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廿就算自己還在傻著,還沒尋思過味兒來呢;就算御醫那永泰也忌諱著日子尚短,脈象還沒定下來,這便還不敢太早說出口。
可是當鑾駕回京途中,特地去了湯山行宮的時候兒,她自己也有些“覺景兒”了。
緣故自然是出在這湯山行宮的湯泉上啊。
湯山行宮一向被皇家視作療養之所,都是身子有些不得勁兒的才要特地到湯山行宮來泡泡湯泉來。
尤其是后宮里的女人們,因女子身子屬寒,需要用這樣泡湯泉的方式來發散,故此這兒就更成了大清各代女主們的療養勝地了。
當年孝莊文皇后在年歲高了之后,便曾多次來湯山行宮,且多日停留;先帝爺在的時候兒,那位不廢而廢的皇后輝發那拉氏也到這兒來療養過。
康熙爺當年曾有詩云:“湯泉泉水沸且清,仙源遙自丹砂生,沐日浴月泛靈液,微波細浪流蹤崢。”
乾隆年間更是擴建過湯山行宮,稱原行宮為前宮,向北擴展建成一座清幽的園林,稱為后宮。前宮為皇帝處理政務之處,后宮建澡雪堂、漱瓊室、飛鳳亭、匯澤閣、開襟樓等,讓此地更合適皇上和后宮能停留多日,且不耽誤國事的療養之地。
廿廿原本之前身子里就可能有寒癥的病根兒,故此皇上才要特地帶她來湯山行宮,原本想的也是叫她在此處多泡兩天湯泉,將身子里的寒氣兒好好驅驅。
結果湯山行宮來都來了,正準備下水呢,那永泰卻死活都不肯叫廿廿去。
廿廿都納悶兒了,問他,他也不肯說。就一副擰勁兒,反正就是攔著,不讓廿廿下水去。
廿廿無奈,叫關起門兒來,低聲跟那永泰嘀咕,“……你知道這是皇上對我的一片心意吧?你知道,這是圣駕回京途中,特地拐個彎兒過來的吧?”
那永泰使勁兒點頭。
廿廿直嘆氣,“你說我來都來了,你怎么就偏不讓我下水呢?你也說我身子里是有寒氣的,不是么?”
那永泰自然還點頭,囁嚅著說,“不過……皇后主子身子里的寒癥,這會子已經不礙事了。”
女子之癥,當然是最怕那寒氣郁在肚腹子宮之處,那便影響了坐胎去……可是這會子,這不是不影響了嘛。
廿廿擺擺袖子,盯著那永泰,都有些詞窮了,“……那你的意思是,我的寒氣不礙事了,就不用泡湯泉了的意思?可是女子體質原本就偏寒,就算身子里沒什么寒癥的病根兒,那泡泡湯泉對身子也是好的不是?”
那永泰想想,便也點頭,“大致可說如此。”
廿廿這才越發覺著不對勁兒了,一分袖子便弓腰向那永泰望過去,“那你怎么還攔著我啊?”
那永泰一見廿廿弓腰,壓著肚子了,這便急了,“皇后主子,請坐直了、坐穩當了!”
那邊廂月桂也沖過來了,一把就扶住了廿廿的手肘去,將她給扶起身來。
廿廿自己個兒便也怔了。
廿廿自己個兒畢竟也曾誕育過兩個孩子去了,瞧那永泰和月桂這架勢,她心下若再什么都不覺景兒,那真的才是傻透腔了呢。
她傻傻望著那永泰,再望著月桂。
那永泰還是謹慎,不敢對上她的眼睛,趕緊深深垂下頭去。
月桂呢,也只是抿嘴笑,卻也不肯張嘴。
廿廿強扮冷靜,便也只是下意識地抽了抽鼻子,然后攤開手掌,掌心向下,護在肚子上。
她這微小的動作,果然引來了那永泰和月桂兩人都一顆心落在地上的神情去,廿廿心下便更坐實了。
她再抽一下兒鼻子,眼前就模糊了。
她這眼前的模糊,自然不是難過;甚至也算不上太大的驚喜——因為她已經有了綿愷啊,每一個孩子對她來說,都是同樣珍貴的。
她就是,覺著緣分的奇妙——她與孝儀純皇后的緣分。
如今回想從前種種,她越發明白,她之所以能以鈕祜祿氏弘毅公家最沒名望的六房之女的身份,被選入宮,成為十公主的侍讀;再到之后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都是她與孝儀純皇后之間的緣分在推動著。
而今,皇上剛在孝儀純皇后神位前與她說完那笑話兒,說叫她再給孝儀純皇后老人家生個大胖孫子來彌補算錯數兒的過失,結果她真的就在這個時候兒感覺到了眼前的這動靜……
她的一切的一切,冥冥之中,竟都是與那位老人家牽系在一起的——盡管,她從未見過那位老人家,她出生的時候兒老人家已經仙逝而去了。
要不說緣分就是一根奇妙的、無形的線呢。有緣的人啊,就算生死相隔,卻也都能被這根線系住,將兩人的命運給拴到一起來,叫人總有福至心靈、冥冥注定的奇妙感覺。
她平靜下來,便也靜靜地微笑,望著那永泰,“那我,現下能告訴皇上么?”
那永泰依舊賣關子,“哦,這個么……”
廿廿便也明白了,輕笑一聲,“好好好,我不連累你。我便再忍忍就是。”
那永泰總算一塊石頭落了地,卻又趕緊再囑咐一遍:“皇后主子萬萬不能泡湯泉……”
廿廿無奈地笑,“好好好,我記住啦!我今晚兒就跟皇上說,咱們不必在這湯山行宮里停留了,明兒就起駕回宮就是。”
“還有……”那永泰忽地抬頭,卻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頭去。
廿廿心下微微一晃,便也不是不明白那永泰還有什么該囑咐、卻不好意思直接說出口的了。
她輕輕咳嗽了聲兒,便也道,“我都明白了。我會凡事都小心著……”
宮里的事兒啊,能瞞得過天下,但是瞞不過太醫們去。畢竟皇家的子嗣們,都攥在太醫們的手里呢。故此從先帝爺的孝期滿了之后,皇上就只與廿廿一人在一起的這么長的日子,那永泰心下是多少有數兒的。
——這畢竟是宮里,是關系到國祚的皇嗣綿延,故此按說歷朝歷代都是在國孝期滿了之后,后宮里都會迎來一個皇帝誕生的高峰期,頗有些久旱逢甘霖的意思。
可是這規矩到了嘉慶爺這兒,就變了。從嘉慶六年國孝期滿,到如今都三年了,這后宮里卻也沒見任何一位內廷主位有喜了。
甚至于,這后宮里除了進了些貴人之外,都不見有晉位的。勉強有一位淳嬪的位分挪動了,可是淳嬪卻也是壓根兒沒動靜的,這便很難叫人將淳嬪的晉位與圣眷給聯系到一起來。
故此那永泰就是擔心,皇后主子這時隔十年了,才好容易又有了喜信兒,可是這個時候兒畢竟還不合適跟皇上奏明呢,那如果這會子皇后娘娘再與皇上在一塊兒去……皇上再在不知情的前提下,不小心了什么的,那可就糟了。
見皇后主子明白了他的意思,那永泰這便可松了口氣兒,趕緊退下了。
當晚皇上批完了奏折,卻遲遲等不來廿廿。
都來了湯山行宮了,天子也是難得能泡泡湯泉,松泛松泛筋骨的。可是往常若是他只為了自己,是絕不肯來這湯山行宮的——他不容自己有半點的松懈去。
他今早上跟廿廿說好了的,晚上等忙完了,一起去泡湯泉去。
可是約好的時辰都到了,廿廿卻遲遲沒見來。
九思在旁邊兒瞧著,早就明白皇上盼望皇后娘娘的心思了,他這便笑道,“要不,奴才去請皇后主子去?”
皇帝撅噘嘴,“不用。反正朕這兒還有這么多事兒沒忙完呢,朕就等著皇后就是。皇后什么時候兒來,那朕就什么時候兒去泡湯泉就是。”
九思便也忍著樂,皇上這股子孩子氣啊,也就是在皇后娘娘的事兒上才能又見著。
——皇上心下這是憋著小情緒呢,因為皇后娘娘沒在約好的時辰過來。
皇上沒叫九思去請,九思也不能傻傻當木樁子呀,他便趕忙向跟前幾個小太監使眼色。御前的自然都是機靈透尖兒的,這便立時鳥悄兒地貼著墻邊兒就退出去報信兒去了。
廿廿得了信兒,便也是抿嘴笑。她能想到皇上現在的小模樣。
她便也趕緊起身兒,月桂趕忙上前給扶住了,小心地朝前宮去。
廿廿不是故意遲來的,她是之前因了這事兒震動了一會子,之后又將心緒重新歸攏了一番,這才誤了時辰。
她之前在高興之后,實則還是小心地將那永泰的猶豫,重新又回想了幾回。
她是有過經驗的母親,她知道那永泰這會子還不肯明說,必定是她這胎還算不得坐穩當了呢,也就是月齡還不到,脈象還時穩時滑的。便是當太醫的,也怕看走眼了,若是看錯了,實際上是沒有的,那往嚴重了說,有可能會被參奏成欺君大罪去。
那永泰也是為了她著想。畢竟報過這樣假信兒的,便也會在嬪妃的名譽上落下一個巨大的污點去。就算她是皇后,皇上自然會對她深信不疑,可是那些宗室們呢……
故此那永泰還是想等到一切都能穩定下來,才敢張這個嘴去。
這自然是那永泰的一層意思,此時的廿廿平靜下來,卻還是更多想了一層去。
她自己的身子,她多少有數兒。她原本年輕,身子的根基也不差,原本應該在綿愷之后,再為皇上添幾個孩子的,不至于從綿愷到如今這個孩子,中間竟然隔了長長的十年去。
就算這當中有四年的多的國孝期去,但是畢竟額外還有更長的五年多,可是她都并未曾傳出喜信兒來——更何況這些年皇上更是都幾乎只與她在一處啊。
故此她明白,她的身子骨兒應當是有些阻礙的。對于女子來說,這樣妨礙生養的,多是寒氣所致。
而身子寒的女子,有些即便有了胎,卻也帶不住的;就算再小心保養著,也不乏在臨盆之前還掉了的……
故此這時候那永泰的不肯明言,未必就沒有這樣的一層擔心去。
想到這一層,廿廿原本的歡喜便也都被擔憂給襲擾了上來。
故此如今擺在她面前的、最要緊的事兒,是要該如何千方百計地保住這個得來不易的孩子去。
她自己的身子骨兒已然是有妨礙的,一旦回了京,那就更免不得還有外人的算計。
華妃雖說已經到了強弩之末,舒舒就算已然連門都難出,但是——后宮里永遠都不會是一潭靜水,人心更是難控,故此她必須得打起所有的精神來面對才行。
前宮。
廿廿終于珊珊遲來,皇帝雖說等得有了些小著急,但是見了廿廿,還是高興地站起身來,親自走上前來握住廿廿的手。
“……今兒在后宮里,都忙什么了,嗯?”
廿廿抬眸望望皇帝,還是將那件事暫且都壓下去。
她也是不想叫皇上空歡喜一場,更不希望皇上也生出如她一樣的憂慮來。
廿廿便努力地笑笑,“皇上必定是等急了吧?可是我卻要讓皇上失望了——今兒,我身子不合適,不能去泡湯泉了。”
皇上的手便一緊,急忙將她摁著坐下,“你的身子怎么了,嗯?可有什么不得勁兒的去?傳了太醫沒?他們怎么說?”
皇帝一直擔心她上次在熱河的病還沒能根除了去。
廿廿忙含笑搖頭,“皇上……我沒事的。我說的不合適,是與時節相關的,不是我自己的身子有什么病根兒……”
廿廿頓了頓,讓自己的心緒更平靜些,才好說服皇上去,“是因為這會子都三月了啊,便是湯山的節氣要更涼一些,可是畢竟已然是春天了。”
“這陽春三月,正是陽氣上揚的時候兒,若這個時候兒泡湯泉呢,對于有些體質的人來說,非但不是療養,反倒可能會引出旁的病癥來。”
皇帝便也點頭,“這說法兒倒是沒錯的。可是爺記著,你的身子本是寒的,那泡湯泉便是沒事的。”
廿廿含笑點頭,“本來我也以為是的呀,可是那永泰卻還是建議說,叫我暫時別去了……”
皇帝微微皺眉,“哦?他這么說?”
廿廿使勁點頭,“他不僅這么說,他還十分堅持呢!我今兒來晚了,就是與他掰扯此事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