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回宮
風雪初停。
那天下午暮色沉沉,統領府的小廝在后角門邊上發現了昏睡中的徐熙。
這位小祖宗瞧著一切都還好,臉色也紅潤。
當值的小廝趕緊把人抱進了府中,又忙叫往里頭去傳話。
徐照是親自去把人一路抱回內宅院的,先是派人去請大夫,一時又覺得不放心,叫拿了他的帖子去御醫院的御醫韓聞府上去一趟,請韓聞過府來看一看。
結果徐熙是真的一點內外傷都沒有。
她走丟了幾日,倒養的不錯,照樣是白白凈凈,就連身上的衣服一應都是干凈的。
人的確是被迷暈了之后送回來的,不過下迷藥的人分量上拿捏的極好,孩子太小,迷藥若是用的多了,當然也是會傷身的。
徐照有滿腹疑問,然則眼下此案已驚動天子,今上親下了旨意,叫徐冽主事,眼下孩子既然平安回來,自然要叫徐霖去告訴徐冽一聲。
徐冽聽聞此事也是一頭霧水,今天在城中搜查的禁軍都還有三隊人馬沒回來,怎么孩子就被送回去了?
他忙吩咐了左右到劉屠戶和孫鐵匠家中去看看情況,而后送了徐霖出門,就匆匆往后面尋趙盈去了。
底下的小丫頭正收拾她日常穿戴之物,明兒一早宮里就來人接。
趙盈讓人把貴妃榻挪在廊下,手邊置了小火爐,爐上燒著一只銅壺。
她也沒躺著,盤腿坐在上頭,面前有半碗剝好的蓮子。
揮春引著徐冽進門她動作都沒停,頭也沒抬:“怎么了?”
徐冽看她指尖微紅,也不知是天冷凍的,還是剝蓮子給弄的,他掖著手站在三五步遠的地方:“統領府來人說,徐熙回家了。”
“嘶——”手上沒拿穩,叫個圓滾滾的蓮子硌了手,趙盈把指尖放在唇邊吹了兩口氣,“回家了?劉屠戶和孫鐵匠家的孩子呢?”
“剝蓮子手疼,殿下近來卻總愛剝這個,還是仔細些手吧。”徐冽不急不緩的勸了一句才去回她的話,“已經派人去查看情況了,我估計應該也回去了。”
這可真是邪門了。
最早劉屠戶家小孫女走丟至今,也快有一個月了吧?
“看來我說的還是有些道理的。”
徐冽知道她在說姜承德的事,便附和了兩句:“姜承德或許真的只是來試探殿下態度而已,等明日早朝后,便也就知道了。
可是殿下,女童走失這案子太蹊蹺了。”
像是沖著她來,現在看起來又不大像。
她被禁足,案子交刑部徹查,禁軍出動全城搜查三個孩子的下落,但無論怎么樣,背后主使之人折騰出這樣大的動靜,把罪名扣在她身上,現在就……這么算了?
澤星服毒死在刑部大堂,那是活生生一條人命,他的死還有何意義?
趙盈撥弄著碗里的蓮子,愁眉不展:“徐冽,你說這件案子對我而言,利弊得失,如何衡量?”
徐冽微怔:“殿下怎么問這個?”
“我隱隱感到困惑,你是旁觀者,比我要清醒的多,你來說說看。”
徐冽才正了神色,仔細想來,其實利大于弊吧?
“若說弊端,也無非城中百姓議論起來,總要指指點點,說殿下心術不正一類,這是眾口鑠金,詆毀殿下名譽。”
他話音稍頓,抬眼看去:“可是經此一事,殿下收嚴尚書于麾下,從此朝堂中刑部便為殿下勢力之內,嚴尚書是天子近臣,更是皇上的寵臣,得他輔佐自是如虎添翼。
而答應我大哥去請旨派兵搜查徐熙下落,殿下又得了徐家和韋氏一族的人情。
權衡利弊與得失,要看殿下怎么想。
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以殿下今時今日的地位,還有殿下所謀他日來說,利自是大于弊的。”
他說完自己也愣住了。
是啊,折騰了這么一場,反倒是對趙盈有好處的?
背后主使之人要不是個傻子,那就只能是打從一開始并不是要與殿下為敵。
但這劍走偏鋒的法子,也不像是全心全意為殿下籌謀什么的。
“其實還有一樣。”趙盈兩只手各自垂落在膝頭,一抬頭,同徐冽四目相對,“百姓還議論我什么?他們來司隸院鬧了一場,你和奉功抓了劉屠戶他們幾個,可是當天晚上就放了回去,毫發無傷。
我紆尊降貴到牢里去見他們,親口許諾會把孩子尋回來,現在孩子安然無恙的回來了,他們還罵我什么?”
“這……”徐冽擰眉,“背后的人是在幫殿下?”
幫她收嚴崇之,幫她得到徐韋兩家的人情,京城之中,誰還會替她做這些?
她自己沒有籌謀,趙承衍也不會使這種下作手段。
三個女孩兒年僅七歲,就算如徐冽所說,毫發無傷,徐熙甚至養的極好,可驚嚇總會有,說不得一輩子都對此事耿耿于懷,當然下作。
退一步來說,徐珞親口告訴過徐冽,徐熙是個挑嘴的姑娘,打小養的那樣金貴,什么樣的人能養得起一個她?
“有能力做這件事的,肯幫我的不會做,會做的必不會幫我,剩下的——”
昭寧帝。
她聲音戛然而止,徐冽下意識追問了句:“殿下想到了誰?”
徐冽沒真正入過朝堂,未曾做過天子近臣,對昭寧帝知之甚少。
是以他萬不會想到,一國之君,竟使這樣下作的手段,行此等卑劣之事。
而昭寧帝也并不是要幫她,不是要推著趙澈往那個位置上走。
趙盈指尖發涼,觸及鬢邊太陽穴時冰的自己打了個激靈:“沒誰,想不明白,頭疼,反正現在幾個孩子安全回家,這個案子嚴崇之會有結案的說法,至此就算是告一段落了。”
“那殿下明日還要搬回上陽宮嗎?”
徐冽知道她有所隱瞞,但她顯然不愿意說透了,他便順著她的意思,揭過去不提。
上陽宮還是要搬回去的。
反正也快到年下了,早一日晚一日的,并沒有什么分別。
況且這不還要看昭寧帝心意。
給了她這么大的好處,盡管她知道昭寧帝最真實的目的,但無論如何,也要還他些許好處,將來才能從他那兒得到更多。
“明日姜承德若在金殿上參我一本,我自會到父皇面前回話,他不參我,我就在宮里住到除夕,年后再搬回來了。”
趙盈是當天晚上搬回宮里去的。
昭寧帝在夜幕降臨之前叫孫符親自出宮去接她,她也順勢就跟著孫符回了宮。
宮外一切,暫且撂下不管,倒做回了從前那個閑事不理的禁庭大公主。
趕車的小太監是孫符的徒弟,十三四歲而已,年紀還小,生的唇紅齒白,干干凈凈的一張臉。
趙盈靠在馬車里,估摸著從司隸院到宣華門的時辰,敲了敲車廂。
車外孫符的聲音先傳進來的:“公主?”
“父皇一會兒要在哪里見我?”
孫符似乎怔了下,卻也只是匆匆一瞬,他就又是那個四平八穩,從不出錯的清寧殿總管太監:“皇上的意思,公主在外收拾東西,這一路回了宮還要安置,好些日子不在宮里住了,眼下又快過年,皇后娘娘和淑妃娘娘替公主打點上陽宮,又布置了一番,今夜便叫公主且先安置了,有什么事,明兒下了朝,公主往清寧殿去見也是一樣的。”
他嘰里咕嚕說了一車話,其實就兩個字,不見。
她雖不是昭寧帝的骨肉,但昭寧帝養了她十四年。
小的時候昭寧帝抱著她上太極殿,她也曾坐在昭寧帝膝頭陪他批閱奏折。
母妃還在世時昭寧帝對她的感情更純粹一些,單純的愛屋及烏,大約也真的為了母妃而試著把她當親生女兒一樣看待。
說上一句知女莫若父,雖然不妥,但大抵是這個意思。
她了解昭寧帝,昭寧帝也了解她。
女童走失案至于今日這個境況,是何人手筆,何人所為,她八成能猜到,昭寧帝一早就想到了的。
趙盈嗤了聲:“我要見父皇,一會兒過了宣華門換軟轎,不必回上陽宮,父皇是在清寧殿還是在昭陽宮,孫總管領我去就是。”
孫符倒也不為難,聽見她那短促的一聲嗤笑也只當做沒聽見,等她話音落下,徑直便應了一聲好:“那奴才引公主往昭陽宮去,這時辰該用晚膳了,淑妃娘娘有孕后吃食上挑剔些,現如今昭陽宮的小廚房可比御膳房做的菜色還要精致可口。”
他是知道孫氏與她交好,又養著趙澈,夸上兩句無關痛癢的。
孫符這種人,能在昭寧帝身邊伺候幾十年,其實他骨子里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心里把你十八代祖宗都問候了一遍,面上還能笑呵呵恭敬著。
趙盈說了句好,就再也沒有別的話同他說。
一直等馬車停在宣華門外,孫符請了趙盈下車換轎,才一路抬著往昭陽宮方向而去。
其實趙清兄弟封王之后,昭寧帝給姜夫人挪過一次宮,搬到了華陽宮去住,捎帶著自然就換掉了她宮中服侍的人以及華陽宮外的侍衛們。
孫淑妃養著趙澈,要挪宮該一起挪,但她懷著孩子,不宜挪動,此事到她這兒就這么作罷了。
趙盈也是后來聽孫氏說起,姜夫人彼時恨的牙癢,明知這是昭寧帝防著他們母子的手段,卻不得不謝天子恩典,偏偏孫氏就沒這樣的顧慮。
說是沒有外戚可倚仗,可侍郎府難道就不算趙澈的外戚嗎?
到底還是因孫氏得寵。
宮里頭這些亂七八糟的事,趙盈聽過,一笑置之,從來都無心理會。
后宮里女人們的爭風吃醋,同她是不相干的。
馮皇后是聰明人,立場雖未表明,但該怎么選擇怎么做,她心里有數。
穩坐中宮十幾年,姜夫人真想掀翻了天,也要看她同不同意。
但現在回了宮,至除夕還有快半個月,年后一直過了初五她才好開口搬回司隸院府衙去,上元佳節仍要回宮來住上一日。
想想就覺得心煩。
軟轎忽而停下,趙盈眉心一攏:“孫總管?”
孫符掖著手回她兩句:“是姜夫人身邊的芳蕊,公主要見她嗎?”
一家子都是一脈相承的脾氣秉性,張揚慣了,也按捺不住。
她才回宮,就這樣急切。
她還沒去給太后請安,沒去過鳳仁宮,跟沒見過昭寧帝,幾時就輪到姜氏先派人來請她去見了?
趙盈點著手背:“孫總管替我去告訴一聲吧,今夜回宮,要先去見過父皇,明日一早到未央宮與鳳仁宮各自請過安,才好往各宮娘娘那里走動,姜娘娘若有十分要緊的事,稍晚些時叫芳蕊到上陽宮去回話,眼下我就不去了。”
孫符眼角抽了抽。
上了太極殿幾個月,是不一樣了。
從前劉淑儀在那會兒,其實大公主對各宮都還算是很客氣的。
他知道劉淑儀私下里不是什么規矩的人,大公主卻從沒發過脾氣。
他笑著應了,上前去打發了芳蕊,三兩步踱回軟轎旁,叫起軟轎,繼續往昭陽宮而去。
芳蕊死死咬著下唇,側身把宮道讓開,一直等到趙盈的軟轎走遠了,她才一跺腳,照著地上啐了一口,甩手回華陽宮去。
華陽宮的規格是比姜夫人從前要高出一截的,算是比照著貴嬪的分例布置的。
嶺南新貢進宮的柑橘叫她剝了半個,聽著芳蕊的話眉目一冷,手上力道一重,好好的一瓣橘子掐出汁兒來:“她原話就這么說的?”
“奴婢沒見著大公主的面兒,也沒跟她說上話,攔了路,她叫孫總管來打發的奴婢,孫總管說了這些。”
那就是她的原話了。
孫符是人精。
趙盈才回宮就沒打算給她留什么臉面,孫符心中了然,自然一字不改的說給芳蕊聽,才不會做什么和事佬,從中和稀泥。
“好,好一個永嘉公主。”
她拍案,美目斜掃過羅漢床上另一頭坐著的趙澄:“我就說該叫你外祖父上折子參她,不然她也太得意!倒是你們好商量,什么試探,什么叫她有一怕,說不得態度和軟些,你進司隸院的事兒也能有個眉目。
依我看,她這個態度,司隸院你是甭想了。
眼下就是打擂臺的時候,她掌著司隸院,她親舅舅二月里就要升吏部尚書,一個女童走失案她又得了刑部嚴崇之,連趙澈都被你父皇送進了吏部學政務,你有什么?
明日早朝,索性就——”
“母妃!”趙澄咬重話音打斷她,神色倒是淡淡,掰了一瓣橘子往嘴里送,“此事我與外祖父自有我們的主意,母妃也用不著太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