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鏟子港被馬蹄聲驚醒,三名打著綠幟的陌生騎兵風馳電掣般闖入小鎮。
他們先是鳴鐘集合居民,而后將三張告示貼在教堂大門上,也不宣讀——自有識字鎮民會給其他人念——就干脆離開,往下一座村莊去了。
鏟子湖位于熱沃丹西北,是鐵峰郡境內最大的湖泊。
民間傳說,古時候圣徒阿道斯為教化帕拉圖人,當眾展示神跡,只用一鏟子便挖出一座湖。
從此,這里的帕拉圖人皈依公教,這座湖也得名為鏟子湖。
坐落在湖畔的港口小鎮,自然也跟著叫鏟子港。
鏟子港百姓主要以務農和打魚為生,兼有一部分人經商、賣力氣。
從下游運來的商品,要在這里卸貨。鐵峰郡賣出的農作物,許多也是在這里裝船。
因為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鏟子港日積月累發展為鐵峰郡境內僅次于熱沃丹的富裕城鎮。
陌生騎兵離去后,鎮民漸漸圍聚在告示前。有一位衣著得體的老先生瞇著眼睛,故作深沉地誦讀起來。
告示一共三篇,說了三件事,內容簡單直白。
第一篇,《勸農》。
今年冬暖,早麥拔節。蒙塔涅保民官督令各鎮長、村長即刻組織人力[壓麥苗]、組織[牛羊臥地],不得延誤。
[壓麥苗],即用碾子、滾木壓平麥苗。
發育過剩的冬小麥被碾壓之后,不僅無害,而且有益,來年春天會長得更結實。
從圣克鎮請來的種田能手說的“在麥田里辦集市”,就是這個道理——溫特斯也是費了一番功夫才搞懂。
只不過辦集市是用人來踩踏麥苗,而溫特斯更進一步,直接命令各村鎮拿碾子、滾木“壓麥苗”。
[牛羊臥地]是另一位有名氣的農夫“阿拉托爾”告訴溫特斯的法子。
冬小麥剛冒芽的時候很嬌嫩,不能碰也不能踩,稍有不慎便會被連根拔起。
可現在不一樣,經過近一個月的生長,小麥的根已經發育得非常牢固。
哪怕是牛羊啃食也傷不到土壤下的根系,啃掉頭茬麥苗反而有利于來年小麥發育。
而且入冬后草木盡枯,牛羊吃干草容易掉膘。
讓大牲口去啃食鮮嫩麥苗,不僅能幫助牲畜們過冬、存膘,還能讓牲口踐踏麥田,兼有“碾苗”效果。
而且牛羊糞尿留在田地里,來年麥子的長勢會旺盛,堪稱一舉三得。
這位名叫[阿拉托爾]的農夫被強行帶到熱沃丹,一路上擔驚受怕、戰戰兢兢。
親眼見到血狼,他才明白原來保民官召集眾人不是為勒索,而是真得要“保民”。
阿拉托爾的心里除了僥幸之外,還有感動。
也是他也不再藏著掖著,把壓箱底的農活小秘密統統倒了出來。
處置得當的話,暖冬導致麥子拔節的“災難”,反而可以成為助力——溫特斯的意外收獲。
《勸農》之后,便是《備戰》。
“備戰令”的內容更加簡單直白,溫特斯以[駐屯軍最高指揮官]的身份,通報鐵峰郡各村、鎮:
前日,駐屯軍抓獲蠻人哨探。蠻人哨探供認,今年暖冬、草料豐沛,蠻人將會二次襲擾新墾地。
這部分內容前面是假的,后面是真的——溫特斯無意多費筆墨解釋情報來源。
蒙塔涅駐屯官即令各鎮的[駐鎮官]和[代理駐鎮官]:封鎖道路、盤查可疑人員,布置崗哨。
最重要的是:即刻征召民兵隊;并于大角河沿岸以及各村鎮內部設置烽火臺。
一旦發現蠻子動向,必須立刻舉烽火示警,熱沃丹將出兵救援。如有延誤軍情者,嚴懲不貸。
烽火臺限定三日內準備完畢,駐屯所到期檢查。延誤者,同樣嚴懲不貸。
民兵隊、烽火臺都是應急手段。
大角河隔絕荒原與新墾地,據河防守或許是個好辦法。
但邊境線實在太長,溫特斯要防守的地方太多,他的兵力又太少,且機動性遠遠比不上來去如風的赫德輕騎。
民兵隊能頂得住特爾敦蠻子嗎?
溫特斯不樂觀,可是若有一絲希望,他也得試試。
征召民兵隊的方案由溫特斯親自制定,一共分為兩個階段。
第一階段:各村、鎮組建民兵隊,負責本地防御。
各村鎮會乖乖聽話嗎?當然不會——溫特斯對此有心理準備。
像木笛鎮、撫遠鎮這些距離邊界上百公里的城鎮,蠻子不殺到他們面前,他們不會有任何感覺。
更別說溫特斯無法給各地民兵提供任何武器、輜重。
一階段計劃執行起來就夠令人頭疼,但一階段的難度和二階段計劃比起來什么都不是。
至于二階段計劃是什么,尊敬的蒙塔涅保民官壓根就沒在《備戰》告示里提及。
現階段,各村鎮如果能有序組織起民兵隊,溫特斯就已經別無所求。
比起前面兩篇告示,第三篇告示聽起來似乎不怎么緊急。
第三篇告示沒有名頭,內容為:
[命令各村鎮選拔民意代表,準備前往熱沃丹參加“訴苦請愿會議”,具體時間另行通知。
新政府希望對鐵峰郡人民的疾苦進行調查,民意代表的路費和食宿費都將由新政府提供。]
通篇就說兩件事,一是要召集代表開請愿訴苦會,二是保證報銷食宿。
說協商會,鐵峰郡平民聽不懂。但是說起“請愿訴苦會”,生在皇帝權威下的老人全都明白。
后一條聽起來很滑稽可笑,但卻是煙草商[老普里斯金]強烈建議加上去的。
三篇告示不長,老先生很快就念完了,周圍的鎮民嘰嘰喳喳議論起來。
“再念一遍呀!老善人。”有遲來的鎮民起哄:“我們來得晚啦。”
老先生微微皺起眉頭,清了清嗓子,再次從頭念起來。
遲來的鎮民們仔細聽著,三篇告示簡短直白,用詞和語法通俗易懂,甚至已經通俗到“粗俗”的程度。
為了寫出這三篇告示,溫特斯可謂絞盡腦汁。巴德不在,他身邊連個合格的筆桿子都沒有。
頭痛欲裂的時候,溫特斯靈光乍現,想出一個終極解決方案:
找來六名目不識丁的老農,起草的告示先念給他們聽;老農們聽不懂或是聽出歧義,那就改,一直改到六人里五人能聽懂為止。
例如“赫德人特爾敦部的偵察兵在鐵峰郡邊境觸摸”這句話,改來改去,改到最后變成“蠻子要殺過來了”。
老先生念完第二遍,又有人起哄要再來一次。老先生沒理睬,搖著頭走了。
鎮民們更加激烈地議論起來。
農夫們關心小麥拔節,漁夫和商人們關心民兵隊——因為鏟子港早已有民兵隊,訴苦請愿會反倒暫時沒人在意。
“波塔爾鎮長來啦!”有人高聲提醒:“讓一讓。”
人群讓出一條路,一名肩膀寬闊、身材高大的杜薩克陰沉著臉走到告示前。
杜薩克波塔爾既是鏟子港鎮長,也是代理駐鎮官。換而言之,在新墾地行省的政治體制里,他就是鏟子港的實際統治者。
他不住在鎮里,而是住在堡壘一般的“波塔爾莊園”。
成年杜薩克無論身份地位,都已經被征發。但是沒人知道波塔爾鎮長閣下用出了何等手段,竟使他不在征召名單之內。
鎮民們屏住呼吸,鴉雀無聲看著。波塔爾鎮長走到教堂大門前,一把撕下三張告示。
波塔爾站到臺階上,將三張告示揉成一團廢紙,瞪著眼睛痛斥:
“碾壓麥苗?全是他媽胡言亂語!那是叛軍頭目要害你們!”
“蠻子要來?鏟子港西邊可是鏟子湖!蠻子來?來個屁!”
“民兵隊?用得著叛軍管?咱們鏟子港早就有民兵隊了!”
“父老鄉親,我告訴你們!民兵隊?狗屁!叛軍是要抓你們當兵!”
“都散了吧!”
人群訕訕地離去。
鎮長波塔爾見目的已經達到,立刻招呼隨從牽馬過來。
他小心翼翼將三張告示團成的“廢紙”揣進懷里,跳上馬背,朝著鎮外的波塔爾莊園疾馳而去。
作為第一批定居者,波塔爾被安置在鐵峰郡時,小股蠻子過河擄掠還是常事,經常有獨居的新移民被滅門。
所以波塔爾莊園建造之初便有一絲堡壘的味道——壕溝、圍墻一樣不少,堅固的石頭大宅完全就是城堡主堡。
見老爺回來,把守莊園大門的佃農們緊忙放下吊橋。
波塔爾馬不停蹄奔入莊園,吊橋又緩緩升起。
比起其他因兵災變得破敗的村鎮,波塔爾莊園反倒是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
莊園周圍不拘荒地還是農田,都已經被開墾出來,麥苗已經長的很茂盛。
早在其他村鎮的佃農、雇工紛紛逃難時,波塔爾便聯合鏟子港的莊園主們控制住了本鎮的無地農民。
后來,他又把其他地方來的流民收攏起來,分發食物。被流民們尊稱為“波塔爾大善人老爺”。
波塔爾不吝馬力,一路飛馳回到城堡般的大宅門外,劈頭蓋臉問他大兒子:“阿爾法先生在哪?”
“在樓上。”波塔爾的大兒子慌忙回答。
波塔爾把韁繩扔給兒子,箭步沖入大宅,一路跑上二樓小會客廳。
小會客廳里沒有其他人,只有一位年輕男子。
年輕男子倚靠在窗邊,正在看一封信。他身穿淺綠色獵裝,腰帶下垂懸著一柄樸素的小劍。
單看五官的話,年輕男子的樣貌算不得英俊。
但是他的笑容很親切,使人不自覺生出好感。再加上他身材很好——手指修長,四肢結實又勻稱。
波塔爾的小女兒和幾位年輕女仆已經被這位“阿爾法先生”迷得神魂顛倒。
見到波塔爾急匆匆走上二樓,阿爾法先生收起信箋,微笑著開口:“明天晚上,還會再有一船武器和火藥送到鏟子湖。”
波塔爾先是一愣,繼而狂喜:“太好了!”
“還勞煩您派人去接應。”阿爾法先生禮貌地補充。
波塔爾一激動,竟忘記來找阿爾法先生的本來目的,他拍著胸脯保證:“閣下,請您放心,我親自帶人去!”
“熱沃丹那邊有什么動向嗎?”阿爾法先生問。
波塔爾如夢初醒,急忙從懷里取出一團皺皺巴巴的紙:“叛軍送來三張告示。”
波塔爾想攤開告示,但手指太笨拙,一不留神便撕開一道大口子。還是阿爾法先生接手,將揉成一團的三張紙重新展平。
“這……怎么寫得……”阿爾法先生通讀告示之后,不禁笑出聲:“怎么寫成這個樣子?”
波塔爾立刻附和:“說明叛軍不得人心,都是一些文盲無賴。”
其實對于波塔爾而言,他倒覺得告示寫得蠻好。至少連他這種僅僅認識淺顯單詞的大老粗也能看懂。
“叛軍或許不得人心,但他們可不是文盲無賴。”阿爾法先生出言糾正,他手指輕叩窗臺,瞇起眼睛,問:“你覺得叛軍首領說的是真的嗎?”
“哪件事?放牛羊去啃麥苗?”波塔爾不屑地冷笑:“聞所未聞。”
“赫德人還要再來的事情。”
“這個嘛……可能是真的。今年冬天的確不如往年冷。不過也可能是假的……誰知道呢?”
阿爾法先生思索片刻,點了點頭:“叛軍首領要各村鎮組建民兵,我們正好以民兵隊為掩護,編練流民。至于烽火臺,可以布置一些。既然赫德人可能會再來,也要準備一下。派人給熱沃丹送信,問叛軍索要武器、糧食,就說民兵隊需要。”
“叛軍能給嗎?”
“能給自然好,不給也無所謂。”
“好的。”波塔爾使勁點頭。
“去吧。”
波塔爾行禮,轉身離開。
阿爾法先生望向窗外,發出了一聲幾乎聽不見的輕嘆。
與此同時,在一百多公里外的黑水鎮鎮公所,傳令騎兵正把溫特斯的親筆信和三張告示交到巴德中尉手里。
巴德揭開漆封,仔細看過信,又一目十行地看完告示。
他也重重嘆了口氣。
這段時間,他一直在各農場之間奔波,處理各種大事小情。
他這里,比溫特斯那里還要缺人,幾乎什么事情都要他一手操辦。
他既要管理農具、耕畜、種子等生產資料的分配,還要對各農場秋耕情況進行監督和檢查。
不到一個月,安置的流民和本地農民就已經爆發數次械斗。全賴他第一時間趕去調解、裁決,矛盾才沒有進一步激化。
天氣越來越冷,各農場需要修補房屋、采伐燃料,還是得他安排籌劃。
巴德幾乎是肉眼可見變得疲倦,甚至開始顯得衰老。
眼看各農場逐漸走上正軌,他終于能夠松一口氣,好好休息一下,可是……
多想無益,巴德平靜地接受現實。整理好情緒,他打開窗戶,高聲呼喚小馬倌。
正在后院刷馬的安格魯聞聲跑進鎮公所,毛刷還在手里拿著。
“把發到各農場的馬匹重新收上來。”
“收上來?”安格魯不明所以:“不是說要讓馬兒在各農場過冬嗎?”
巴德把信箋和告示遞給安格魯,他心中難過,但語氣波瀾不興:“收上來之后,就近安置在黑水鎮的農場。讓馬匹去啃麥苗。我再撥給你一些精料。”
安格魯雖然這段時間在學識字,但讀信還有些吃力,看了告示之后他才明白發生了什么。
“時間太緊了。”安格魯苦澀地說:“馬兒上不了什么膘。”
“能上多少上多少吧,把伊什叫過來。”
安格魯抬手敬禮,跑出門備鞍去了。
不大一會,滿頭大汗的伊什走進鎮公所。
“您叫我?”伊什正在劈柴。得知中尉要找他,急匆匆地跑過來。
“把各農場的成年男人都集中起來,準備武器。”巴德板起臉,嚴肅地說:“我們要自己保衛自己了。”