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9年,2月15日,春分,高密縣。
同一時間內,兩軍的步兵也就要對上了。
一邊是稀疏的三排陣,一邊卻是密集的三個方陣,雖然諸城中軍人數是東海火槍手的三倍還多,但兩方的正面寬度卻差不多。范泰看到這種情況,有些后悔早早讓騎兵沖出去了,如果現在拿來沖陣,這薄薄的陣型還不一捅而破?
但后悔無濟于事,范泰對旁邊的旗手說了一句,旗手把大旗一揮舞,三個方陣漸漸停了下來,準備等東海賊自己撞上來。范泰正要說兩句鼓舞士氣,卻突然聽見幾聲巨響,回首一看,只見東海軍兩翼冒出一陣白煙,幾輛車往后拉去,而自家側翼的兩個方陣像被削了一層皮一般,鮮血淋漓。
前不久野戰團一輪炮擊,擊潰了左軍的陣列,當初的慘狀就看得中軍人人心里發毛,這下子輪到自己挨打,眼看著炮彈飛入人群,血花飛濺,哀嚎連連,隊形立刻有些騷動。
還好那幾輛炮車拉到后面去了,讓他們安心了些,但陣后不久后又傳來一輪爆響,又是讓他們心頭一震。不過一時間也沒真正的打擊,雙方步兵很快相互接近到了差不多一百二十米的距離上。
“立——定!”
隨著陣后鼓聲的停歇,各連連長們喊出了立定命令,整道線列齊刷刷停了下來。
高正要時刻關注著全局態勢,便把前線指揮交給了身邊的司徐。
司徐還是第一次這般獨當一面,不過倒也是膽大,騎著自己的馬直接縱到了線列之前,從右到左巡視著前排的火槍手們。此時諸城軍正在前進,新兵們不免有些緊張,他便適時喊道:“放寬心!對面還在走,說明打不到你們!安心做好你們的事!”
新兵們到底舒緩了一些,而且訓練畢竟是有作用的,等到司徐騎馬來到隊列左側的時候,他們已經準備完火繩,持槍進入預備狀態了。
“放!”
隨著司徐的一聲命令,最左側的那個火槍排發出了齊射,然后開始裝填。
這仍未結束,司徐在陣后不斷往右行,每經過一個排,便是近三十枚鉛彈潑灑出去——整道線列九個排就像鞭炮一樣,從左到右,依次炸響,然后,再來一遍!
(注:火繩槍晚期的大規模排槍戰術有法國體系和荷蘭體系兩種。法國體系是更傳統的排成多個橫行,前后每行輪流射擊,小規模戰斗的時候表現不錯,但上了規模就難以協調。而荷蘭體系出現得更晚,是由若干個三行小分隊橫向連接組成一個大橫陣,然后每個小分隊依次齊射。這里采用的是荷蘭體系,當然具體戰術還有很多細節,并不完全一致。)
硝煙升騰,火光閃現,爆響連綿……生命輪回!
從左到右按排射擊有一個好處,就是后射擊的人不會立刻被前面的硝煙擋住,可以相對較好地瞄準。如此幾乎每排射擊,諸城軍中都會有好幾人皮開肉綻,而等三輪射擊過后硝煙彌漫不得不停下來整備的時候,傷亡已經上百人了!
諸城軍本來就有如驚弓之鳥,現在結結實實吃了一頓鉛子,兵丁們親眼見到隊友們重傷哀嚎,更是嚇破了膽。不少沒見識的新進輔兵反應過來之后,當即扔下武器掉頭就跑,甚至還有些人直接抱頭趴在了地上。
幸好這時候東海陣中也在忙碌——其實剛才這三輪他們出的紕漏也不少——沒空理他們,而諸城軍中還有不少見過大場面的老兵,范泰立刻命令各級軍官彈壓士卒,勉強把隊伍聚成了團。
但就算暫時彈壓住了,整個軍陣也被困在這里不能動彈,依然要直面對面的射擊。
剛才短短兩分鐘內,東海火槍手已經射擊了三輪,背后的火炮也朝后急速射擊了五輪,對另一側的諸城右軍造成了大量殺傷,同時也阻滯了他們的前進。而就在中軍剛剛有所恢復的時候,硝煙就散得差不多了,又是無數令人頭皮發麻的槍口指了過來,然后,射擊!
“砰砰砰……”
一輪射擊后,勉強聚成團的諸城兵再次騷動起來,陣中混亂不堪,眼看著就要維持不住了。
范泰見軍陣即將崩潰,進也是死退也是死,當機立斷,一刀砍死一個逃兵,喊道:“賊軍陣弱,沖上去便可殺出生天,后退者必死!”
道理是這么個道理,不過剛才還勝券在握,轉眼就不得不殺出一條生路了,落差太大,無形中又給了士氣重重一擊。陣中軍官拼著最后一點組織度,高聲喝罵著老兵的名字,領著他們裹挾起新兵,頂著槍口的威脅,一起向前沖去。
司徐見他們沖鋒,算了一下時間,立刻奔馳著下令道:“停止射擊!停止射擊!已經射擊的快速裝填,未射擊的待命!”
東海火槍手們剛才只是遠遠開槍,沒什么實感,現在看著如同獸群一般沖過來的諸城軍,才真正緊張起來,裝填時不時有叮叮當當的火藥和鉛彈落在了地上。
各排排長呼喝著“低頭!”“只管裝填!”“別看!”“別忘了通條!”等等。士兵們經過長久的練習,裝填動作早已形成條件反射式的機械習慣,雖然手在抖,但仍然正確完成了裝填……只不過有些人完成了兩次,還有些人聽見“別忘了通條”的提醒,反而把已經插回原位的通條拔了出來又插進了槍管里……
司徐見到這么多敵軍沖過來,其實心里也不免有些惴惴,但是仍表現出鎮定的姿態。他轉頭一瞥,見火槍手們已經裝填得差不多了,干脆一咬牙,策馬自左走出陣中,讓士兵們都能看見他的身影,然后把手中綁了紅旗的熾炎矛朝天一豎,大吼了一聲“破!”
裝填完畢的士兵們把槍用力端在胸前,也跟著齊聲怒吼出來:
“破!”
這種齊吼是訓練過的,戰場上喊出來,聲勢驚人,諸城軍為之一滯。
司徐很滿意這種效果,又一抬手中長矛,喊道:“全體都有,預備——”
這個指令就不是像之前那般輪流射擊了,各連長也跟著各自重復了指令,各排第一行立刻蹲下,第三行將火槍架到第二行的肩上,全體都舉起槍瞄準了前方。緊接著,全員又是一齊大喊了一聲:
“破!”
諸城軍的隊形已經參差不齊,大部尚在五十米外,東海兵的火繩槍裝填緩慢,若是射了這一槍,便來不及再次裝填了。司徐手抬長矛,屏氣看著逐漸接近的諸城軍,并未立刻揮下,而是閉上了眼睛,直到聞到了對面的臭味,又聽到背面獅吼炮再一次開火,才睜開眼睛,用力揮下手中的長矛,大喊道:“放!”
士兵們早已忍不住了,見到指揮旗揮下,立刻扣動了手中的扳機,同時發出了第三聲怒吼:
“破!”
伴隨著如雷的“破”聲怒吼,幾百把火槍不再是先后輪替,而是幾乎在同時被扣響扳機,一長道戰線如同扔進火堆的鞭炮一樣一下子劈里啪啦炸響,濃烈的硝煙瞬時升騰起來!這樣的射擊對于近在咫尺的諸城軍造成了更大的殺傷,威力巨大的四十克鉛彈沖入甲胄不全的軍陣中,如同進入豆腐中一般,射中一人還有余力殺傷后面的人,前排的倒下了,后面的同樣不好受……
人的生命在彈雨面前是如此脆弱,一排排的士兵就這么倒在了即將與紅衣兵接戰的前一刻,整個軍陣幾乎瞬間空了一片!
本來躲在后面的士兵還以為比較安全,卻突然目瞪口呆地發現自己已經站在前排了,而前面就是一排排明晃晃的刺刀!
東海火槍手們喘著粗氣,興奮地看著自己造成的殺戮現場,只覺得血流上涌,恨不得好好廝殺一番。
在他們裝填射擊的同時,后方的高正已經調了三個長矛連到他們背后掩護,此時同樣做好了戰斗準備。
司徐將熾焰矛高舉指天,怒吼道:“此時,正是奮戰之時!讓敵人的鮮血見證你們的榮耀吧!”
“咚!”
軍樂隊曲風突然一變,長矛連上前三步,進入了火槍手稀疏的陣列中,填補成了一道密集的墻,隨后把長矛向前一指,跟著端著刺刀的火槍手一起,大喊三聲“破,破,破!”,便朝著諸城軍平推過去。
“跑啊!”
諸城軍能堅持到這個地步,其實主要原因是被嚇蒙了,此時見到明晃晃的槍尖逼過來,立刻清醒了過來,紛紛丟下武器,轉身就逃。然而陷入混亂的軍陣就算想轉身逃跑也不太容易,很快被長矛陣追上,一個個捅成了串串。兩個騎兵排也被派了過來,追殺落單的潰兵。
還好東海人并未打算趕盡殺絕——因為背后還有一波敵軍呢。他們殺了一陣子,等到整齊的軍陣已經追不上四散而逃的潰兵了,司徐便留了兩個長矛連看住潰兵,帶著三個火槍連和一個長矛連回去協助高正。
留守的兩個長矛連喊著“投降不殺!”,解散隊形開始抓俘虜。潰兵們如蒙大赦,趕緊老老實實抱頭求饒。兩個連這么點人,要想把俘虜都圈住,當然不夠。但是潰兵們已經破膽,東海兵挑了一部分還能動的出來,讓他們幫忙捉住還在跑的,捉住一個就捆住,然后再讓他們相互捆起來,就這樣,足足收容了三百多降兵……
而另一邊,后面的諸城右軍好不容易頂著炮彈趕到戰場,卻眼睜睜看著主帥所在的中軍被慘無人道地擊潰,頓時就傻住了。他們不知是該繼續前進還是轉進,習慣性地停下來等待主帥的命令,卻見中軍那邊范泰拋下了主帥的大旗,帶著幾個親兵朝西南逃跑了……而就在此時,東海軍的火槍手又逼了過來!
眼看著黑洞洞的槍口開始靠近,率領右軍的將領冷汗直冒,手中的刀甚至脫手調了下來差點砸到腳——但這反而提醒了他,讓他立刻跳出來大喊道:“莫打了,莫打,我們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