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丞夏翁也是蜀人,很早就與我念叨過故鄉的苦荼滋味。”
在閣樓上就坐后,任弘如是說。
苦荼,這就是茶葉在蜀中的稱呼,司馬相如也將其稱之為“荈詫”。不過夏丁卯來自蜀郡南部,堅持用家鄉話將讀作“蔎”(射),他開心就好。
所以任弘很早就知道蜀郡已有種茶之業,其中以犍為郡武陽縣,也就是后世的四川眉山最為出名。只可惜碩大一個長安,居然沒有賣的地方,據說是因為此物只有蜀人才吃,沒有市場和利潤,只偶爾被地方官當做特產送入未央宮作為貢品。
夏天時,任弘讓盧九舌在九市中開張香鋪,也派人去蜀郡一趟。等他從河間國返回長安時,聽說茶葉買來了,第一時間便讓夏丁卯演示演示蜀人吃茶之法。
讓任弘沒想到的是,還真是“吃”。
老夏見到故鄉產物很是高興,便將那些來自南方的茶餅敲開,放進陶罐里煮了起來,煮熟后將湯水撇去,只留下已經沒啥味道的茶葉渣,拌到粟米飯中,端到任弘面前。
任弘滿臉問號,追問一番后確認,這就是蜀郡窮人吃茶的方式:當成野菜下飯。
夏丁卯嘴里嚼著茶葉與任弘道:“吾等窮漢都是將蔎葉合煮以為食,不過城里的士人還有另一種更麻煩的吃法。”
真是浪費啊,任弘最后選擇將夏丁卯棄之不用的湯水倒進飯里,再加點鹽和梅干,來了一碗熱騰騰的茶泡飯。
窮吃法他見識過了,今日拉了張匡和王君房來,卻是想看看士人的“富吃”又會如何。
王君房顯然是其中老手了,主動為眾人分茶,邊操作邊為他們講解。
“荊巴間采荼葉作餅,葉老者餅成,以米膏出之,欲煮茗飲,先灸。我也只是偶爾回巴中時才與人同飲,在長安卻極少能見到。”
卻見他將那一塊塊不知道是不是采茶工用腳踩實的茶餅掰開,放在小爐上炙烤至紅色,等其有些發脆后,才在器皿是搗碎成茶末,放入陶罐中,再倒入煮沸的水,茶葉的淡淡清香便充斥屋舍。
但王君房卻又問道:“店中可有蔥、姜?”
這是要做菜?任弘和盧九舌面面相覷,張匡卻不感到奇怪,說蜀士吃茶就得放這兩樣,還略帶鄙夷地說道:
“苦荼作粥,若不加蔥姜等佐味,乃閭左之輩食草也。”
粥……粥?
任弘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王君房將蔥花和姜絲放進還算淡雅的煮茶罐中,將其污染成了一鍋普通菜湯的形狀,心里又道了一句可惜。
這還沒完,王君房還讓人去他店中取來橘皮加入,屋子里的味道越發奇怪,最終端到任弘面前的,是一碗顏色可疑的羹湯,那點茶葉的清香,早就被蔥姜橘皮的濃烈氣味掩蓋。
“此羹可以祛濕,醒酒,西安侯請!”
“畫蛇添足啊。”
任弘喉嚨動了動,看著面前的“茶粥”心情復雜,因眾人都在等著他先喝才敢舉盞,便品了一下,根本不像茶,再放只雞進去就可以熬高湯了。
王君房和張匡大贊家鄉味,任弘卻只嘗了兩口便落盞了,同時明白,為何世人一點不待見蜀人這原始的茶文化,甚至加以鄙夷。
千余年后從中國風靡世界的拳頭產品,眼下還只是蜀人自娛自樂的黑暗料理。
雖然吃法小眾,但既然能制作成餅狀售賣,價錢也不便宜,因其輕盈易運輸,干燥情況下還能保存許久,已經具備了遠途商品的特性,任弘現在最關心的,是種植情況與產量。
外地人是搞不清楚的,張匡雖然也飲茶,但亦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唯獨王君房這商賈知曉得多一些。
王君房有心與任弘交好,故知無不言:“敢告于君侯,苦荼分布很廣,長在山陵之間,蜀郡、廣漢、巴郡、犍為都有,南方益州郡有大山名哀牢,山中有許多野荼樹。”
“出了巴郡,荊州刺史部也間或分布,比如長沙國荼陵縣,吳地亦有一些,吳人稱之為茗。”
雖然遍布南方丘陵地區,可真正成產業,開始人工栽培種植的,只有犍為郡武陽縣一處,其余地方仍以采摘山間野生茶為主,因為吃茶只是蜀地四郡的小眾喜好,沒有需求便沒有供應再考慮到南方人口稀少,農耕區集中在少數平原,還未推進到后世武夷山等著名的茶區去。
一番詢問后,任弘不免失望,他先前向趙充國取經后想到,后世元明之際,中原的茶葉已大規模種植,而蕃人因其飲食習慣,非茶不消,青稞之熱,非茶不解,但高原又不產茶,于是茶葉成了剛需。
茶馬貿易就成了中原王朝羈縻青藏高原諸番的利器,不但可讓諸番有求于中原,讓他們安分一些,同時還可以獲得大量茶稅。
此法或許能提前在漢朝用上?
但尷尬的是,漢朝的茶業才剛剛萌芽,武陽一縣之茶,只夠讓蜀郡士人當成獵奇的奢侈品吃,哪里夠輸出到羌中?
看來他籌謀的“茶馬貿易”,即便能在羌中與蜀地之間搞起來,也僅有涓涓細流的規模啊。更麻煩的是,十年樹木,百年樹人,茶樹生長自有周期,即便能說服朝廷推廣,也要多年后方能見成效。
“這世上的事,果然沒一件是容易的,除了茶葉,我還得想想其他辦法。”
任弘看了一眼那色澤怪異的“茶粥”,決定將買來的茶統統帶回家,寧可多吃幾頓茶泡飯,也不能讓這幾個巴蜀人如此暴殄天物了。
而待到盧九舌等恭送任弘離開后,先前出去的韓敢當卻才氣呼呼地回來,滿臉青筋直冒,叩開門后就便將放在香鋪的環首刀掛身上,要出門而去。
盧九舌連忙攔住他:“韓飛龍,君侯不是說不許你帶刀在市中行走么,你這是作甚!要出去殺人么!”
韓敢當氣得須發賁張:“不知是哪家天殺的小賊,竟將乃公身上的錢全偷了,害我在女閭丟了人,氣煞我也!若被我擒住,定要將其活撕了!”
那邊任弘回到尚冠里,讓人將剩下的茶餅放進庖廚,自己在院中繞了一圈,卻沒看到瑤光。
“少君呢?”
夏丁卯過來稟報道:“君子,少君去了皇曾孫家,皇曾孫之妻就要生了!”
任弘一愣,算算日子,許平君確實懷胎快十月了:“皇曾孫前幾日不是說,醫者算了十月份才生產么?”
“這種事哪有準,或許是動了胎氣,聽說疼了好一陣了。”夏丁卯見多識廣,知道這種事偏差極大,母子都無法生還的情況亦時常發生,生產后孩子夭折的概率,也有十之二三。
任弘這幾天忙著準備赴任護羌校尉,家中之事皆顧不上,此時才得知這消息,一時沒反應過來:“這時候該去的是有經歷的婦人,瑤光又沒生產過,去湊什么熱鬧?”
西安侯卻是太小看自家老婆了。
夏丁卯笑道:“老朽也這么以為,但夫人說,君侯素來與皇曾孫相善,她也很喜歡許平君的乖順,事發突然,許翁和許嫗在掖庭里出不來,皇曾孫家人手少,理應帶幾個傅姆婢女去助陣。”
“更何況,她在烏孫見過馮夫人給人接生,也親自接生過馬、牛、羊等,或能幫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