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貴人淡淡笑笑,拍了拍蕓貴人的手,“你說的對,她是不好惹。你剛進宮,這會子怕她,也是再正常不過的。”
如貴人說著回眸望了望延禧宮的宮門,“別說你了,我當年剛進宮的時候兒,何嘗不怕她呢?這還得說,如今我已經進宮三年了,也算宮里的老人兒,這才敢單獨來見她。”
蕓貴人緊張地點頭,“既然如此,如姐姐又何苦非要來見她?莫非如姐姐有什么要緊的、非辦不可的事兒么?要不然,咱們還是走吧。”
蕓貴人還替如貴人出主意:“如姐姐若有事兒,盡可稟告給皇后娘娘,或者哪怕是跟吉嬪娘娘說也好啊。皇后娘娘是如姐姐你的本家姐姐,而如姐姐你又是跟隨著吉嬪娘娘居住的,故此你若是有事兒,那二位娘娘都自然可為你擔待,不用你自己非要來單獨跟這位硬碰硬啊……”
如貴人笑了,點點頭,“好妹妹,我知道你這都是盡為我著想,替我懸著心呢。不過,我今兒是必定要進這扇門的。”
如貴人又回眸,再凝睇延禧宮的宮門一眼,“……你說的對,皇后娘娘和吉嬪娘娘自是比我有分量多了,有她們二位來正面與這位相抗,自然是比我更有用些。”
“只是妹妹你進宮的日子短,對宮里的舊事還有所不知——便是皇后娘娘和吉嬪娘娘,這些年來卻也受了這位不少的窩囊氣。甚或,就算那二位聯起手來,卻也有時拿這位沒有什么辦法。”
“畢竟她是皇上潛邸時候的老人兒,是先帝爺親賜給皇上的,且曾經為皇上誕育過公主……皇上又是寬仁治天下,時時刻刻都要一個仁君之名,故此皇后娘娘和吉嬪娘娘便也不好對這位下狠手回擊。”
蕓貴人聽著,便是心下微微一動,“難道姐姐今兒撐著膽子也非要來延禧宮,竟是為了皇后娘娘和吉嬪娘娘不成?”
如貴人淡淡含笑,“我進宮三年,每一日、每一事全都仰仗皇后娘娘與吉嬪娘娘的照拂與呵護。三年了,一千個日夜,我竟沒有一分一毫回報她們二位去。故此今兒我必定要進這扇門去。”
如貴人說著沖蕓貴人眨眨眼,“還是你的勇氣鼓舞了我,我就是想跟你學呢!”
蕓貴人有些懵懂,“如姐姐這說的是……?”
如貴人柔婉而笑,“想這宮廷之中,最令人望而卻步的,何嘗不是皇上的養心殿?可是蕓妹妹你剛進宮,就有膽量獨自闖進那山高不可攀的大門去;那我呢,好歹也已經進宮三年了,這延禧宮的門便是再不好登,比起養心殿來,便也不值一提了不是?”
蕓貴人得了如貴人這樣的夸贊,臉兒也是紅了起來。
“如姐姐千萬別這樣說……這叫小妹哪里敢當。”
她說著也不由得抬頭望延禧宮那高高的門闕,心下也是翻涌:如貴人說得對啊,她如今在后宮中已經得了一個“勇敢”的名聲去。可是她明明連養心殿的門都敢闖,可是這會子陪著如貴人來到延禧宮門前,卻竟然都不敢登門兒了。
想必這會子如貴人心下對她是失望的,那等以后這事兒若是在后宮里傳開了,那她這個“勇”字便反倒會成為人家的笑柄去了不是?在這人心叵測的后宮里,自然會有人埋汰她:闖養心殿敢闖,闖延禧宮就不敢了,還不是因為闖養心殿為的是得寵?
她小心地望望如貴人的神色。
再說了,今兒本來是她不敢獨自去面對李貴人,這才拉著如貴人陪著她一起往這邊兒來的。可是這會子如貴人需要她陪的時候兒,她就認慫了,這又多不仗義呢!
她這便咬咬牙,心下一橫,伸手去握住了如貴人的手,“如姐姐待我如本生姐姐一般,今兒我又如何能不陪如姐姐走這一遭?姐姐我改主意了,我跟你一起去!”
“別說只是這延禧宮,便是什么刀山火海的,便是為了姐姐對我的情誼,那我也都陪著姐姐一起闖!”
如貴人滿意而笑,回握住蕓貴人的手,“好妹妹,我就知道不會白認了你這個妹妹去!”
兩人終是攜手向前。
延禧宮門前就是太監值房,門內的小太監見了二位貴人,雖說出來行跪安禮,禮數殷勤周到,可是事實上心下卻并不太拿兩位貴人當回事。
終究只是貴人嘛,在這規矩森嚴的宮廷里,位分差一級,就都可能是天上和地下。更何況華妃乃是妃位,更是皇上潛邸老人兒呢。
宮里的太監也都是拿主子的身份來當自己的等級的。妃位宮里的太監,便沒有打心眼兒里敬畏小貴人們的。
即便眼前這二位,一位是皇后娘娘本家兒的妹子,一位更是如今風頭正盛的。可是那也終究還是貴人啊。
這后宮里啊,從來不缺偶爾得寵的貴人,但是終究這恩寵能不能久遠,就得看位分能不能得進封,或者能不能誕育下皇嗣來。如果這兩樣兒一樣兒都占不著,那眼巴前兒這點子恩寵啊,便也都長久不了,便也什么都不是。
蕓貴人便是看不懂這一層,如貴人又如何能不明白。
如貴人便淡淡點了點頭,“也煩勞你進內通稟一聲兒,就說我和蕓貴人來看望華妃娘娘。”
那小太監堆一臉的假笑,“二位貴人主子來看望華妃娘娘,這自是二位主子有心了……只是呢,二位主子并不在華妃主子要見的名兒單上。故此呢,奴才還是先將二位貴人主子來過的事兒記下來,回頭看華妃娘娘的意思……”
便如同皇上在養心殿那邊兒一樣,這后宮里的高位嬪妃啊,也不是你誰人想求見就能見著的,一切端的都看人家的安排,想不想見你、又是幾時見,并非你來到門口兒了,就能進得去這扇門的。
這是身居高位者的矜貴,也是他們骨子里的一點子驕傲。而把門兒的這些太監們,變成了那活生生的、難敲開的門兒。
宮外民間官員富家的門子閽者的都靠這個,收“門包”中飽私囊呢,那宮里的太監們就算不敢明目張膽,可是骨子里的故意刁難,卻也都是一樣兒的。
便連蕓貴人都有些泄氣,為難地看看如貴人。
如貴人便笑了,“我們既見不著華妃娘娘,也罷,煩勞你進去將星鏃姑娘請出來吧。我們有幾句話兒,要與星鏃姑娘說。”
那小太監有些猶豫。
可是他借著華妃的名頭來刁難貴人們還行,可是若貴人們是來見一個官女子的,這便是高來就低,他就拿伏不著了。
再說了,好歹這二位也都是貴人,他一個當太監的,也沒那個膽子過于拿喬了。
他便心下嘆口氣,心說“看來今兒算白玩兒了”,終究還是滴溜轉身奔內去了。
“她們來找我做什么?”星鏃得了信兒就嘀咕。
那傳話兒的太監也是搖頭,“我也瞧不出來。不過看樣子,那兩位倒是打定了主意來找姑姑的……便是我已經給了她們軟釘子碰,可是看樣子她們也并不打算走。”
星鏃蹙了蹙眉,心下是不愿意見這二位的。終究不知來意,她總覺這二位不會帶著什么好事兒來。
只是現在的星鏃卻也有些覺景兒,一來星鏈被下了慎刑司,天知道星鏈會不會將她給牽連進來;二來是皇上對華妃的那態度……雖說那日皇上甩下那句話就走了,這些天也不在宮中,出宮祈雨去了。但是天子一言,又豈能更改,她心知肚明,華妃這算是倒了。
故此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她總不能不為自己想想。那二位雖說都還只是貴人,可是畢竟身份上還都有特殊之處,現在不是她得罪那二位的時候兒。
星鏃便深吸口氣,“罷了,終究人家是貴人,當主子的,咱們當奴才的,哪兒敢說不見呢。”
星鏃這便跟著小太監往外來,到門口給如貴人和蕓貴人行禮請安。
如貴人點頭笑笑,“前些日子我們都跟著皇后娘娘住圓明園,這會子才回宮來。華妃娘娘因需要將養身子,留在宮中,沒到園子里去,我們心下便也頗為掛念著娘娘的身子。”
“今兒既回了宮,便特地趕來問候華妃娘娘。還請姑娘通融,帶我們進去給華妃娘娘行個禮才好。”
星鏃自然明白,這二位之前進不去,是外頭太監擋駕的緣故。而二位貴人說要見她,便也只是另尋個道兒罷了。
她這才悄然松口氣,這二位不是真的特地為了見她而來就好。要不然這個節骨眼兒上,叫她夾在華妃和這些位的中間兒,她實在是為難啊。
星鏃便笑笑,又行個半蹲兒,“回二位貴人主子,不是奴才不肯聽二位貴人主子的吩咐,而實在是華妃娘娘的身子……華妃娘娘的病情怕吵,今兒又說頭暈,從早上到現在連膳食都沒太進,故此是著實不便見客。”
如貴人與蕓貴人對了個眼神兒,蕓貴人有些無奈,剛想示意如貴人離開,可她就看見一抹堅硬的光從如貴人眼中倏然滑過。
——這對于蕓貴人來說是陌生的。
如貴人從前都是柔軟謙恭的性子,她從未見過如貴人露出如許神色。
如貴人擺了擺袖子,“這么說,姑娘就是不肯通融嘍?那我們方才期盼姑娘一場、又與姑娘說的那番話,便算都白說了。”
星鏃輕輕咬了咬嘴唇,便也只管行禮謝罪,“還請二位貴人主子體諒……真真兒是華妃娘娘身子不妥。”
星鏃的話音未落,蕓貴人都沒看清是怎么發生的,便只覺眼前白光一閃,接下來星鏃臉頰上便挨了重重一個巴掌!
所有人都驚住。
如貴人卻只是淡淡地收回手掌來,也不看向眾人驚愕目光,只管帶了點兒悠閑地看了看她自己扇紅了的掌心,“我想你弄錯了,忘了你自己是個什么身份——我跟蕓貴人肯來見你,站在門外等你這么半晌,又叫你一聲‘姑娘’,柔聲細語地與你說話,你便忘了你是奴才!”
“我們來見華妃娘娘,這是我們內廷主位之間的事兒,而你們不管是誰名下的,卻也不過都是宮里供驅使的奴才罷了,何時輪到你們說‘行’還是‘不行’?!”
星鏃驚得怔住,捂住臉,明明火辣辣地疼,卻忽地不敢言語。
便是之前那故意刁難的小太監,也嚇得干脆雙膝跪倒在地。
如貴人掌心的紅終于褪去了,她才緩緩地放下了手去,輕輕嘆了口氣,“你也甭瞪著我瞧。你進宮的年頭也不短了,這宮里的東南西北風是怎么吹的,你心里該有個譜兒。我不妨直說:就憑你今兒的不遜,我便是只賞給你這一巴掌,對你來說都是造化!若是來日……又豈是這一巴掌這么簡單?!”
“甚至,就算你想當的忠奴,那也都是你自己的事兒,可是你當真就不為你母家想想?”如貴人說著,抬眸定定望向天空,“你是華妃娘娘名下的奴才,可是你怎么不想想,華妃娘娘不過是這延禧宮里一宮的當家人,可是整個后宮,乃至整個宮廷,真正的主子又是誰?輪不輪得到華妃娘娘去?”
“你護著你的主子,可是你的主子來日還護不護得住你?更護不護得住,你母家闔家大小去?!”
星鏃喉頭一梗,終是緩緩在如貴人面前跪倒了下來。
她抬眸望著如貴人。
一個小小的貴人,當然沒資格張這么大的嘴,說這么大的話;可是眼前的這位如貴人,偏偏與皇后娘娘出自同門,且又生著一張與皇后娘娘頗有幾分相似的臉。此時如貴人這般高高在上的姿態,板著臉說話的模樣兒,便越發像極了皇后去!
——如貴人進宮已經三年,從未如此過。可是此時竟然如此強硬,難保不是她得了皇后的授意而來!
她是可以不在乎一個小小的貴人,可是她……在這個情形之下,當真還敢與皇后娘娘為敵嗎?
如貴人見星鏃終于跪倒下來,滿意地點點頭。
“你且盡管辦你的差事,只進內替我通稟就是。至于我進了門兒之后,見了華妃娘娘,那以后的事兒便都自與你無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