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雍后背泛涼,手指伸出去勾住簾子,一點一點慢慢撩開,尋找那個如同詛咒一般的聲音。
“關山故夢呀,奴也有個家,桂花竹影種籬笆。胖娃娃,胖娃娃,哭了叫聲阿娘呀……”
沒有人。
井廬門口只有風聲和燈籠散發的幽幽火光。
幾個侍衛也都豎起了汗毛,相視一眼,謝放的手按在腰刀上。
“聽到了嗎?”
“有人在唱歌。”
“這歌,毛骨悚然!”
“聲音好像是從井廬傳來的。奇怪,哪個膽大包天的人,膽敢在長公主的地方唱個不停,也沒人去阻止嗎?”
“那可不一定。”楊斐抬頭看向黑壓壓的天空,“最近不是老鬧鬼嗎?鬼的聲音,也許只有你我聽得見?”
楊斐壓低嗓子玩笑,說得有點瘆人。
謝放瞪他一眼,“別胡說八道,一會爺出來又得整治你。”
楊斐最近挨了兩次軍棍,疼痛記憶很明顯,他趕緊閉嘴。
“怎敵他?怎敵他?拆了籬笆殺了她……”
歌聲往外飄,時雍靜靜坐在馬車上,看著曠夜里的大門出神。
“也許真的是鬼。”冷不丁一道低淺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嚇得時雍頭皮炸裂,回頭卻沒有看到人。
“在這。”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時雍汗毛都豎了起來,再轉頭,看到一張蒼白蒼白的臉出現在馬車簾子后面。
“白馬扶舟,你……”
“噓。”白馬扶舟看了眼時雍的表情,笑得雙眼彎起,眼底滿是星辰,“說好的,我們偷偷的。”
時雍咬牙:“你要干什么?”
“和你們一起回京呀。”
白馬扶舟說得理所當然,那笑容在暗夜里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幽冷,可能是歌聲太應景,時雍看他這身仆役打扮,竟瞧出一身的雞皮疙瘩。
撲!簾子合上,白馬扶舟隱去了。
同一時刻,井廬大門洞開,趙從里面出來,送他的人是何姑姑。
歌聲沒有停,兩人表情的臉上卻十分平靜,就好像完全沒有聽見一般。
時雍定睛看過去,脊背突然僵硬。
只見敞開的大門里面,趙和何姑姑的后面,站著一個披頭散發女子。
月光下,女子踩著細碎輕盈的步子而來,面對大門翩翩起舞,烏黑的長發垂到腿邊,與夜色融為一體,單薄的衣裙在風里飄飄蕩蕩,嘴里一直在重復那首歌,一邊唱一邊比,在唱到“拆了籬笆殺了她”時,她長長的水袖拋向空中,婀娜的身段原地幾個旋轉,哈哈大笑起來。
趙腳下沒停,面不改色地走向馬車。
何姑姑送到門口,卻是轉回去了,一邊訓斥匆匆趕來的兩個小丫頭,一邊又走過去,低頭好生好聲地哄著那個女子,急急忙忙地把人帶走了。
時雍聽不清他們說了什么,
只覺得這井廬,處處透著古怪。
嘎吱一聲!趙鉆進馬車,時雍嗅到一種幽冷清冽的淡香,壓迫十足地飄過來,她揉了揉鼻子,有自知之明地縮到角落。
她在黑暗里,趙看她一眼,坐下來。
馬車徐徐駛入夜色,離井廬越來越遠。黑暗里能聽到呼嘯的風聲,馬蹄的嘚嘚聲,還有楊斐和朱九聊天的聲音,但馬車里面卻陷入了一種古怪的沉默。
時雍以為趙會問什么,可這位大人真是沉得住氣,就好像沒她這個人似的。
“大人。”時雍打破沉默,“你可知唱歌的女子是誰?”
趙睜開眼,借著微弱的光線,時雍看見他神仙般俊朗的臉上是一副被打擾的冷漠表情。
“你想知道?”
“對。”時雍很認真地點頭。
趙表情平靜,“坐過來。”
如此慎重?時雍略微緊張,慢慢挪到他的身邊,卻不敢同他平起平坐,只側坐一點,屏緊呼吸望著他,等待下文。
趙抬手,在她額頭重重一敲。
“哎喲。”時雍摸頭,怒視他,“干什么?”
趙看她生氣的樣子,面不改色。
“與己無關的閑事,勿視勿問。”
“那你打我干什么?”
“長記性。”
混蛋!時雍白他一眼,縮回去坐下。
本想告訴他白馬扶舟之事,因這一記“暴打”,也懶得多嘴了。
神仙打架,關她凡人什么事?
路上兩人沒有交談,氣氛安靜得可怕。
時雍發現趙這人真是古怪,她蜷縮在馬車里,換了無數個姿勢仍然覺得渾身不自在,而他自從上了車,居然維持著同一個姿勢,一直到城門邊上。
天還沒亮,城門緊閉。
守城軍士高聲喝問:“何人叫門?”
謝放從侍從手上拿過火把,抬頭看向城樓。
“錦衣衛大都督座駕,勞煩。”
緊閉的城門哐哐打開了,馬車從中駛過,守衛將士分例兩側,低頭向趙行禮問安。
趙終于動了動,慢慢坐到時雍這一側,撩開簾子看向守城的將領。
“李將軍辛苦。”
“大都督言重了,末將職責所在。”李將軍看到趙冰冷的臉,也看到了坐在他身側滿臉不悅的女子。
時雍就露了半張臉,但足夠讓人驚悚了。
大都督向來獨來獨往,這深更半夜回城,車里竟然有一個女子?
看來傳聞果然不假!
眾人腹誹卻不敢聲張。
趙眼簾微抬,掃過眾人臉上的驚異,放下簾子。
“在想什么?”
他冷不丁的發問,讓時雍有些意外。
她淡淡道:“我知道大人需要一個女子來撐門面,告訴別人自己其實也還行。我也很樂意為大人效勞,但是往后我用得著大人的地方,借您名頭行個方便,還望大人也如我今日一般海量,不要計較才是?”
時雍覺得“其實也還行”這句話,但凡是個男人都受不了,可趙這人真不是一般的修養,眼神復雜地看她一眼,竟是不怒不躁,面不改色。
“你不是已經做了?”
“嗯?”時雍不解地看他,“什么?”
趙:“利用本座,帶白馬扶舟回京。”
時雍神色一變。
見趙沒有生氣,她原想解釋的話也覺得沒必要解釋了,在心里暗罵一句,臉上柔柔輕笑,“有什么事是瞞不過大都督的嗎?”
“沒有。”
還真是相當自信呢。
時雍哼一聲,斜斜睨他懶得再說話。
馬車在詔獄停下,魏州等在門口。
一行人凌晨到此有些興師動眾,這個季節,寒氣逼人,時雍下了馬車搓搓手,沉默地跟在趙身后,可是走了沒幾步,原本速度極快的他腳下突然一頓。
時雍沒注意,直接撞到他的背上。
這是走的什么路?
時雍心里正罵,一只手伸過來,趙拉了她過去,將披風解下系在她身上,隨即望向藏在隨從里的白馬扶舟。
“還不出來,是想進詔獄長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