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熱的海風撫摸著皮膚，天際黃昏的余光懨懨地停留在天際，只剩最后一點就要退回海平面的深處，徹底消散在山與海的彼端。
就在日落黃昏的此時，我心情沉重地推開了酒館的大門。
“馬庫斯，今天怎么這么晚才過來？”
達特老板還是站在吧臺后面，就像一個定時定點出現的NPC，即便只活動于酒館范圍，忙碌位置局限于吧臺和廚房，卻永遠不會感到膩煩。
泡溫泉活動和下山路程讓我渾身發熱，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后，我懶洋洋地說道：“天氣太熱了沒什么胃口，老板你就不打算加裝一臺空調嗎？”
如我這般要求過多的顧客，從來都不討店主喜歡，因此面目嚴肅的中年人無視并跳過了我的要求，直接開始了他預備好的話題。
“你的上課似乎很成功嘛，老穆奇還特意來夸獎了你一番，說梅回到家還問了很多以前不曾接觸的問題，一看就是你教導的功勞。”
我謙虛地擺了擺手：“那是課本的功勞，那本書我都deiq邊學邊教，正常進度上課的話讀到大學都夠了。”
何況我剛剛被極具沖擊性的歷史真相，灌滿了整個大腦，現在還在消化的階段。這種探索奧秘的事情過程雖然痛苦，得到真相的過程，卻總是讓人興奮不已啊。
“確實，卡特的那本傳家寶我也看過，里面的知識非常全面，即便只剩半卷，也稱得上是人類撰寫的瑰寶了。”
我懂的，平常人的三觀被顛覆、常識被打破，其實是一件很難接受的事情，遇上杠精還能超出幾百層樓。
但在歷史研究方面，若是發現新的線索、提出新的假設，反而是一種非常愉快的事情。更別說經過長期的探索，終于推翻原先的框架，提出了嶄新的理論體系的快樂了。
聽完了水元素的盜版神話，我對于歷史問題的疑惑并沒有減少，反而生出了一種想要前去淵海密林探索的沖動。
“老板，大陸中央那片原始森林，你了解嗎？”
想聽八卦問老板，這已經是礦石鎮的常識了。
聽到這個詞匯，達特老板竟然脫口而出：“你是說淵海密林？”
我立馬拍案夸贊道：“行家啊！這種歷史名詞老板你都了如指掌！”
沒想到我的馬屁拍在了馬蹄上，達特老板沒好氣地瞪了我一眼，反問道：“你忘了我開酒館之前，呆的是什么地方了嗎？”
呆什么地方？藏經閣？
可經他這么一提醒我忽然想起來了，老板之前曾說過，他年輕的時候生活在一座已為廢墟的東部都市，也就是在那里和琳的母親相遇的。
難道說……
“東部都市就在淵海密林的邊上。”
達特老板雙手撐住桌子，用無可奈何的語氣跟我說，“當時的東部都市，一邊是鋼筋水泥的摩天大樓，另一邊就是巍峨群山與連綿樹海，當地流傳的故事更是不計其數，你覺得我會不知道嗎？”
“失敬失敬！”我抱拳拱手，肅然起敬。
“那片龐大的森林在歷史上曾經大陸橫跨的東西兩側，但在人類上千年的砍伐開墾下，已經縮水到當初的十分之一，破壞最嚴重的地區，就是西部都市的荒漠戈壁區了。淵海密林我本人沒有進去過，只是聽說當初城市的設計意圖，就有要遏制林海的擴張的意思。”
達特老板心不在焉地擦著杯子，說出的話卻讓我側耳聆聽。
“聯邦政府建立的初期，這片密林可能是因為溫暖氣候影響，開始了瘋狂迅速蔓延，甚至威脅到了東西海岸的貨物運輸與貿易，阻斷兩側工業化進程。”
“為此，第一屆聯邦委員會就提出計劃，要在淵海密林的東側，開拓打造出一個現代化都市，設置最全面的生產環節，就地取材自然資源的同時，用人類活動遏制林地蔓延，起到一舉兩得的功效。”
好家伙，我見過“前店后廠”的模式，也聽說過魯爾區那種煤鋼復合體地區，還是第一次知道有這種拓荒橋頭堡城市的存在。
類似的存在，或許得算是蘇聯建設在西伯利亞地區的阿穆爾共青城？
總而言之，聯邦投入了巨大的資金和勞力，付出了極大的心血，終于把松軟泥土和險峻山勢間拓平，澆筑建設出一座以往難以想象的巨大城市……
那里曾有著林立的摩天大樓、龐大的機械制造企業、以及加工廠、化工廠、建材廠，還有享譽盛名的飛機制造聯合體。大動脈般的鐵路，也在這個樞紐匯合交織，保證了南北東西的物流貨運。
達特老板神色復雜地說道：“外表上來看，那里是聯邦建立之初的大手筆，是一座宛如云端花園的雄偉城市。但是我不喜歡那里，因為我能聞到腳下土地鮮血淋淋的味道。”
他用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面，“我翻閱過法庭的審判卷宗，建設初期就有十三萬無辜的人在建設的過程中喪命，八萬人被判刑，其中更有兩千多個原本平靜生活在這片土地的土著，被施以流放性質的收地遷徙……”
達特老板將手里的杯子放下，神色嚴肅地看著我。
“像哥茨的父親這樣的反抗者，則宛如粘地圖上的灰塵，被指尖輕輕一掃，就墮入了命運的深淵……”
達特老板調查過老礦工們！
我的腦海里瞬間閃過這個念頭！
在老礦工中，多朗科由于深潛者血脈的影響，一直都深居簡出，后期連自己的兒子都不敢過多接觸。
而老板能隨口說出他的經歷，會不會有那么一種可能，就是老板來到礦石鎮并不是偶然之舉……
又或者……
不，是九成可能了……
按照老板表現出來的人脈和性格，也做不出這種心血來潮的事，更應該是調查清楚了一切，才會來到這里的！
“老板，那東部都市現在怎么樣了？”
我旁敲側擊道。
達特老板一眼就看穿了我的試探，卻沒有慍怒之色，意味深長地說道：“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老話，叫做‘凡以劍始，必因血終。’”
如果說人類是組成這座城市的細胞，那么城市這個復合生命體，就必然遵守固有的生命周期。
東部都市的輝煌與傳說，并沒有持續太久。短短地幾十年里，它就經歷了歷史名城上千年才有的歷史軌跡，從繁榮興盛，墮入了破滅衰敗。
“破滅來得太突然，又顯得格外理所當然。極速的擴張讓東部都市化為各方博弈的戰場，在某一天，一場源自信貸資產領域的的危機猛然爆發，敲響了生命垂危的警報。”
“投資者血本無歸紛紛撤離，工廠主變賣設備轉移財產，聯邦的蛀蟲們四處舉債彌補虧空，瘋長叢生的各行各業逐漸蕭條，只剩下城市里的平民面臨著有史以來最大的危機。”
“階級矛盾、幫派林立、暴力爭奪、街區對抗，就成為了這片法外樂園土地上的常態，野蠻的行徑也像是城外擴張的藤林。在城市墮落的角落里，流傳起了駭人聽聞的離奇、荒誕、恐怖故事。”
“最初的東部希望之都，也慢慢成為了人們口中的‘廢棄之都’。混亂的模樣，一如城市建立初期武斗橫行的時代，一些早就被遺忘在角落的大盜名字，也逐漸被人們提起，晉升為新生兒心中的偶像……”
達特老板說，他在這座混亂的城市里生活里了三十年，見慣了黑暗籠罩的陰霾天空，才終于醒悟過來，應該尋找屬于自己的藍天與夢想。
“不對啊老板……我明明是來跟你請教古代歷史的，怎么變成了一堂生動的近代史課程？”
我撓著頭忽然醒悟過來，話題跑偏得有點離譜啊，前后差了上千年呢。
相當于我問你秦二世，你跟我聊《我的前半生》？
達特老板皺著眉頭說道：“我又不是歷史學家，怎么可能說出你想知道的東西！我頂多作為一個見證者和親歷人，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拿出來飯后閑聊。”
我哂笑了一下，趕緊低頭吃飯，深感自己的社交技能還是白練了。
急速擴張的經濟產業，很容易導致經濟、制度、人文這“三駕馬車”失衡翻車，以聯邦政府到現在還沒能整理好的吏治來看，東部都市頂多是一個大號的哥譚市，并且沒有韋恩集團、貓頭鷹法庭這樣的底蘊來維持根底，遲早會分崩離析。
可是我總覺得還是不對……
“老板，我還有個問題。這座城市耗時長久，人口又極多，聯邦就沒打算出來維持一下秩序，至少延緩下衰敗的時間嗎？”
聽到我的提問，達特老板從看電視的角度撤回目光，無奈說道：“在反抗軍如火如荼的那段時間里，議會最擔心的就是作為軍工大本營的東都出現叛亂的苗頭，于是縱容多方勢力介入，早就有了放棄這個集約化城市，將各大產業分散的想法了。”
“信貸危機僅僅是托拉斯集團抽血吃肉的一個噱頭，不管是出于政治、經濟、國家安全考慮，都不會，也不允許有人再站出來拯救那里了……”
弱枝強干，好黑的手段！
不愧是對外唯唯諾諾，對內重拳出擊的聯邦，這一系列殺伐果斷的組合拳，肯定把自以為平叛功臣的東部都市打得找不著北。
達特老板接著說，“但在交通方面，東部都市的地理位置得天獨厚，無法輕易取代。因此在鐵路網維持運營的前提下，聯邦建設了兩期的高架橋公路工程，誓在鏈接東部山地與西部中心區，這才徹底將東部都市的職能取代，讓它安然自得地腐爛下去。”
我吃了一口飯菜，心不在焉地點著頭。
但是“公路”兩個字，卻像應急燈一樣不停在我心頭明滅。酒館里播報著新聞的電視，和空曠無人的夜晚，讓我回想起了場面相同的某個夜里。
似乎某天，這里有憔悴的巴基爾教授，嚴肅的達特老板，高談闊論的酒鬼老塞巴拉……
等一下……
達特老板口中的這條公路，莫非就是塞巴拉口中鬼故事的場地？！
我猛然抬頭，用驚詫的目光看向了達特老板。
老板也用意味深長的目光看著我，隨后似乎是為了呼應我眼中的疑惑，緩緩點了兩下頭……
……對上了！
今天得到的線索猛然在我心里連接成一處，一個清晰的時間線逐漸成型。
達特老板這個人說話云山霧繞，即便是有成論的東西，在他口中也不會明明白白地告訴你，非要你察覺到其中的關竅，自行領悟含義不可。
讀過了《伏尼契歷史手稿》，嘴上還說對淵海密林毫不知情的老板，其實已經用前后故事補上我聯系上下文的拼圖，把想表達的意思隱晦地說了出來。
不知多久前，淵海密林就出現并且占據了大陸中心最富饒的土地，壓制著人類的發展。
兩千年前，無名之主降臨淵海，創生出無數的神明，驅逐了淵海密林之中的邪異，引領人類開拓土地。
一千多年前，無名之主燃盡消逝，人類開拓出的土地上，無數的邪異悄然復蘇，危害著這個世界，宣告黑暗時代降臨。此時最后的神靈退居海外。
同一時期，圣靈教會從北方崛起，教廷靈子用著截然不同的力量，對付他們口中的“扭曲之物”，毀滅神靈時代的遺存，為大陸再一次帶來了光明。
兩百年前，靈子降臨現象終止，教廷徹底衰敗，托拉斯集團聯邦乘機起事組成聯邦，并在后來意識到了淵海密林的威脅，展開了如火如荼的“東部都市計劃”，而邪異此時也不再肆虐，工業力量似乎壓倒了盤繞在土地上千年的謎團。
幾十年前，反抗軍席卷大陸，莫登將軍節節勝利逼近聯邦大本營，他們意識到最大的威脅并不在淵海密林，而在這乾清宮……呸呸呸，而在聯邦的統治土地內部！
議會的意思也很明確：大家要是不小心，結局很可能真的是老歪脖子樹。
于是東都順理成章地走向衰敗。
二十年前開始，分為兩期開發的東西高架橋公路先后完工，依靠人力搭建出一條橫跨了淵海密林外層的公路，一切以淵海密林為中心出現的異常問題，似乎都歸于了平靜。
但前不久，羅德先生搭車行駛在這條高速路上，又遇到了不可思議的時空漩渦現象，似乎將他帶到了平行世界，并且遭遇了不可名狀的存在……
林林總總的事件看來，有關于淵海密林的事件并沒有終止，反而在半歇期過后，將再一次于幕后舞動觸手，醞釀掀起滔天巨浪……
如今返回極北，盤踞在圣城伊爾靈的圣靈教會，似乎只負責派出少量神父，監視管控被封印著的扭曲點，再也沒有一手長釘鐵皮書、一手連枷流星錘傳播福音的戰斗神父出來拯救世界了。
這個世界的密斯卡托尼克大學，明顯沒有羅德先生這樣的大將。那么和平將由誰來守護呢？聯邦得依靠什么力量，才能對抗不可名狀的異變呢？
我注視著手上已然熠熠生輝，也變換了花樣款式的銅戒指，看著上面浮現的“王魂初火戒指”名字的系統信息框，忍不住一陣蛋疼……
這火，該不會真要我來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